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1 / 1)

“陛下!”聞青輕眼睛睜大,呆呆的,手一縮,指節碰到筆杆,毛筆往前滾滾,發出骨碌骨碌的響音。

聞青輕的心跳停了一拍,低頭看紙,沒有洇墨,還好還好,她抓住毛筆,沉沉歎一口氣,整個人都要碎掉了,肩膀軟綿綿塌下去,看上去脆弱又可憐。

哎呀。

愁苦。

聞青輕垂著腦袋,一動也不敢動,像受了驚嚇的小動物。

竹製筆杆被她咬出一排小小的牙印。

“殿下,您還是罰我吧。”聞青輕語氣沮喪。

不然她良心難安呐。

江醒低下眉眼看她,聞青輕坐在陽光裡,發旋有種茸茸的感覺,他把筆從聞青輕手裡抽出來,輕敲敲她的手背,“臟不臟,再敢咬筆,就要打了。”

“嗚……”

聞青輕吃疼,悄悄揉揉手。

她說的明明不是這個。

再說,咬一咬怎麼了。她再給殿下買來就是了,她可是有一匣金葉子的人!

江醒不在乎將要寄給宮中的信被聞青輕畫了小貓,也不想忍著厭煩再寫一封,將信紙往案角推推,拿攤開的竹簡壓著,預備待會兒扔掉。

黃昏時候,宋書來整理書房。

拾起竹卷時,他注意到被壓出幾條折痕的信簡。

幸安問:“郎君,要送出去嗎。”

宋書盯著紙上可可愛愛的小貓,不用想都知道是聞姑娘畫的,這種東西送到陛下案前固然不得體,但……

“殿下必不可能再寫一封。”宋書歎口氣。

他思忖片刻,決定道:“送吧。”

殿下離宮兩年,難得親自寫點東西。

宋書回到自己的屋子,挑亮燭火,斟酌語句,絮絮又寫了十幾頁,為殿下陳情。

——殿下一直思念君父,謹記陛下教誨,殿下病弱,囑書代筆,盼陛下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言辭懇切,文采斐然。

宋書寫完,通讀兩遍,刪減修補,才滿意地把信紙裝好。

宋書將自己的十幾頁書信,和江醒的那句話一起寄到京師。

揚州去京師遠甚。

信使從揚州出發時,舉國良賤都沉浸在年節的熱鬨氣氛裡,到了京師,已經過了元宵,草葉吐出新芽,近身侍奉陛下的小黃門掀開竹簾,捧著兩包信紙,一個彎腰鑽進書閣。

陛下生活清簡,閣子裡沒什麼裝飾,隻幾個書櫥、幾張小案而已。

今日朝中休沐,清晨時候,陛下就待在書閣裡和臣子議事,他正值不惑之年,兩鬢已生出白發。

“何事。”皇帝注意到有人進來。

“青要山來信。”小黃門跪在地上,將宋書寄來的書信呈上去。

“定然又是宋書代筆。”皇帝接過信。

臣子說:“宋書代筆,也是殿下授意啊。”

皇帝冷哼一聲。

這種鬼話他一個

字都不相信。

卻還是接過小黃門奉上的書信(),一一拆開◣(),指尖一頓。

他看見隻寫了一句話的白紙。江醒的話很簡單,掃一眼就甚至能背下來。

——新歲伊始,願陛下喜樂長安。醒頓首。

江醒離開京師實在有些久了,久到皇帝有點不敢認他的字跡,眯起眼睛,把紙放在陽光下,細細辨認一番,才敢確認,粗糲的指尖摩梭紙張。

他怔了一會兒,注意到紙上的小貓。

小貓畫的可愛漂亮,背上還頂著橫批,看著不是江醒的風格。

“這是誰畫的。”他問。

他問過一句,沒指望有人能回答,自顧自低頭把十幾張書信拆開看,宋書的信,雖然大部分都是漂亮話,但還有一點事實,可以看出江醒的近況。

宋書提起崔町一個姓聞的小弟子。

“去查一查這個姓聞的小姑娘。”皇帝說。

小黃門領旨下去。

過了幾日,皇帝下朝時,小黃門說:“這位姑娘是先幽州刺史聞沛,聞使君的小女兒。”

皇帝想了想,記起聞沛,歎了口氣。

“他還有個叫聞酬的兒子是不是。”他問。

他記起自己有一年暗訪幽州學宮,遇到過一個清冷挺拔的少年。他與學宮其他弟子一樣,穿著月牙白的衣裳,在聞沛的引薦下,矜持又端正地向他行禮。

“我見過你寫的策論,寫的很好,有沒有入朝的想法。”他問聞酬。

少年抿唇。

“酬幼時曾出漁陽,見到山匪禍亂百姓,搶劫冬糧,一位老婦的女兒被擄走,她追著山匪的馬跌跌撞撞跑了幾十裡,追趕不得,一頭撞死在樹上。”

皇帝看著他。

“陛下仁義愛民,但天下之大,總有昏昏處,因其荒僻、弱小,不曾得見天恩,”少年跪在地上,頂著聞沛想殺人的目光叩首,“酬願學劍,扶恩除惡,遊曆四方。”

皇帝說好。

後來聽說,聞酬回家之後,被他爹追著打了一頓。他還想笑來著。

可是皇帝現在想起來,恍然記起少年那雙比深山碧湖還有清澈乾淨的眼睛。

皇帝心中感懷,想更了解些,問:“他取字沒有。”

“陛下忘了,幽州刺史府的火燒在景成十三年。”

聞刺史府中的小郎君將於景成十四年加冠,起火的時候他還沒有字,以後也不會有了。

皇帝歎息一聲,想起京中還有聞家人,似乎是個秩八百石的小官,說:“他不是一直在找聞沛的小女兒嗎,既然有消息了,就跟他說一聲。”

——

這個時候的揚州,春和景明,草長鶯飛。

前些日子,崔翎衣扶棺回荊州,青要山上終於平靜下來。聞青輕又過上早上跟隨師父讀書、下午帶著一堆聽不懂也答不出的東西找江醒的日子。今日也是如此。

即使是幾年之後,聞青輕半死不活躺在草地上,依舊會回想起

() ,自己開開心心跑進後山院落的那個遙遠下午。

山上積雪消融,假山青苔冷綠蒼翠,岩壁向外滲出清澈的水流。

江醒居住的正院裡,有一棵清雅開著的白梅樹,時至初春,梅花花葉簌簌下落,濕濕的地上沾著花葉。

江醒站在院中,長身鶴立,病弱清瘦,鮮紅袍擺垂在台階上,蒼白的指節握住劍柄,漫不經心挽了個劍花。

太子殿下!他會用劍!

聞青輕的眼睛頓時變得亮閃閃,小狗一樣撲過去,繞著江醒轉來轉去。

“殿下。”她軟軟喊。

江醒嗯一聲。

“殿下。”聞青輕又喊。

“嗯。”

“殿下!”

江醒把粘在自己身上的聞青輕撥開,捏捏她的後頸,以示警告:“說。”

“殿下,教我學劍吧!”聞青輕抬頭看他,巴巴求道。

江醒收劍入鞘,說:“不要。”

聞青輕又粘上來,哼唧兩聲:“不可以,殿下。”

“師兄,”她蹭蹭江醒的衣裳,眼睛睜得圓溜溜的,軟聲軟氣撒嬌,“殿下!太子殿下是天底下最好的殿下啦!”

江醒很輕很輕地笑了一下,說:“要問過崔君的意見。”

“我這就去!”這有什麼難。

聞青輕轉身就往前山跑。她以為自己說服了江醒,非常快樂,跑走時也蹦蹦跳跳的。

她不知道太子殿下提前知道她要來之後,特意把劍拿出來,選最漂亮的劍花來挽,妄圖捕捉聞青輕,宋書知道,宋書不敢說。

“殿下怎麼不跟姑娘說,學劍辛苦。”宋書開口。

江醒撿起被聞青輕扔在廊下的幾卷書,拿在手裡拍拍灰,淡淡說:“學劍挺好的,方便殺人。”

宋書驚恐得不敢說話。

聞青輕回去找崔町,說她要跟太子殿下學劍,崔町聽到“太子殿下”幾個字時,沉默下來,但還是同意了。

明仙不同意:“師父總是放任輕輕去找太子殿下,她跟我都不親近了!”

崔町不欲參考他的意見:“你常常下山,四處遊曆,她怎麼跟你親近。”

明仙嚷嚷:“我可以帶她一起走!”

崔町讓他滾出去。

從此,聞青輕開始上午跟隨崔町讀書,下午跟隨江醒學劍。

非常痛苦。

聞青輕後悔了。

她不該看太子殿下劍招漂亮、不該因為一時衝動就巴巴學劍的。這樣一來,她根本沒有時間玩耍呀!

這個劍應該阿兄來學。

她才六歲,她需要時間好好玩耍的。

她過了一個年,剛剛富裕起來,卻沒有地方花錢。

想到這裡,聞青輕很不開心。

宋書讓她節哀。

她節什麼哀,她沒辦法節哀啊。

聞青輕更不開心,她把自己的苦惱告訴太子殿下。

江醒倚

著書櫥,安靜聽完她喋喋不休的抱怨,適當給個甜棗,說:“明日帶你下山。”

聞青輕活過來了。

她很容易不開心,哄也很好哄。

之後每一次聞青輕控訴說自己太辛苦了,江醒就帶她下山玩兒,聞青輕便又能快樂很長一段時間。

很快,崔町也發現了這個規律,開始效仿。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

景成十六年三月初七,明仙二十歲,及加冠。

這一年,距聞青輕上青要山時過去三年,聞青輕八歲,江醒十七。

明仙行冠禮的地方,是明氏設在揚州的宗廟。

這一日,春風溫涼。

聞青輕牽著師父的手下山,參加師兄的冠禮。

明家是揚州的士族高門,身份貴重,富有四海,來參加冠禮的人悉著錦衣華服,熏香佩玉,風姿端雅。

此時此刻,明家宗廟屋簷上隨便掉下一片瓦,都能砸中幾個食祿千石的高官侯爵。

其中也有聞青輕見過的人。

“陸使君。”聞青輕眼睛一亮,上前行禮。

陸柳聽見她的聲音回頭,“聞姑娘。”

他比著聞青輕的身高量了量,笑著說:“許久不見,聞姑娘長高不少。”

“崔君。”陸柳看崔町。

“使君安好,”崔町與他寒暄,語氣溫和,問,“聞說梁公欲討使君往京師赴職,不知真假。”

陸柳歎了一口氣。

“隻是恩師的想法,能不能行還未可知,”幾人一起走進宗廟,陸柳接著說,“即使是真的,短期也走不了,我尚有幾件事放心不下,離不開揚州的。”

“聽說荊州大雨,發了一場洪水,死傷者甚重,我怕揚州也有此患啊。”

“唯小心謹慎而已。”崔町說。

陸柳點頭:“正是,我也是這樣想的。”

沒一會兒,崔町與陸柳作彆。

迷蒙春風中,漸漸傳來鼓聲,飄渺雄渾,鄭重莊嚴。賓客立於兩側。

正門推開,從前手裡總掛著一串銅錢的明朗少年換上華服,披春帶霧,從鐘鼓聲中走來。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崔町一身鬆青,安靜挺拔地站在上位,明仙在他面前站定,拜曰:“師父。”

崔町垂首,取下一側禮官奉上的緇布冠為他戴上。

禮官又唱。

“棄爾幼字,順爾成德。”

又加皮弁冠。

“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加雀弁冠。

昨日剛下過雨,春風吹來,水汽潮濕,崔町晃了下神,眼睫稍彎,微微笑著,“今時今日,賀爾成人,假托年歲,誠惶誠恐。”

青年修長而白淨的手指輕輕撫過明仙的長發:“今以祈真二字贈君,望你永葆赤忱之心,不忘少時青雲之誌,知禮義,守靜篤,修德治儉,久久為功,以成君子。”

明仙眨眨

眼睛,溫順看他。

崔町目光清而溫潤,明仙悄悄感慨:“師父,我都跟您一樣高了呀。”

崔町垂下眼簾,輕笑了一聲。

冠禮之後,就是宴席。宴席中的人聞青輕都不怎麼認識,乖乖低頭吃飯。

明仙在她身邊坐下,問:“好吃嗎。”

其實一般般,但是這是師兄的冠禮,聞青輕也不能掃興,於是點點頭:“好吃。”

“胡說八道,”明仙捏捏她軟乎乎的臉頰,“我剛剛吃了一口,難吃死了。”

“師兄,你好挑剔。”聞青輕揉揉臉。

“你不挑剔?”明仙夾起一塊魚肉挑刺。

聞青輕搖搖頭,把明仙挑好刺的魚吃掉,含糊說:“我不挑剔,我什麼都吃。”

明仙又拿了一塊碎了一角的桃花酥喂她。

聞青輕微微偏過頭,濕濕的眼眸裡露出一點抗拒的表情,明仙又捏捏她:“不好看就不吃,什麼毛病,你以前可不是這樣。”

聞青輕哼了一聲。

明仙嘟囔:“你真是被太子殿下慣壞了。”

……沒有吧。

怎麼可能呢。

聞青輕挑了一塊精致好看的糕點,一小口一小口咬,這裡的糕點比不上殿下院中的,聞青輕吃了一點,就不想吃了,把糕點放到明仙的碟子裡。

“師兄,給你吃。”她語氣溫軟,把手上的碎渣拍掉。

明仙慢吞吞把它吃掉了。

春日時的冠禮隻是青要山平靜生活中一個特殊的插曲,對聞青輕的生活沒有帶來任何影響,唯一變化的大概就是師兄從以前的常常下山,變成現在的經常不在山上。

聞青輕跑去問崔町:“師兄去哪裡了呀。”

崔町說:“四處遊曆去了。”

聞青輕不想讀書,說:“我也想去。”

崔町抿了口茶,溫聲道:“你太小了,不準。”

聞青輕跑去找江醒抱怨。

太子殿下坐在書房裡,翻過一頁書,平心靜氣說:“等你及笄吧。”

可是……可是她還要好久才及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