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1)

李春晝任由李三春抱著自己。

捫心自問,李春晝不是不知道李三春對她的疼愛彆有用心,她也不是不知道李三春賺的錢都沾著血,帶著臟,這個世界上有千千萬萬個人可以辱罵春華樓的老鴇是個見財眼開唯利是圖的娼婦,但是李春晝不可以。

這具身體的爹娘生下了她,然後又用二兩銀子將她與他們的緣分斷了個乾淨,對於李春晝而言,親生父母對於自己而言是沒有恩的;春華樓的老鴇李媽媽,把她從四五歲養到現在,給她飯吃,教她認字,教給她籠絡人心的手段,然後用她來賺錢,對李春晝而言也是沒有恩的。

但是李春晝很小的時候跟李媽媽睡在同一張床上,同一件屋子裡,現在房門上還有個隻到她腰際的小門把手,那是李三春特意給她做的;小時候每天晚上臨睡前,李三春都會給她唱小曲兒哄她睡覺,夜裡反複起來看她有沒有踢被子,從街上回來時單獨給李春晝買燒鵝,二月二龍抬頭的時候,舉著黃面做的燈給她照眼睛、照耳朵……

李春晝生病的時候,李三春變著法做好吃的,就為了讓她能多吃一口,李三春對於李春晝而言,是一個會因為擔心自己一整晚難以安眠的人,是永遠給她留著一間小院的人,是摟著她的肩膀喊她女兒的人,是從小養她到大的人。

甚至當年李春晝剛到豆蔻之年,一個醉酒的恩客拉著她要把她往自己房裡拽,李春晝下意識喊了聲“娘!”,本來在前面抽著煙鬥跟彆人說笑的李三春愣了一下,旋即轉過頭立刻朝她這邊奔來,一邊廝打那個有錢有勢的客人,一邊說著彆碰我女兒……那時候李春晝還不認識二皇子,也不是名冠京城的牡丹娘。

對於李春晝而言,這些都是天大的恩情。

李三春不讓她多吃東西,李春晝便真的沒有耍小心思。

她身邊有李折旋,自己又是二皇子身邊的紅人,山珍海味,天材地寶,有什麼吃不到的?

但她也隻是在接客的時候偷吃兩口而已。

即使李三春給她的愛不是純粹的乾淨的,但那的的確確是愛,在李春晝淺薄的人生中,即使是這麼點可憐的愛,也是她舍不得放手的東西。

***

因為昨天有金吾衛查案,跟杏蘭聊得好好的王汝玉三人被強製驅趕出春華樓,所以今天來了以後,王汝玉依舊點了杏蘭,她昨天答應過,要把《紅樓夢》這本書帶給杏蘭。

王汝玉跑了好幾家書肆,最後在書商神神秘秘的遮掩下,找到一本最適合初學者讀的版本,裡面還帶著插畫。

杏蘭拿到書以後很驚喜,沒想到王汝玉他們真的會帶著書來見她。

杏蘭不認識幾個字,但是能看得懂插畫,王汝玉便給她念她感興趣的章節,解釋給她聽。

還不到中午時分,春華樓的大堂內就已經坐了不少人,除開情/色業務,春華樓的大廚手藝其實也相當不錯。

有個年輕公子是杏蘭的常客,遠遠看見杏蘭便眼睛一亮,搖著扇子走過來,輕浮地

摸了把她的臉,跟她調笑起來。

杏蘭有些不自在,推拒著他的手,強笑道:“盧公子,我正陪其他客人呢……”

對杏蘭動手動腳的年輕男人,名叫盧少飛,家中頗有權勢,掃了一眼她旁邊的人,見沒有自己不能得罪的,便毫不在意地繼續對杏蘭毛手毛腳。

他看杏蘭今天居然捧著一本書在看,故作驚訝地大呼小叫道:“你這是……在看書?!”

杏蘭有些臉紅,還有些莫名的羞恥,好像覺得自己原本就是不配碰書的一樣。

“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哈!”盧少飛其實長相不算醜,但是常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眼下青黑很重,給人一種毫無自製力的感覺,他用力地捏住杏蘭的臉晃了晃,“妓女也會讀書了,真是稀罕事兒!怎麼樣,你一個女人能看得懂嗎?奧~我知道了嘿嘿,你拿著書,肯定是為了更好地釣凱子,是吧?”

杏蘭平時是大大咧咧的性子,此時此刻卻像是被扒光了站在太陽底下一樣,無力爭辯,整個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誒,說話啊!這書,你能看得懂嗎?”盧少飛見杏蘭漲紅了臉,邪笑兩聲追問道,見杏蘭不說話,他便得意洋洋地說:“果然,我就知道,這種聖賢書你們女人理解不了的。”

王汝玉看不下去,冷著臉站起來,一旁的嚴清澤也跟著站起來充場面,他打開盧少飛搭在杏蘭身上的手問:“你什麼意思?”

臧冰也站起來,慢斯條理地說:“聖賢書得用幾把看嗎?”

他們這邊的動靜引起了施固等人的注意,他們走過來,站在王汝玉等人身後,無聲地表明立場。

王汝玉幾人到底是第一次下副本,脾氣爆壓不住,根本不考慮在春華樓跟人起爭執會不會被凶煞盯上,隻是憑著心中的正義感打抱不平。

見他們這樣,盧少飛也上頭了,罵罵咧咧道:“艸,哪來的不長眼東西敢來多管閒事!她都出來賣了,我摸一摸怎麼了?!”

他說得這樣理所當然,好像杏蘭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盤擺放在桌子上的肉,他想動就動,想罵便罵。他根本不會問一塊肉的意見,反正長久以來他便淩駕在她之上,無論是□□還是精神。

所以當王汝玉站在他面前,質問他為什麼對待彆人這樣無禮時,他竟然覺得匪夷所思,好似王汝玉覺得杏蘭被他冒犯了,對他來說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盧少飛一眼就看出這個小個子的少年其實是女扮男裝的姑娘,他伸手直直向著她的領口襲去,目光淫邪道:“好啊,她不陪我,要不你來陪?”

王汝玉一動不動,絲毫沒有躲閃的意思,她目光不善地盯著盧少飛。

但是沒等盧少飛碰到王汝玉的衣領,一道清冷疏離的聲音就從樓上傳來,“盧公子要是對我們春華樓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大可以直接說,不必給其他客人添堵。”

眾人抬頭看過去,原來是穀夌凡從樓上下來了,畢袁思跟在她身邊,在新一任花魁選出來之前,穀夌凡還是春華樓的頭牌,她本身

又長袖善舞,在京城的達官顯貴裡的人脈關係不比盧家差。

在大梁境內,由花魁主導的各種一等青樓是高級文人、公家大名聚集的高級社交場所,而花魁依靠自身的魅力能夠把什麼樣的人,或者說,願意把什麼樣的人招至自己的圈子,都是花魁的自由。

來的客人無論其地位的高低,隻要花魁搖頭,他便不可能再出現在花魁的圈子裡,這是煙花柳巷裡的潛規矩。

盧少飛不敢明目張膽地得罪她,便訕笑了一下,不再試圖鬨事,然後灰溜溜離開現場。

即使面上收斂了神色,王汝玉依然看到他在稍微走遠一些後,惡狠狠地啐了一口,低聲嘟囔:“呸,什麼花魁,還不是萬人騎千人睡的臭婊子!”

穀夌凡想必也能猜到盧少飛嘟嘟囔囔在說什麼,但是她並沒有多做什麼理睬,依舊保持著那副冷淡的傲氣模樣。

畢袁思客氣地替自己的朋友向穀夌凡道謝。

穀夌凡對待畢袁思的態度出人意料的和善,她面容姣好,雖然不是妖妖嬈嬈的類型,卻仍舊在煙花柳巷之地吸引著一群男人為她神魂顛倒,儘管在風月場上摸爬滾打了幾年,可是穀夌凡身上依舊透著股高冷驕傲的氣質——與時時揚著笑臉,喜歡跟所有可以利用的男人都打好關係的李春晝不同,穀夌凡身上也沒怎麼沾染風塵女子的習氣,顯得清麗脫俗,同時也更能引起男人的征服欲。

王汝玉忽然想起昨天杏蘭告訴他們的八卦消息,她說穀夌凡14歲那一年就成為花魁,不僅擅長詩詞歌賦,還精通茶道、香道、花道、圍棋等等,演奏樂器,琴、琵琶、笙等更是不在話下,號稱才女,當然有性格高傲的底氣。

男人大抵都是賤的,穀夌凡越是這樣端著架子,他們的好奇心和征服欲就越強,為求春風一度,不惜拋卻千金。

不過可笑的是,處處迎合彆人的李春晝竟然至今為止仍是處子,然而出淤泥而不染的穀夌凡卻賣身不止一次了。

某種程度上,杏蘭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穀夌凡的想法,不論那些一擲千金的客人表面上把穀夌凡捧得多高,在他們心裡,仍處於豆蔻年紀,未曾接過客的李春晝才是真正的冰清玉潔。

杏蘭甚至有點同情穀夌凡,年少時一枝獨秀,獨占鼇頭,結果年紀大了還不是要被後來者居上,出眾的才華和容貌又能怎麼樣,男人歸根到底就是喜新厭舊的東西。

這件事在穀夌凡心裡是一根刺,不論誰提起她都會翻臉。

比起什麼都擺在臉上的李春晝,杏蘭更害怕的人其實是冷冰冰的穀夌凡,但是杏蘭沒想到,穀夌凡竟然會主動替自己解圍,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身旁那位俊雅郎君。

看著穀夌凡注視畢袁思時專注的目光,一時之間,杏蘭心裡竟也有了股唏噓的感覺。

在李春晝還沒長開的時候,春華樓名聲最盛的姑娘是穀菱凡,那時候兩人的關係還是很好的,好到能穿同一條裙子,而現在……次次見面都恨不得要掐起來。

春華樓能滿足人心中一切有關欲

望的角落,不論是食欲、物欲還是□□,都能在春華樓被完美填滿,但是唯獨有一處空落落的地方,那就是人類對愛的欲望。

不論是盧少飛還是穀夌凡,亦或者其他嫖客與妓女,用金銀交易著性,甚至在春華樓,這個強調花魁地位,妓子喜好的一等妓院,妓女和嫖客們交換的東西比起性,其實更類似於“愛()”,文人墨客來這裡尋找知己,達官顯貴們來這裡尋找全神貫注的關注與理解,這些沒有實際形體的商品,在傾訴與傾聽的過程中,被當做靈魂的替代品來販賣,用來慰藉心靈上的孤獨感。

然而當一個人與另一個人之間的親密關係需要用金錢來連接時,這種關係就注定會因為錢而流失消亡,所以得不到愛的人會一遍遍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指責彆人低賤市儈,比承認自己不值得被愛簡單很多。

像盧少飛這樣的人當然會恨女人,不恨女人他就必須承認自己的輕浮可笑,承認自己沒有什麼特彆之處,他想聽的是庸俗的諂媚,想看女人為了生存和金錢扭曲掙紮,所以他潛意識中不想看到杏蘭讀書,不想她看到更大的世界,他想通過打壓杏蘭來拖著她下墜,讓她永遠頂著□□▎()▎[()”的名頭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不想上進,不想愛自己,所以彆人也不許這樣做。

看著杏蘭怔然的神情,王汝玉把她拉到自己身邊,拍拍她的背,溫柔地說:“不要管他剛剛說的那些話,他在CPU你!”

杏蘭一臉茫然的神色,弱弱地問:“……CPU是什麼意思?”

王汝玉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尷尬地傻笑兩聲,勉強轉移了話題。

等他們一行人走後,杏蘭又把《紅樓夢》拿起來,翻到王汝玉剛剛指過的“湘雲”兩個字,旁邊有一幅水墨插畫,印著憨湘雲醉眠芍藥裀的畫面,杏蘭忍不住伸出手指摸了摸粗糙的紙面。

她愣愣地看著那幅插畫,想讀懂自己那漂泊如萍又價值千金的人生,可是墨跡太模糊了,杏蘭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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