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世俞的死就像投入湖水的一顆小小石子,雖掀起幾圈漣漪,卻驚不起什麼大的風浪。
很快到了除夕。
崔翎衣晚上要去給章世俞守夜,明仙下午也要下山與家人團聚,崔町將除夕的團圓飯安排在中午,幾人坐在一起吃過飯,便當過年了。
飯後,上山憑吊的人接連不斷。
客院嘈雜喧鬨,戚戚哀哀的哭聲陸陸續續飄來,像斷了線的雨水。
團圓飯吃得已經非常簡單,崔町不想讓聞青輕再經曆一個哭聲震天的新年,仔細思量,也想不出什麼清靜地方安置她,抬眼望見書房中幾卷借來的古籍。
他猶豫一會兒,讓仆役喊聞青輕過來。
“一會兒,一會兒就來。”脆生生的聲音從小屋裡傳出來。
聞青輕打開裝滿金葉子的精致木匣,將師父和小姑姑給的壓歲錢統統放進去,又將木匣闔上,和她的小陶罐一起放在枕頭邊,這才滿意,抱著她的小貓去找師父。
崔町彎下腰,將幾卷古籍遞給她,摸摸小姑娘的腦袋,說:“勞煩輕輕,幫師父去把書還給太子殿下吧。”
聞青輕點點頭:“嗯嗯!”
“我這就去,”聞青輕把古籍蓋在小貓頭上,小貓喵嗚兩聲,發出軟綿綿的聲音,聞青輕又說,“我一會兒就回來。”
“不必這麼著急,前山生人太多,晚些時候回來也沒什麼。”崔町溫和開口。
聞青輕巴不得。
這些日子前山總有許多陌生人來,一開始對她很好,還會給她糖吃,問過姓氏,知道她不姓章也不姓崔,就徹底不搭理她了。聞青輕不喜歡這些人,他們隻在意那些名氣很大的姓氏。
可她的名字也很好聽呀!
聞青輕有點委屈,但這段時間裡,師父和小姑姑都太忙了,師兄又總是下山,長生幫師父送信去了,她沒有人可以說話。
——
清晨時分,薄薄的積雪蓋在假山青苔上,掩住院中少有的幾縷綠色,小院更顯清冷。
江醒對所有節日的態度都相當消極,今日照舊把自己關在書房。
宋書敲了兩下門。
“進來。”江醒翻過一頁書。
宋書推門進來,懷裡抱著一匹青色錦緞,請示說:“這是京師新送來的布料,殿下尋常不穿這個色的衣裳,不如……”
他頓住。
江醒抬眼看他:“不如。”
宋書訕訕,接著說道:“我看聞姑娘有很多衣裳都是這個顏色,她應當喜歡,不如裁給姑娘做新衣吧。”
江醒看看宋書懷裡抱著的錦緞,語氣不鹹不淡:“你對她倒是很上心。”
曆來京師送來的料子,無不珍貴華美,舉國都找不出幾匹,摸起來十分柔軟。
聞青輕年紀小,皮膚嬌嫩,穿這種布料做出的衣裳再合適不過。
隻是,宋書對聞青輕的過分在意,令江醒覺得奇怪,又想起聞青輕每每來此,但凡看不見宋書,總要問一句。
少年垂首,目光落上簡帛中的文字,不緊不慢道:“你們兩個的關係倒是很好。”
宋書摸摸鼻子。
他跟聞青輕關係當然好啊,殿下不知道他廢了多少心思才跟聞姑娘處好關係,不然怎麼哄她來陪殿下喝藥,他哄騙小姑娘,他罪孽深重!他愧疚啊!
但這些當然不能跟江醒說。
宋書的回答非常有哲理:“過年了嘛。”
江醒從竹簡中抬頭看過來,眼眸明潤,清然有光。
他頓時意識到,在殿下眼中,過年和新衣是聯係不到一起的,畢竟太子殿下一件衣裳不穿第二遍。
宋書連忙解釋:“按照習俗,過年都要裁新衣裳穿的。”
江醒安靜片刻。
“既然有這樣的習俗,直接裁料子給她做新衣就是了,不必來問我。”
宋書眉眼舒展,連聲應是。
江醒想了想,說:“今年送來多少匹布,都給她做衣裳吧,留幾件在院中,她要是在這兒睡著還有換的,其他都送到崔君處。”
“是。”
宋書又問:“殿下不留一些嗎。”
“沒什麼好留的。”
這種布料珍貴稀少,一共也裁不出多少件,他不至於跟小姑娘搶衣裳穿。
江醒很快定下這批上等衣料的歸屬。
他回過神,看見聞青輕抱著小貓踏進門檻。
小貓頭上還頂著幾卷書。
聞青輕的表情與平常沒什麼不一樣,但江醒還是覺得不尋常。
他想了一會兒,意識到與平時不一樣的地方:
她平日裡來都是用跑的,什麼時候安安分分走過。
“殿下,過年好,長命百歲!”聞青輕進門,朝他問了個好,將懷裡的古籍還給江醒,爬上枕席坐好,聲音軟乎乎的,“師父讓我來還書。”
“嗯。”江醒接過古籍,隨手推進一側的書櫥裡。
“今日不開心?”江醒側眸看她。
“!!”
聞青輕仰著小臉,眼睛睜得圓圓的,悄悄捏捏袖角,“殿下怎麼知道。”
“猜的。”
她一路走來,耳朵被凍得紅紅的,江醒拿浸著熱水的乾淨帛布給她揉揉耳朵。
聞青輕低下頭,絮絮說起這些日子遇見的上山吊唁的人,申斥他們的惡行,嬌聲嬌氣的:“我不喜歡他們,他們對師兄分明很好,問過我的姓氏就不理我了,哼,沒有見識,我的姓也很好聽呀!”
江醒把帛布浸進溫水裡,隨意應和她:“沒有見識。”
聞青輕還太年幼,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區彆對待,難以排解自己的失落,悶悶在江醒案上趴下,纖長的眼睫一眨一眨的,戳戳白紙,又說:“我的名字也很好聽的。”
江醒笑了一下:“嗯,你的名字也很好聽。”
聞青輕望望他,有點害羞,耳尖紅紅的,她又揉揉耳朵。
聞青輕不知道,她今日覺得委屈的事,在江醒看來,隻是再尋常不過的東西。
“世上永遠不會缺少這種人,隻要你不能向他們提供利益,或者難以滿足期待,他們就會找到各種理由看不起你。”
“今日是你沒有他們所熟知的高貴姓氏,來日,可能就是你在偏僻山間長大的經曆,這不值什麼。”江醒的聲音中情緒很淡,“因為你討厭的這些人,不過是連幽州都沒有去過的東西。”
江醒低頭,聞青輕這次終於沒有睡覺,非常乖巧地聽他的訓示,太子殿下非常滿意,獎勵性地揉揉她的腦袋。
但聞青輕眼眸濕濕的,看起來聽懂了,但還是有些不理解。
江醒說:“你記得你的名字很好聽就是了。”
“記住了嗎。”江醒捏捏聞青輕的臉。
“嗚……”聞青輕覺得冷,雙手舉高抓住少年冰冷的指節,溫順點頭,“記住了。”
她大致明白了,也知道殿下在安慰她。
其實有人聽她說話她就會開心一點了,但太子殿下這樣安慰她,她很開心,非常開心!
這一刻,她深深地意識到,太子殿下還是很好相處的!
聞青輕往江醒身側挪了挪。
江醒注意到她的動靜,沒有管她。
他看見聞青輕,忽然記起前些日子雲水湖小舟上,拿著船槳渾身顫抖把他敲進水裡的樣子,殺個人而已,竟然這樣艱難。
這時,宋書敲門進來,說京師送來的錦緞已經清點好了。
江醒讓聞青輕去量尺寸。
聞青輕不明所以,跟隨宋書離開,一進側室,就看見幾個仆役,還有案上擺著的光華燦爛的錦緞。
這些錦緞色彩絢爛,質地柔軟,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宛如白晝時分波光粼粼的水面一般。
聞青輕情不自禁摸了一下,想起這是太子殿下的,有點不好意思地收回手。
“這些都是殿下拿來給姑娘裁新衣的,姑娘喜歡什麼,儘可挑一挑,我讓人先做。”宋書語氣和善。
“為什麼呀。”聞青輕迷茫。
“過年了嘛。”宋書拿出和剛剛一樣的回答。
聞青輕被說服了。
也是也是,過年就是要裁新衣裳的,師父也給她做了許多件呀。
聞青輕喜歡這些漂亮的布料,圍著長案一點點挪,走不動路,剛剛的不愉快統統被拋之腦後。
待尺寸量好,聞青輕已經選出自己最喜歡的料子,是一匹天青色帶雲紋的錦緞。
她開開心心出門,腳步都輕快起來。
聞青輕再回書房時,江醒依舊在看書,她在他身側坐下。
“殿下,這是什麼。”聞青輕注意到小案一側的白紙。
江醒掃了一眼:“將要寄出的信。”
“隻有一句話嗎。”聞青輕覺得奇怪,她以前見過的信都比這個要長許多。
江醒不以為意道:“祝賀新春而已,還要寫多少字。”
如果不是宋書一直催促,他一句話都不想寫。
……好吧。
聞青輕接受了,她把這張紙往江醒那側推推。
筆架上,一隻毛筆沒洗乾淨,濃黑的墨水滴落而下。
空空蕩蕩的白紙上,一滴黑墨洇開。
“……”
聞青輕呼吸緊了一下。
她躊躇一會兒,取出筆,在紙上畫了一隻頂著橫批的可愛小貓,洇開的墨跡被她添了幾筆,變成小貓的爪爪。
她又蘸墨,又蘸水,時不時欣賞一下。
她這樣忙碌,以至於吸引到江醒的注意,他看了一眼,怔住,問:“你在乾什麼。”
“有墨洇上來呀。”聞青輕咬著筆頭,話語含糊不清。
江醒沒有說話。
聞青輕注意到江醒冷淡的神色,目光落在橫批上還沒寫完的“新春快樂”上。
她的聲音輕下來:“我想遮掉它的……我錯了。”
“殿下,您罰我吧。”聞青輕意識到自己犯錯,擱下筆,乖乖等待發落。
江醒靜默片刻,說:“沒什麼,你畫吧。”
“不許咬筆。”
聞青輕鬆了一口氣。
她好奇問:“這是寄給誰的。”
江醒聲音平淡:“陛下。”
聞青輕呼吸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