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青輕眼巴巴數著自己及笄的日子。
欸。
日子太久,根本數不清。
聞青輕歎氣。
聞青輕的小陶罐裡,麥芽糖早已吃完了。
她最開始還會下山再買來補滿,揚州的麥芽糖清甜可口,比從漁陽帶來的更合她的口味,但含在口中,總覺得缺了點什麼,之後就不再買。
床頭放小陶罐的位置,被她換上一隻裝滿她誌向的小木匣。
木匣打開,裡面整整齊齊擺著幾條絹布,太子殿下說“等她及笄”的那個晚上,她回到自己的屋子,為及笄後的生活真真切切地期待起來。
她暢想了一個晚上,將自己長大後想要做的事都寫下來。
——“學阿兄想要的那樣,一人一劍遊曆四方”“行俠仗義”“回幽州”“去京師看看”……
這隻小匣子和江醒給她裝滿金葉子的那隻一起,放在她床頭。
她想象的未來這樣美好,以至於常常盼望長大。
景成十八年七月十五,聞青輕十一歲。
這一年,江醒十九。
也是這一年,這個浩大的天地間,發生了幾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與青要山上的幾人有些牽連。
第一件事:
明仙加冠後,家中開始為他說親,他被煩得整日都不高興,索性去了荊州。
荊州這幾年水患很多,他泛舟江上時不慎落水,差點被淹死,被荊州的一個小縣丞救下,高貴的明小郎君做事從來隻顧自己開心,不在乎縣丞官小,興致來了就跟著他做了一個小吏,隨他一起治水。
他一年有上千個想法,崔町並不指望他真的做出什麼功績,但還是給崔二爺寫了一封信,希望二爺多磨練他,崔二爺自然應下。
第二件事:
崔家屢次勸崔町娶妻回鄉,繼承家業,崔町一概不理,郎主今年終於認命。
他寫信問崔町,崔家偌大的家業該交給誰。
崔町回道,“三郎謹而善思,勤而好學;待上以敬,待下以仁,奉親以孝,侍君以忠;誠為君子,可堪托付。”
崔町回信發出的第二個月,郎主把家業交托給三郎。
第三件事:
許春驚平定西北叛亂,班師回朝,陛下犒賞三軍時,問許春驚想要什麼,隻要他有,儘可滿足。
許春驚請召崔町入朝,封光祿大夫,享比二千石食祿。陛下欣然應允。
崔町上表陳情,拒絕不受。
這些事聞青輕都知道,她消息很靈通,從各處聽來了。
隻有一件跟江醒有關的她不知道,太子殿下不告訴她。
哼。
盛夏的午後,草葉茂盛,蟬鳴細細。
聞青輕推門出去,踩著地上錯漏的疏疏葉影,踏上前往後山的青竹小道。
身後不遠處,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聞青輕回頭望去。
水藍色的天空下,女子一身翠衣,長發烏黑柔順,用一根荷葉簪簡簡單單束起來,清簡樸素,她並不是那種絕頂的漂亮,細頸上還有一條橫貫鎖骨的淺淺傷痕,隻是眼眸清潤透亮,含星帶月,望來泠泠有光。
聞青輕覺得有點熟悉,一時想不起來她是誰,絞著眉頭,在原地站了會兒L。
“輕輕。”她先喊出聞青輕的名字。
聞青輕一時沒反應過來,懵懵看她。
女子在她面前停下,彎下腰,揉揉她的腦袋:“輕輕長高了許多,記不得我了嗎。”
聽見她熟悉的聲音,聞青輕腦中靈光一閃,彎彎眼睛抱住她,脆生生喊:“將軍姐姐!”
“將軍姐姐怎麼來了。”聞青輕牽住她。
許春驚對小姑娘的親近很受用,眸中情不自禁浮出一點笑,說:“我有事要找你師父商量,輕輕做什麼去。”
“我去見殿下,”聞青輕想起她從宋書口中聽說事,猶豫一會兒L,拉拉許春驚的手指,說,“將軍姐姐不要跟師父吵架。”
“我跟他有什麼好吵的,他一點脾氣都沒有。”許春驚覺得好笑。
她聽說過太子殿下簡居青要山養病的事,見聞青輕親近江醒,心中驚訝,卻沒說什麼,捏捏她軟軟的臉,語帶笑意,說:“去吧。”
又被捏了。
聞青輕揉揉臉。
嗚嗚好吧。
聞青輕與她告辭,獨自往後山去。
聞青輕去時,江醒正在書房裡。
“殿下!”聞青輕喊他。
他立於書櫥一側,從最上層抽出一卷竹簡。清瘦修長的指節叩在泛乾的竹片上,他目光清靜平和望過來。
“殿下,我明日能不能下山過生辰。”聞青輕站在江醒前面,眼神晶亮,仰臉看他。
這正是她今日來此的首要目的。
她想跟殿下一起過生辰!
江醒一怔,微微垂下目光,碎發遮住眼睛,看不出情緒,說:“明日再說。”
他將取下來的竹簡遞給聞青輕:“你今天看這個。”
太子殿下最近總是很忙,沒有時間盯她練劍,因而每天讓她自己看書寫字,回來再檢查。
聞青輕這段時間已經習慣了,抱住江醒遞過來的東西應了一聲,卻不大高興。
……她明日過生辰呀,他都不陪一陪她嗎。
聞青輕有點委屈。
江醒聽見她的回應,嗯了一聲,往門口去。
聞青輕跟上她,她聲音軟和,想再爭取一下:“可是我很早就想去山下過生辰了,殿下明日沒空嗎。”
江醒推門的動作頓住,少頃,作出妥協,輕歎了口氣,說:“好吧,明日下山過生辰。”
聞青輕終於開心起來。
書房的門關上。
院中,斷斷續續響起細微的咳嗽聲。
江醒這幾年,身體沒有更差,卻也沒有變好多少。
聞青
輕聽見咳嗽,順著窗子往院中望。
少年扶著假山稍傾了傾身子,依舊是一副清冷病弱的模樣,鮮紅的衣料將臉色襯得蒼白,宋書給他披上一件素白的外袍,絮絮說了什麼,江醒懨懨應了。
沒一會兒L,他們一起出門。
聞青輕才將目光收回來,乖乖看書。
太子殿下今日很晚都沒有回來,院中的仆役送來吃食,沒人陪她吃飯,聞青輕也沒什麼胃口,隻吃了一塊糕點就讓人撤下去。江醒的書房一貫不留人侍奉,仆役將燈點上,便告退出去。
靜室中,燈影憧憧,燭火映在竹簾上,在地上落下疏疏的光影。
聞青輕看了十來頁書,又寫了一頁字,早就困了,一直等江醒才強撐到現在,左右等不到,她揉揉眼睛,摸到書房最東側的一張小榻上睡覺。
夏夜清涼,星光燦爛,聞青輕蓋了條薄薄的被子,闔上眼睛,沒一會兒L就深深沉入夢鄉。
半夜迷迷糊糊的,聽見不遠處響起淺淺的交談聲。
“殿下,從青要山趕回京師,快馬加鞭也要半月,實不能再拖了。”宋書的聲音落在燭光裡。
“明日不啟程,或趕不上太後娘娘的壽辰。”他語氣憂慮。
“嗯。”江醒應了一聲。
“殿下還不回京嗎,陛下的手書已經來了三封了,”宋書有點著急,試探著問,“殿下是怕聞姑娘哭?姑娘已經長大了……”
室內安靜幾瞬。
聞青輕睜開眼睛,隔著幾道竹簾,看見少年臨窗坐在案前,月光脈脈如流水,落在他烏黑的長發上,他低頭看案上寫好的字,眸中也有幾點清光。
江醒沒有說話。
聞青輕剛剛睡醒,聽見他們的話,有點茫然。
“殿下。”她下意識喊了一聲,尾音濕濕的。
江醒注意到這裡的動靜,情緒稍顯錯愕,很快被掩下,“怎麼在這兒L睡覺,冷不冷。”
他起身,掀起竹簾走過來,走近些才看見榻上單薄的被子,語氣更冷,卻不是衝著聞青輕,說:“宋書,帶姑娘下去安置。”
宋書不知道剛剛的話有沒有被聞青輕聽見,一時也不敢說話。
聞青輕學劍之後,有時累了就會直接歇在後山。因而,院中專門為聞青輕留了一個乾淨的小屋,每日都有人打掃。宋書帶她過去,又有女使近前來給她梳洗,換衣,如是忙碌了一陣,等到宋書把燈吹滅,所有人都出去了,聞青輕尤有些回不過神。
陛下召殿下回京了?
也是,殿下是儲君,不可能永遠待在青要山上的。
聞青輕可以理解,心情卻還是悶悶的,她躺在被子裡,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待得夜深,半夢半醒睡了一會兒L,再醒來,看明月偏斜,像是醜時。
聞青輕睡不著覺,從衣櫥裡拿出一件乾淨衣裳穿上,想出去散散心。
院中有仆役守夜,看見聞青輕出來,也不敢攔,隻是問:“姑娘上哪兒L去。”
聞青輕含糊說:“出去賞月。”
盛夏的夜晚,萬籟俱寂,月色清絕。
聞青輕邁上山道,循著月亮的方向一路往前,不知走了多久,走進一處樹林。
山道一側有小溪,清泉石上流,清輝一片;樹上螢蟲點點,林中浮著清幽的螢光,一眼望去溫柔絢爛。
聞青輕曾經在白日來過這裡,卻不知道夏日夜晚的樹林有這樣的美景,大腦空白一瞬,心情卻好了一點。
近處傳來嘩啦啦的水流聲。
“你晚上不睡覺,來這裡做什麼。”清脆的聲音從小溪裡傳來。
聞青輕循聲望去。
紅衣女子站在水中,渾身沐浴著清靜的月光裡。
她沒有穿鞋,紅裙垂在水中,裙尾已經濕了,黧黑長發用紅綢紮起,鬆散垂下,一捋黑發垂在肩前,用紅繩綁住,打了一個小絡子。
注意到聞青輕,她微微偏頭,目光盈盈,空靈柔軟。
聞青輕呼吸緊了一下。
她……
她真的!好好看呀!
聞青輕出神間,紅衣女子已經上岸走到她身邊,她看起來年紀很輕,看起來隻有十六七歲,身上有好聞的梨花的香味。
聞青輕還沒說話,她率先彎下腰,眉眼彎彎笑著說:“你真好看,我喜歡好看的人,你叫什麼名字。”
“聞,聞青輕。”
聞青輕有點緊張,下意識在空中寫筆畫。
她寫完,眼巴巴問:“姐姐怎麼稱呼。”
“我姓藺。”藺綺說。
聞青輕眼睛亮閃閃的,軟軟喊了聲藺姐姐。
藺綺覺得她好玩兒L,輕輕摸摸她的頭發,問:“你怎麼獨自在這兒L,不怕走丟嗎。”
“藺姐姐也獨自在這裡呀。”聞青輕說。
身側的姑娘笑了下,她笑起來也好聽,聞青輕耳朵發熱,她捏捏耳尖。
藺綺說:“我對這裡很熟悉,不會走丟的。”
“藺姐姐也住在山上嗎,怎麼晚上出來。”聞青輕平日裡沒有見過她,有點好奇。
藺綺點點頭,說:“我姐姐身體不好,我來給他采藥。”
聞青輕這時注意到她背著一個背簍,背簍裡裝了不少草藥。
聞青輕想起江醒,有點沮喪,垂著腦袋:“殿……唔,我師兄身體也很不好。”
“我知道你說的是誰,”藺綺撐著下巴想了想,“偶然路過後山時見過,他病得不輕,卻不會輕易就死,你不用擔心。”
“真的嗎。”聞青輕抬頭看她。
小姑娘又軟又糯,實在可愛。
藺綺又笑起來,頷首說:“真的呀!”
“你看著不高興,是因為他嗎。”藺綺問。
“……”
心事陡然被人戳中,聞青輕怔了一下,眼睛澀澀的,有點委屈,她揉揉眼睛,把心中想的事說給這個漂亮姐姐聽。
她坐在月光下,把陛下召江醒回京
,江醒可能不會給她過生辰的事翻來覆去說了幾遍。她或許真的不開心,語言也有點混亂。
藺綺安靜聽完,開口:“原來今日是你的生辰。”
聞青輕點點頭。
是的,今天是她的生辰。
“如此,我們來玩個遊戲吧,”藺綺從袖中拿出一枚銅錢,攤在手心,抬眼看來,眸中映著月光,清然帶笑,說,“這枚銅錢正面是生辰快樂,反面是歲歲平安,你猜正面,我猜反面,你要是贏了,我就送你回去見你那位師兄,他也不會走,你們就一起過生辰,怎麼樣。”
“為什麼我贏了他就不會走。”聞青輕目光茫然。
藺綺不在乎地說:“討個好彩頭嘛。”
好、好吧。
聞青輕很難反駁這樣的好看姐姐,她點點頭:“好,我是生辰快樂。”
藺綺指尖一抬。
銅錢躍至空中轉了幾圈,反射月光發出清淩淩的光亮,聞青輕眨了下眼睛,銅錢穩穩落到藺綺手心,她五指微蜷,並不急著揭曉答案。
聞青輕想起銅錢的樣式,問:“藺姐姐怎麼會有這樣奇怪的銅錢。”
可以鑄嗎。
“我從前有個哥哥,是個算命的,這種奇怪的東西就會多一些,我從他那兒L拿的,”藺綺回憶著,“以前我姐姐不在,我過生辰時見不到姐姐難過,他就拿這種銅錢哄我,說猜對了就帶我去見姐姐,但我總是猜不中,現在想想,不該在他面前猜測命數,他隻是哄我開心、不想讓我哭而已。”
聞青輕覺得神奇,對這個遊戲的結果也在意起來,她低頭看著藺綺握著的手,有點緊張,問:“那我猜對了嗎。”
藺綺鬆開手。
——生辰快樂。
聞青輕認真看著銅錢上的字,眼睫顫顫,呼吸輕輕的。
她本來很不開心的。
但猜對了銅錢,心中便生出一絲對生辰的期待。
大概好彩頭就是這樣不講道理的東西,分明得不到什麼,平白無故就是會讓人開心。
藺綺彎著眼睛笑了一會兒L,把銅錢放到聞青輕手心,牽住她一隻手:“走吧,我送你回去過生辰。”
一路上,月明星稀,遠山之後漸漸升起一絲柔和的光亮。
天將破曉。
熟悉的小院已出現在視野之內,將出竹林時,身側的人忽而停下,俯身與她平視,她的眼睛也很漂亮,黑的烏黑如玉,白的清靜如霜,就在聞青輕覺得自己要陷在這雙眼睛裡時,眼前人摸摸她的腦袋,開口說話:“人生一世,忽然而已,要開心一些呀。”
院門推開,遠遠傳來模糊的聲音。
“去吧。”
聞青輕回頭,看見江醒一身素白從院中出來,他隻有睡覺的時候會穿這樣的顏色,現在出來,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
殿下怎麼醒得這麼早。
聞青輕有點奇怪,她小跑著過去,下意識想要往江醒懷裡蹭蹭,江醒拎住她的衣領,就是不抱
她,語氣清冷如碎冰:“站好。”
聞青輕乖乖站好。
感覺殿下心情不是很好的樣子。
“殿下。”聞青輕小聲討好。
江醒不理她,讓宋書帶她去睡覺,清顴的手指捏捏眉心,他鬆了一口氣,踏過門檻進去。
聞青輕又望了一眼竹林。
送她銅錢的姐姐又重新走上山道,她沒有回頭,懶懶散散捋了捋長發,走進清晨迷蒙潮濕的大霧中去。
手裡的銅錢有點硌人。
聞青輕鬆開手,上下翻翻,怔住。
銅錢上下兩面都是一樣的字。
——生辰快樂。
聞青輕呼吸輕下來,她認真看了一會兒L,心中情不自禁湧出許多開心的情緒。
她回頭,小跑兩步跟上江醒,又喊殿下又喊師兄,一直跟他進了他的房間,力氣很輕地扯扯他的衣裳,積極認錯:“殿下,我錯了。”
江醒掃她一眼,收回目光,說:“睡覺吧,睡醒再下山。”
他把聞青輕安置在床上。
聞青輕躊躇再三,終於問出口:“殿下今天是不是要回京師。”
江醒頓住,說:“暫時不回。”
“你是因為這個才半夜跑出去的?”江醒想到這種可能性,語氣又冷下來。
聞青輕不敢說話,把被子往上拉拉,蓋住腦袋。
江醒闔上眼睛,氣得想笑:“混賬東西。”
沒一會兒L,宋書進來,聞青輕枕著太子殿下素白的袖角,已經睡著了,眼睛闔著,卷翹的長睫隨著呼吸輕輕伸展,白淨的小手虛虛握著,不知道藏了什麼。
聞青輕睡覺時很乖,但有她在的時候,江醒鮮少有安心休息的機會,他索性不睡了,拿出一卷書看。
“殿下不回京師了嗎,”宋書輕聲問,“陛下那兒L該如何交代。”
江醒找了聞青輕半個時辰,神色倦倦,非常消極:“就說我病死了。”
宋書有點崩潰,情不自禁揚聲嚷嚷:“殿下!”
這時,聞青輕不知道夢見什麼,蹭蹭少年的手。
江醒給她掖掖被角,掃宋書一眼,讓他閉嘴。
宋書看看江醒,又看看睡著的聞青輕,深覺任重而道遠,回自己屋子編理由寫信。
——
聞青輕醒來時,時至正午。
宋書說崔町來找過她一次,聞青輕於是先回了一趟前山。
她鑽進崔町的書房,探頭看他:“師父,我來啦。”
“師父找我有什麼事嗎。”聞青輕問。
“並無什麼要事,你今日生辰想怎麼過。”崔町擱下筆看她。
聞青輕在他對面坐下,說:“我與太子殿下一起下山呀。”
崔町頷首:“也好。”
聞青輕一路走來,也沒有看見許春驚,於是問:“將軍姐姐呢。”
崔町沉默片刻,說:“已經離開了。”
啊?
聞青輕微微睜圓了眼睛。
“可是、可是邊關的仗已經打完了呀,”聞青輕語無倫次,“師父不曾留一留將軍姐姐嗎。”
崔町神色空茫,出神片刻,歎了口氣:“她留下聖旨就走了,不欲與我多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