第 23 章(1 / 1)

這道聖旨有些來曆。

崔町先前辭官不受,上書陳情的理由很簡單。

——臣卑微之身,本該結草銜環,報陛下與將軍恩情,然昔日有言在先,欲儘微薄之學識,傳道義於天下,無論良賤,願陛下苦臣卑弱,憐臣微誌,若得成全,雖百死不能報天恩。

陛下接到崔町辭官不受的陳情書後,將這個拿給許春驚看了,感慨道:“崔音平性情通達,清潤不垢,實在不能逼迫啊。”

“陛下知道微臣欠他一份仕途,”許春驚說,“他既然不願意,微臣沒什麼好求的了。”

皇帝知道崔町跟許春驚的事。

許春驚尚未立下功業時,崔家覺得她出身卑賤,配不上他們長公子,不同意婚事,崔町自請離家;後來,許春驚立下赫赫戰功,士族們又開始不滿意,她是黔首,又是女子,如何能做將軍,兩百石的也不行,他們不約而同想起崔町,崔家長公子也是士族啊!他與許春驚既然相互喜歡,成親!

許春驚不做將軍,做高門娘子,很令他們滿意。

崔家又開始逼迫崔町娶許春驚。

崔町不同意,直接辭官了。

嗯……是個很有個性的孝子賢孫。

但許春驚立下這麼大的功績,不能不賞。

皇帝直接給她一道聖旨,說:“這個位子留給你,你想封他,就把聖旨給他,崔町一日不拿聖旨來請封,光祿大夫的位子就空一日。”

許春驚領旨謝恩。

經此一遭,才有了崔町手中這道聖旨。

崔町不了解內情,卻知道許春驚不願意跟自己說話。

聞青輕有點著急。

將軍姐姐走得這麼乾脆,她以後還會不會有師娘呀!

“師父,將軍姐姐幾時走的。”聞青輕問。

崔町說:“剛走。”

崔町沒什麼話好說,安靜收拾案上的書,看聞青輕還杵在這兒,問:“你不是要跟殿下一起下山嗎。”

聞青輕深深歎息。

師父,沒有出息。

“剛剛有一個姐姐跟我說,人生一世,忽然而已,師父想一直跟將軍姐姐保持這樣的關係嗎,”聞青輕絞著眉頭,強調,“一輩子都這樣。”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明明喜歡,卻一直不在一起。

崔町垂首看她,目光卻落不到實處,有點晃神,說:“自然不是。”

“將軍姐姐還沒走遠,可以追上呀,她都拿軍功給師父請封了,師父……”聞青輕頓了頓,避重就輕,“師父總要請將軍姐姐吃個飯吧。”

我求求你啦,快去把她追回來吧。

聞青輕扯扯他的衣裳,主動請纓:“我也可以去追。”

“……”

崔町看她眼睛亮亮,又期待又急切的小模樣,抿了抿唇,輕輕摸摸聞青輕的長發,溫和道:“你去找殿下過生辰吧。”

“總不能讓你一個小孩子為我操心。”崔町送她出去

“我不操心的!”聞青輕連忙說。

她想要師娘!

“師父。”她蹭在崔町身邊(),軟軟喊他。

崔町跟她承諾:我會請將軍回來的。

聞青輕這才滿意⑴[((),鼓勵了他幾句。

崔町看她語重心長勸說他的樣子,笑了一下,站在門口目送她離去。

——

許春驚還沒有下山,她此時正在書院之中。

讓黔首得以讀書識字其實是她的誌向,因此每每來到青要山,總喜歡來書院裡看看。

她在青石板路上閒逛,路過一間學舍時停下,好奇地往裡看看。

二十幾個少年坐在靜室內,正跟隨台上的先生讀詩學字。

許春驚識字,但寫得不好,她的字若是擺在士族家學中,估計會被罵得狗血淋頭。

她幼時學字,沒有崔町書院裡條件那麼好,崔町有的是錢,凡是學子,都有紙筆可用;她學字就是拿著一根木棍在地上比劃,教她識字也不是什麼名聲響亮的清貴人家,是住在隔壁賣豆腐的鄰居。鄰居也認不得幾個字,半對半不對地教,她稀裡糊塗地學。

之後從軍,得聞使君憐惜,在幽州學宮待了兩年,才知道自己之前學的很多都不對,費儘心思糾正了一些,可惜寫得還是不好。

字沒寫幾個,軍隊開拔,她隻好繼續從軍。

依稀記得,十幾年前離開學宮,重回行伍,崔町遠遠追上來,似乎很不開心。

他那時還是一個很好欺負的清貴小郎君,緊緊抿唇,問她為什麼要走,她漫不經心說讀書哪有打仗好玩,崔町就被她氣走了。

他那個時候真得很容易生氣。

哎,年少輕狂。

許春驚思緒翻飛,有些感慨。

她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用手擦擦地,把小石子都擦到一邊。

學舍裡,先生講詩的聲音模糊地飄出來。他每講一句詩,都會將詩中字詞的意思、寫法解釋清楚。

許春驚憑著記憶,和自己破爛的理解力,在泥土上寫下一行行詩。

沒一會兒,學舍裡安靜下來,講學的先生從舍內出來,注意到角落裡蹲著的許春驚,被她吸引,走過來看看她寫的東西,歎一口氣,許春驚有點不服氣。

“我寫的有哪裡不對嗎?”許春驚問。

先生吹吹胡子,喉中剛滾出一個音節。

許春驚就聽見他謙卑溫順的聲音:“院長。”

許春驚抬頭,崔町換了一身銀白錦衣,長發由一根枯青色的荷葉笄挽起,他站在院門下,清正端雅,身姿挺拔。

許春驚晃了下神,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從軍途中,聽說一個同行的將軍評價崔町,他說崔氏長公子出身、容貌、才學、品行都是上上等,言行舉止很有風骨,是士族標杆、文人典範。她那時不以為意,現在想想,倒很貼切。

“不是不讓你跟著我。”許春驚收回目光。

“將軍恕罪,”崔

() 町的手垂在袖中,輕輕摩梭衣料,默了一會兒,說,“……輕輕想你。”

許春驚哼笑一聲。

崔町訕訕,讓院中呆立的書院先生進去教書。

書舍裡,又傳來講詩的聲音。

盛夏的正午暑氣正勝,院中栽了許多青竹,清風一過,竹葉沙沙。

“正好,你字寫得好,你來看我寫字,”許春驚招招手讓他過來,“我寫錯了你說出來。”

崔町應是。

學舍中的先生講的是一首很簡單的小詩。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模糊的聲音沿著窗子飄出來。

昨夜剛剛下了一場雨,泥土鬆軟,土壤縫隙間,零星冒出點點輕盈的綠色,樹枝劃開泥土,發出細細碎碎的微弱聲響,許春驚低著頭,安靜寫著。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瘦白而修長的指節叩上她的手,清清涼涼的,宛如春日剛剛消融的冰面下的湖水。

許春驚微微一愣,他的長發垂下來,一縷柔順的黑發垂在她肩上,崔町身上有深冬蓋滿白雪的冷鬆的味道,她不喜歡士族郎君熏香的,但崔町身上的味道她就很喜歡,曾經在學宮,一度給她一種平靜自然的感覺。

這麼多年,他身上的香倒是從來沒換過。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日光如水流到竹葉間,疏疏光影落於地上。

崔町的字從來都好看,許春驚低著頭,看地上出現的一個個文字,奇怪,崔町寫出這樣的字竟然不費一點力氣,字跡清雅漂亮,樸素自然,像是土裡自然生長出來的一樣。

“崔町。”許春驚喊他。

“將軍。”他話語溫和。

“我知道崔君有大才,”許春驚微微抬頭看他,聲音清脆,笑盈盈說,“我隻會行軍打仗,這些文縐縐的東西我是不明白的,崔君跟我講講吧。”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裡面的人咬字清楚,說的很慢,崔町聽著,仿佛看見一片浮滿霧氣的清澈水面。

許春驚清潤的眼睛裡,仿佛也罩了一層濕蒙蒙的薄霧,水漫平江,霞光萬道,許春驚笑著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崔町忽然想起聞青輕對他提起的話。

“師父,人生一世,忽然而已呀。”

“是……”喉中滾出一個模糊的聲音。

崔町微微垂首,一時鬼迷心竅,動作矜持又克製地吻上她嫣紅的唇角,清冷溫和的氣息撲面而來,許春驚錯愕地睜圓眼睛,對上他迷蒙的目光,唇角相碰,一觸即離,他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輕偏了下頭,避開她的注視。

許春驚伸手,攬在青年的脖子,咬上他的唇。

日光灑落,長發交纏。

許春驚聲音模糊,帶著淺淺笑意:“崔町,說不出就說不出,怎麼耍賴啊。”

學舍內傳來窸窣的動靜,學生下課了。

許春驚抱住崔町,翻了個身,兩人一齊滾進

假山竹林間,崔町撐著地爬起來,靠著假山,荷葉笄掉到地上,長發垂落而下。

“怎麼辦啊,院長,要是被你的學生發現了,你可怎麼做人呢。”許春驚親親他脖頸。

崔町手指微顫,按住她的頭發。

陸續有人走出學舍,從假山前經過,腳步聲由遠即近,再由近即遠。

許春驚聽著他的心跳聲,輕輕笑了一會兒,指尖在他胸口轉轉,她問出自己想問很久的問題:“崔町,你為什麼不做光祿大夫,這不是你的誌向嗎。”

崔町撿起荷葉笄,沒有回答,問:“將軍的誌向是什麼。”

許春驚有點出神。

崔町替她回答,說:“將軍想讓所有人,不論良賤,都有屋可住,有衣可穿,有食可吃,有書可讀。”

“是,”許春驚點頭,“但我隻會打仗。”

“我會教書,”崔町的聲音輕下來,“我可以讓黔首讀書。”

“世上有許多人可以做光祿大夫,做太中大夫,做太師,做大司馬,”崔町把頭發挽起來,說,“他們才華橫溢,有經世之才,但他們都不會來教書,隻是,這些事總要有人做。”

許春驚看著他。

崔町挽好頭發,又成了剛剛院門處,那個端方雅正的清貴君子,他笑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說:“我想試一試將軍的誌向。”

——

聞青輕牽著江醒,在山下玩樂許久,回來時,天色昏暗,小院已經點了燈。

聞青輕手裡拿著一串糖葫蘆,竹簽上,串著的小果每一顆都渾圓可愛,紅豔豔的糖衣掛在果子上,有點沾牙。

聞青輕咬著一顆糖葫蘆,在離家不遠的青楓樹下停住,有點糾結,口齒含糊,說:“怎麼辦,師父不讓我吃這些。”

江醒說:“那你吃快點。”

聞青輕嘎吱嘎吱嚼碎糖衣,咽下一顆,又咬了一顆含在口中,實在吃不下了,微微踮起腳,舉起竹簽,眼睛水汪汪地看著江醒。

江醒低下頭,咬走竹簽上最後一顆山楂果。

他拍拍聞青輕的肩,說:“回去吧。”

聞青輕不是個喜歡亂丟垃圾的小孩,她把空空的竹簽塞到太子殿下手裡,朝江醒擺擺手,蹦蹦跳跳跑回家。

這是聞青輕的十一歲生辰,也是江醒在青要山上陪她過的最後一個。

江醒可以推辭回京的日子,卻不可能一直待在青要山。

景成十九年,江醒二十,及加冠,他遠離故土六年,終於在一個草長鶯飛的春日回到京師。

同年九月初六,陛下為其行冠禮,賜字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