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1 / 1)

聞青輕把扒開一瓣橘肉放進嘴裡,橘肉被烤得溫熱,有點燙舌頭,但是很甜,她慢吞吞剝橘子吃,吃了一會兒,想起殿下給她的那一匣金葉子。

她低頭看橘子。

……隻有一瓣了,想吃還要再烤,烤要烤很久。

“撲通——”

湖心處,傳來重物落水的聲音。

江醒循聲望去。

小舟上,隻有一個穿緋色錦衣的女子,發髻散亂,扒著舟沿往下望,她身上抖得厲害,不慎碰倒舟中小案上端放的玉盞酒器,慌亂地踉蹌了下。

水中人瘋狂撲騰,尖利的聲音在湖面上回蕩,但隔得太遠,聽不清他喊了什麼,靜下心,聽見一聲模糊的“九娘”。

水裡的人爬不上去,扒住舟沿,拚命晃動船身,想讓船翻過來,好順勢上去。

江醒出神片刻,捏捏聞青輕的耳朵。

聞青輕嗚嗚兩聲,揉揉耳朵。

“殿下,你吃橘子不吃。”軟軟的聲音落下來。

“撲通——”有一聲沉悶的落水聲。

聞青輕的注意力被吸引,下意識抬頭往湖心往,霜白的氅衣一掀,蓋住她的腦袋。

聞青輕眼前一黑,整個人被拉了一下,倒在江醒懷裡,一時間,什麼都看不見,隻聞到少年身上清苦的草藥氣息。

江醒抬頭,目光落在湖心。

小舟上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

江醒將小舟發生的一切收入眼底。

——崔九娘拿船槳把那個男的扒著舟沿的手敲下去,冬日湖水冰冷刺骨,那個男的沒了支撐,很快沉入湖底;他沉底之後,崔九娘主動跳進湖水,幾圈漣漪在小舟邊上蕩開,一隻潔白纖細的手扒著舟沿,細微顫抖著。

聞青輕在氅衣裡拱拱。

江醒按住她的腦袋:“你乾什麼。”

聞青輕聲音軟綿綿的,很不高興:“我找我的橘子。”

她都沒有問他想乾什麼!

江醒給她微微掀開一個小縫,些許光亮透進來。

聞青輕這才找到自己的橘子,橘子沒有丟,被她握在手裡捏碎了,小塊橘肉七零八落沾在手上,清甜的橘汁從手心往地上流。

聞青輕愣了一下,有點難過,聲音聽起來快哭了:“它碎了,我留給殿下的……”

“……”江醒抿唇。

他低頭看了一眼,纖長的鴉睫蓋著眼睛上下掃落,在眸中留下淡淡的陰影。

確實碎了,還很醜陋,縱然是完好的,他也不會吃,有什麼好難過的。

聞青輕悶悶縮著,不說話。

“……”

清瘦蒼白的手出現在聞青輕眼前,拿走了她臟兮兮的手上相對完好的一小塊橘子。

江醒咽下這一小塊橘子,又喝下兩杯茶漱口。

玉盞擱在小案上,發出碰的一聲細微清脆的聲音。

崔翎衣已經爬上小舟,她渾身濕透了,坐在舟沿,雙手拿著船槳瑟瑟發抖,平靜了好一會兒,才劃著小舟離開。

江醒看她遠去,把聞青輕放出來,冷淡的聲音飄在空氣裡,“沒有出息。”

聞青輕不敢說話,但想到他剛剛把橘子吃掉了,又有點開心。

太子殿下還是很好相處的。

很好相處的太子殿下注意到她的手,將聞青輕推出自己氅衣的覆蓋範圍。

聞青輕睜著圓圓的眼睛奇怪地看他。

江醒抖抖衣裳,語氣自然:“臟了。”

聞青輕:“……”

“哼。”她扭過頭,決定再也不理他。

江醒去湖裡取了一盆水,放在爐上煮到溫熱,將聞青輕的手浸進去,軟白的小手在水裡張張合合,江醒仔仔細細把她的手洗乾淨了,又取出乾淨的帛布,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擦拭乾淨。

聞青輕的長發散散垂下,紅繩半落不落地掛在耳後,愈顯得安靜乖巧。

她的頭發是被氅衣蓋住的時候亂的。

聞青輕想要指責他,但是想起自己已經決定再也不跟他說話,遂閉嘴。

江醒指尖動了動,把她耳後的紅繩拿起來,低頭撥弄她的頭發,修長的指節挑起聞青輕的一縷長發。

聞青輕情不自禁開口:“殿下會紮頭發嗎。”

她說完,沉痛地垂下腦袋,可惡,誓言破裂了。

江醒給她理了理頭發:“會一些。”

聞青輕頓時有點興奮,她的興奮來得這樣突然,以至於江醒都感受到了,手上動作頓頓,聞青輕從宋書留下的箱籠裡取出紙筆,在紙上畫了一個花樣。

她把白紙往江醒面前推推,眼睛亮亮的、矜持地提要求:“我想要這個。”

江醒低頭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眸中情緒稀薄而清冷,說:“不許挑。”

……好吧。

聞青輕喪喪坐好。

他好凶。

太子殿下明明很好,但為什麼這樣難相處呢。

聞青輕搓搓臉。

江醒認真回憶書上的樣式,憑著記憶複刻出一個雙螺髻,頭上兩包尖尖的凸起,像小貓的兩隻耳朵。

這裡沒有鏡子,聞青輕看不清自己的樣子,左右晃晃腦袋,頭發不會散下來也就不再管它。

她又摸出一個橘子想放在爐子上烤,江醒卻將魚竿收起來,淡淡說:“下山買魚吧。”

看樣子是認命了。

聞青輕隻好把橘子收起來,乖乖牽著殿下的袖子下山。

——

此時的前山一片混亂。

章世俞死了。

章家何等的士族高門,幾與崔氏相當,更彆說章世俞還在荊州出仕,任荊州從事,這樣的人死在揚州,跟半夜薅陸柳頭發、往陸柳床上扔鞭炮沒有區彆。

陸刺史親自來了。

“今日無風無浪,他怎麼會沉湖?”陸柳坐在客位上,緊鎖眉頭,唉聲歎氣,捧著茶杯歎息許久,多次端起又放下,一口都喝不下。

“這種天氣,他如何會去雲水湖遊湖呢。”陸柳問。

崔町坐在主位上,一身青衣,清冷端正,說:“他與我家九娘相約遊湖,故有此行。”

他將請帖遞給陸柳。

“柳冒昧……”陸柳站起來,欲言又止。

崔町已明白他的想法,吩咐仆役:“去請九娘來。”

青石板路上,傳來細微的腳步聲,陸柳抬頭,看見一位戴著幕籬的小娘子。

她倉促趕來,衣裳都來不及換,身上還是濕的,頭發隻略擦了擦,依舊往下滴水,崔翎衣踏進門檻,險些摔倒,崔町下去扶她。

“長兄。”帶著哭腔的一句話。

“這是揚州刺史,姓陸,九娘,來見過陸使君。”崔町說。

“崔氏小九見過陸使君。”小女娘強撐著身子向他行禮。

她似乎怕得狠了,說話都帶著泣音,抖得不成樣子,聽說她也墜湖了,冬日湖水這樣冷,她能活著回來也是命大。

陸柳思量一番。

“九娘,冒犯了,”他已從女使春蕪處,得知章世俞墜湖事件的大概,清清嗓子,“你前些日子鬨死鬨活要跟章六和離,今日為何又答應他去遊湖。”

“他將那個外室沉井了,我還有什麼好氣他的,”崔翎衣跪在地上,默默垂淚,“我與他年少相識,早已許諾一生,三心二意的喜歡我是不要的,他變心是我可憐,我命該如此;可他分明對我還有情誼,扔了那個外室以表寸心,我怎麼能不回應他。”

陸柳咋舌,女孩子的想法他半點都不懂,聽她說話,隻感慨士族冷漠薄涼,視人命如草芥。他黔首出身,不敢輕視人的生死,但對士族的行事作風也多有耳聞了。

陸柳端正語氣,嚴肅問:“你也沉湖了,你為什麼能活著上來。”

這一次,崔翎衣久久沉默。

“在想什麼!還不快答!”陸柳高聲訓斥。

“……”崔翎衣低垂著頭,語氣艱難,聲音顫抖,喃喃道,“是他托我上船的……是他……舍命救我。”

“……”陸柳安靜下來。

她吐出這幾個字,倚在崔町身上嚎啕大哭起來,崔町輕輕拍拍她的背。

陸柳不敢再問,也沒什麼好問的。

船上有打翻的酒壺酒漿,章世俞和崔翎衣久不相見,一朝重逢,芥蒂得解,對酒當歌,非常合理;二人醉酒,舟上又沒人侍奉,失足入水也不是不可能。除了這個答案,還有什麼其他的可能呢!

難道是崔翎衣這個弱女子把自己夫君推進湖裡了?

這不可能啊,她圖什麼?

章世俞都為了她把那個外室沉井了啊!

據二人的仆役所說,從他們相見到上船,分明相談甚歡,一開始九娘還不肯理她,章世俞言辭卑微,又是發誓又是道歉,分明把她哄好,答應隨他回荊州了啊!

陸柳歎口氣:“我知道了,九娘,剛剛對不住你。”

他揣著袖子離開,帶著心底的最後一絲疑問,往後山去。

正堂的門被關上。此時還是白日,屋裡沒有點燈,門窗都關著,屋裡有些昏暗。

崔町把她的幕籬摘下,擱在一邊。

崔翎衣哭聲漸漸消歇,眼淚一直往外湧。

崔町低頭看她,瘦白的指尖輕輕撫過她眼尾,他的聲音淡得聽不出來任何情緒:“不要哭了,今日在你居住的小院暫設靈堂,把章世俞的棺槨停在那裡,去哭一哭他吧。”

崔翎衣低頭,藏在袖中的手輕輕顫抖起來。

她不知道長兄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猜出了什麼,她不敢想。

靜室內沉默一會兒,崔町又開口:“依祖製,你當為他服喪一年。”

崔翎衣低眉順眼:“是。”

“除此之外,其餘事不要再管了。”

崔翎衣愣愣抬頭。

青年站在昏暗的環境裡,捏了捏眉心,他似乎有些為難、痛苦,眼神中的情緒卻又帶著欣慰,總而言之,這是崔翎衣看不懂的情緒,崔翎衣也鮮少看懂過他。

隻是這次抬頭望去時,他又如曾經無數次,她隔著幾道門遠遠拜見他一樣,露出一點清靜的笑,語氣溫和,說:“翎衣,從今以後,好好生活吧。”

“……”

崔翎衣聽從崔町的安排,將頭發擦乾,換上喪服後就直接進入靈堂。

章世俞的棺槨擺在正中央。

她徑直走過他,在蒲團上跪下,從箱籠裡抓出圓圓的黃色紙錢,一把灑在空中。

靈堂門窗都關上了,裡面點著昏黃的燭火,幽暗的環境,活像幽冥地府,紙錢如雨雪般,自高空紛紛揚揚飄落,落在棺槨上、牌位上、地板上、蒲團上、崔翎衣的頭發上。

她怔怔抬頭望著燭火。

奇怪,她以前很害怕這種環境的,現在卻不覺得怕了,崔翎衣凝視前方的點點燭火,思緒卻飄到曾經夏日的夜晚,小橋流水上點點絢爛的螢光。

一個清秀的女孩子跪在螢光裡給她磕頭。

“阿筠拜見崔娘子。”她的聲音輕輕細細的。

她生得算不上非常漂亮,但有一雙霧蒙蒙、濕漉漉的小鹿眼,怯怯望過來的時候,很容易讓人想到夏日夜晚寂靜幽深的叢林。

她記起阿筠的樣子了。

——

陸柳趕到後山時,是下午。

聞青輕已經吃完午飯了,午飯做的是新鮮的鱸魚,聞青輕很滿意,現在坐在廊下曬太陽。

聞青輕小小一隻待在太子殿下身側,她穿著青色的錦裘,小青團一樣精致漂亮,眼睛彎彎的,顯見地很愉快。

太子殿下錦衣鬆散,靜坐案前,時不時翻一頁案上的書。

“殿下。”陸柳上前見禮。

江醒目光有些驚訝,回禮道:“陸使君。”

陸柳心力交瘁,沒有心思鋪墊,直接把章世俞沉湖淹死的事告訴他,問:“殿下上午在雲水湖釣魚,可看見了什麼。”

“隻聽見有東西落水,其他倒並未留意。”江醒開口。

“一點也不曾看見。”陸柳不死心。

“看見一條空船。”江醒隨口說。

聞青輕好奇地蹭過來,他們說的什麼,她不曾看見,江醒喂聞青輕一口消食茶。

這倒跟二人墜湖的事合上了。陸柳暗暗思忖。

江醒問:“陸使君為何如此憂愁。”

“殿下不知,死者正是荊州從事,荊州章氏第六子,茲事體大,小人實在惶恐啊。”陸柳又歎氣。

“這也沒有什麼。”江醒不在意他的惶恐。

陸柳強顏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