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1 / 1)

李春晝咬緊了牙關,聲音裡壓抑著濃厚的火氣,看著穀夌凡身上的淤青,怒火中燒地問:“誰乾的?”

李春晝好說話脾氣好的形象在春華樓是眾所周知的,而且又是新晉花魁,眼下見她生氣,眾人議論的聲音也不免小了。

再者,見到一向性子倨傲的穀夌凡變成現在這副模樣,樓裡的姑娘們也難免推人及己,心有戚戚,因此雖然圍觀的人群裡也有以前看穀夌凡不順眼,甚至發生過爭執的人,但是此時此刻也都閉了嘴,面面相覷,鴉雀無聲地看著李春晝和穀夌凡。

穀夌凡倒是很平靜,隻是眉眼間帶著疲態,她說:“是我不小心撞到桌子上了,沒有人對我動手。”

李春晝死死咬住下唇,皺著眉頭看她,姑娘們啞然地相互看看,一個年長些的妓女上前仔細看了看穀夌凡鎖骨上的傷痕,點點頭,“確實不像是被人打出來的。”

又有年紀小些的姑娘壓不住好奇,小聲問:“那你怎麼自己回來了?”

她的話剛一說完,就被身邊人捂住嘴拉下去,穀夌凡沉默片刻說:“……春娘,我想單獨和你聊一聊。”

李春晝看她片刻,打發了人群,和穀夌凡一起來到雅間裡。

李春晝把門關上,讓李折旋在門口盯著有沒有人過來聽牆角,剛坐下就難掩怒氣地問:“是不是畢袁思……”

“我懷孕了。”穀夌凡打斷了她的話,“麻煩你讓人告訴李媽媽一聲吧,給我煎一劑五毒散。”

“五毒散”是一劑可以用來避孕的湯劑,裡面有水銀,砒霜等毒藥能毒死胎兒,也會讓使用者終身不孕,雖然是一種有效的避孕手段,但如果掌握不好劑量,很有可能會導致死亡。

因此在大梁基本隻有妓女會服用。

李春晝被她的話驚得說不出話來,宕機的大腦好一會兒才縷清了思緒,穀夌凡認識畢袁思還不到十天,而大夫能夠診斷喜脈的話,至少也要懷孕一個月,所以穀夌凡腹中這個孩子,肯定不是畢袁思的。

再聯想她鎖骨上的淤青,兩個人注定發生了不小的爭執。

李春晝低下頭,聲音凝滯地說:“那東西多傷身體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想說要不生下來吧,你不想養的話我可以替你養,但是轉念一想,生孩子難道就不會受罪嗎,對於穀夌凡而言,真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才是對她更大的折磨。

穀夌凡聽出她語中未儘之意,垂下眼眸冷靜地說:“你不願意也沒關係,我自然可以帶著這個孽種一起去投江……”

李春晝聽了她這態度堅決的話,有些慌張地說:“找大夫來看看吧,肯定還有更溫和的……方法。”

穀夌凡身上帶著一股心如死灰般的平淡,面無波瀾地說:“你在這個地方生活了這麼多年,難道不清楚那些方子沒有一個是安全的嗎?用五毒散反倒還能更快一些。”

大梁現有的墮胎方式一共有二種,除了藥物墮胎方式以外,還有外力墮胎和針灸墮胎兩種,其

中外力墮胎的方式是指反複捶打肚腹促使流產,不僅會對孕婦會造成極大的傷害,甚至可能危害到生命,而針灸流產雖然溫和,但是對大夫水平要求很高,而且成功率並不高。

於是李春晝沉默地看著穀夌凡喚來侍女,讓她去找李媽媽要湯藥。

李媽媽來看了兩人一眼,握著穀夌凡的手歎了會兒氣,囑咐勸慰了幾句,隨後又繼續出去盯著人發銀子。

城中關於大梁戰敗的流言流傳得愈發有鼻子有眼,今天就是李媽媽打算解散春華樓的日子。

她走後沒一會兒,就有小丫鬟端著煎好的藥送過來了。

原本守在門口的李折旋幾乎是在繞著端藥的丫鬟走,李春晝分出注意力看了他一眼,從之前她就發現,李折旋好像很討厭“五毒散”這種東西。

李春晝摸著自己小腹,忽然想如果自己喝了五毒散……李折旋會死嗎?

畢竟他的“心臟”還在自己的身體裡。

穀夌凡用手背試了試碗裡湯藥的溫度,隨後便一口氣喝了下去。

李春晝抿著唇,寂然地看著她。

穀夌凡拿出手帕擦了擦嘴,忽然抬眼看向李春晝,毫無波瀾地說:“春娘,昨天有一個官家的人找到畢公子,我聽到他們聊起你的名字……你最好多加小心。”

李春晝有些意外,沒想到穀夌凡會對自己說這些近乎關心的話語,愣愣地點了點頭。

她從樓上雅間走出來,把空間留給穀夌凡。

下樓以後,偶爾會有人投來探尋和好奇的目光,然而等李春晝直直望回去時,對面的人又會訕訕收回目光。

春華樓上上下下能走的人都在走,李春晝看到杏蘭背著自己的小包裹,興高采烈地離開,李春晝看著她歡快的背影,不知道杏蘭是要跟著客人離開,還是自己一個人去逃難。

可不管是哪一種,都不該是這樣歡快的神色才對。

她站在台階上遠遠地望,看到杏蘭牽住了一個人的手,跟在那人身後,兩個人有說有笑,很是親近的模樣。

李春晝憑借著曾經的一面之緣,認出那個男子打扮的人正是王汝玉,她回想了一下在頻道裡看到的王汝玉,覺得這孩子似乎是個可靠的人。

於是李春晝按下了下意識冒出來,想要阻止的念頭,隻默默看著她們遠去。

***

春華樓裡的人轉眼就走的差不多了,隻剩下零零散散一百多個找不到去處,自己又沒有能力單獨離開的“老弱病殘”。

李春晝不放心讓穀夌凡一個人在樓上住著,便強拉著她來到自己休息的小院,給她收拾了個小房間住下。

就在這天晚上,穀夌凡久違地夢到了自己的母親。

那個面目幾乎模糊了的“母親”在夢裡摸著她的臉,溫柔親切地說:囡囡,彆害怕,娘一直在等著你,累了就來找我吧。

穀夌凡醒來時已經淚流滿面,她躺在床上靜靜地流了會兒眼淚,然後悄悄打開房門,頂著溫柔的月光往外走。

晚風吹乾了她臉上的淚痕,穀夌凡的情緒也逐漸變得平穩,她不再流淚,隻是滿腦子都是“想回家”的想法。

其實她早就沒有家了,從被父母賣進青樓的那一刻起,就沒有了。

但是穀夌凡就是控製不住地想要回家,真的想回家,她想把自己寄托到一個可以被稱之為“家”的地方,哪裡都好,反正就是不想在這個令人厭惡的世界上再待下去了。

此時天還沒亮,被雲彩遮蓋的天空呈現出一種混沌的橘紅色,像是馬上將要燃燒起來的濃煙一樣,一切都是寂靜的,晨鼓未響,除了穀夌凡,春華樓內的一百多人全都陷在甜美的夢裡。

穀夌凡停在池塘邊,看了一會兒,抬起一隻腳就要往裡跳。

就在這時,一雙手猛地從身後抱住了她,用力往後一拉,穀夌凡沒有防備,跟著身後的人一起倒在地上。

她回頭一看,墊在自己身後的人正是李春晝。

李春晝的身體跟穀夌凡比起來太過嬌小,被這麼一撞,已經疼得整張小臉都皺起來,但是她顧不得喊疼,緊張地盯著穀夌凡的神色,大喊道:“你這是要乾什麼啊?!事情不是都解決了嗎……”

穀夌凡看到李春晝的臉,反而情緒更加激烈起來,她擰過臉,輕鬆地掙脫開李春晝,直直地要往江裡跳。

李春晝連忙又起身,撲過去拉穀夌凡,兩個人撕扯掙紮間一起掉進了池塘裡。

李春晝嗆了幾口水,反而不知道從哪裡爆發出一股力氣來,拉著穀夌凡硬是站了起來,穀夌凡臉頰濕了,不知道是剛剛沾到的水還是淚。

“為什麼啊……你就非死不可嗎?”李春晝看到她臉上那副哀莫大於心死的表情,心裡一酸,她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說:“姐姐,你是不是怕那些人亂嚼口舌?有我在,他們不敢說你閒話的,我保證……”

像是被那個稱呼一下子刺痛了一樣,穀夌凡忽然一把將李春晝推倒在水裡,這水其實根本不深,李春晝倒下去以後坐在淤泥裡,池水隻漫到她的胸膛。

穀夌凡惡狠狠地盯著李春晝,不管不顧地喊道:“不要再在這裡做假好人了,也彆叫我‘姐姐’!你知道我有多討厭你嗎?你活得這麼容易,當然可以不在意……你永遠都這麼想當然,所有人都護著你!你知道我心裡有多麼嫉妒你嗎?!你乾嘛要憐憫我?!惡心……”

李春晝從來不需要毫無體面地去跟彆人爭一樣東西,所以她把彆人,把自己與彆人之間的關係都想得太好了,她用多麼赤誠的一顆心來對待穀夌凡,就顯得穀夌凡多麼愚蠢可憎。

李春晝要是能夠趁機嘲笑她,譏諷她兩句,穀夌凡心裡說不定還能好受一些,偏偏她對自己的感情這麼天真,清澈到讓穀夌凡自慚形穢,她太討厭她了,更討厭這樣對待這孩子的自己。

穀夌凡話還沒說完,眼淚就掉下來了。

她舍不得奢靡浮華的生活,同時傳統的道德又束縛著她。

穀夌凡想起李春晝剛剛說出的話——“事情都解決了”便覺得是啊,自己的人生已經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眼睛一眨不眨,眼眶中的眼淚依舊一顆顆砸下來,有的砸進水裡,濺起一朵小小的水花,有的砸在李春晝臉上,像是兩個人都在哭一樣。

李春晝抬著頭,啞然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