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1)

宓鴻寶因為這個認知一瞬間感覺理智快要清零,他仿佛下一秒就要站起來,身後卻忽然想起輕微的敲擊聲,聲音不大,但是因為他們身處於缸內,所以聲音回蕩得異常清晰。

宓鴻寶幾乎都能想象出外面的情景——那個一身紅嫁衣的女鬼正用自己那雙紅繡鞋,一下,一下,輕輕踢著缸身……

咚!咚!咚……

女鬼踢得越來越用力,水缸似乎也馬上要裂開,就在宓鴻寶精神臨近崩潰的前一秒,李春晝忽然掀開木蓋站了起來。

因為她的動作太過突然,宓鴻寶一下子愣住,傻了片刻才抱住李春晝的腰,著急地想把她拉回來。

但是李春晝的動作更快,在女鬼撲過來之前,把手裡的東西往紅衣女鬼面前一伸,說:“時間差不多了,到此為止吧。”

女鬼身上的血腥氣撲到她臉上,李春晝依然一動不動,在女鬼的手離她隻有幾厘米的時候,紅衣女鬼的動作忽然頓住了。

李春晝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自己荷包裡掏出來一張賣身契。

“這是你的賣身契,我已經把你買下了,他們沒有資格把你賣給彆人,跟我回去吧。”

紅衣女鬼愣住了,像是沒有反應過來,她愣愣地捧著面前的賣身契,眼裡的淚忽然落得更加洶湧,鮮紅的血淚一滴滴砸在地上,淚水漸漸從血紅色變成了清澈的透明色。

宓鴻寶眼睜睜看著原本恐怖的場景像大風下的沙丘一樣逐漸消散,黑夜重新變為白晝,屍橫遍野的恐怖景象也都消失得一乾二淨,院子中央躺著四個人,分彆是王紅豆的爹娘和弟弟,以及那個來幫人配陰婚的江湖先生。

“他們把你騙回來,就是為了配陰婚,報官吧。”

王紅豆的眼淚止不住地砸在地上,她臉上的神情說不清是恨還是怨,閉著眼睛哭泣,嘴唇幾乎被咬出血,她痛苦地說:“憑什麼,憑什麼……賣了我一次還不夠,還要這樣利用我……難道我不是他們的孩子嗎?!”

還用問嗎?因為你弟弟到了成婚的年紀了,賣了你,才有銀子娶妻生子蓋房子啊,李春晝平淡地想。

但她並沒有把這些過於冰冷刻薄的話說出來,隻是安靜地垂下眼睛。

齊樂遠這時候才想起一直跟在他們身邊的李折旋,剛剛李折旋也沒進缸裡……齊樂遠恍然地想,看來李折旋除了在人面前沒有存在感,在怪物面前也沒有。

他又看了一眼王紅豆,怕她會再重新變成剛剛那個女鬼,但是王紅豆隻是一個勁兒地哭。

李春晝站在缸裡,張開雙臂,任由李折旋把她抱出去,她又伸手拉缸裡的宓鴻寶出來,問他:“好玩嗎?”

宓鴻寶臉色很精彩,死裡逃生中摻雜著一絲茫然。

李春晝見他這樣子,笑嘻嘻地上前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頭上的汗。

又過了一刻鐘時間,宓鴻寶把地上躺著的四個人全部綁好,等王紅豆哭夠了,李春晝才蹲下來問:“這四個人就交給官府吧,怎麼樣,你要跟我走嗎?”

王紅豆用袖子使勁地一抹眼淚,握緊了拳頭,惡狠狠地說:“我不甘心!”

李春晝拉過她的手看了看,光潔如新,指甲蓋並沒有掀起來,剛剛他們所見的那些場景,其實都是第一次輪回開始之前王紅豆真真切切經曆過的事。

當然,在這一次輪回中她還沒有經曆這些,但是從踏進家門的這一刻開始,她就會想起往前的那些事,然後執行她作為凶煞的職責。

剛剛的場景在子副本外的人看來依舊如常,身處其中的他們會產生恐怖的幻覺,隻是被大腦欺騙了而已,紅豆作為凶煞時的能力是欺騙人的意識。

現在李春晝拿著賣身契,打破了她的“籠子”,紅豆便也就沒有了那些作為鬼怪的致幻能力。

但是怨恨這種東西,並不是那麼容易消除的。

李春晝抓住宓鴻寶腰側的刀柄,乾淨利落地把刀抽了出來,遞給王紅豆,說:“你要是不願意報官,這裡有刀,去吧,殺了他們也好。”

王紅豆難以置信地看著她,臉上的眼淚停了停,卻沒有接下那把刀,“可是……那是我爹娘,我下不去手……”

沒有了作為凶煞的能力,王紅豆身上隻剩下作為人類的優柔寡斷,她的恨意不夠徹底,讓她無法動手殺死自己的父母,她的愚孝也不夠深刻,讓她無法徹底原諒她自私自利的家人,無法接受這種醜陋的親情。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我……要遇到這些事?”王紅豆喃喃地念著,“要是那天晚上,我沒有跟著他們離開就好了……”

李春晝將短刀遞給宓鴻寶,再一次拉起王紅豆的手,輕輕幫她拍了拍手心裡沾到的灰塵,她握著紅豆的手,默默想——你當然不記得,但這已經是我救你的第一百一十五次了。

每一次、每一次……宿命般的輪回,李春晝早已看得厭倦至極了,但是除了她以外,沒有任何一個人記得這一切,不論是王紅豆也好,還是梁長風、宓鴻寶還是春華樓裡任何一個姑娘,他們都不記得這些事,好像隻有李春晝一個人被摔進了時間的長河裡,一次次重來、掙紮。

有很多次,李春晝都想著算了吧,都無所謂,彆人的生死又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下一次輪回開始後他們的人生還要繼續重蹈覆轍。

但是同時,每一次,李春晝又懷著相同的擔憂,亦或者說期望——萬一呢?

萬一從今天開始,時間就會重新往前走。

那麼死去的人就不會再複活,已經鑄就的錯誤也就無法挽回。

所以,她一次次來到這裡,來到這個破敗貧窮的院落,看著王紅豆一次次逃離,一次次想起痛苦的回憶,一次次在她面前悲哀地哭泣。

但是這一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第一百二十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輪回,她的人生終於可以向前走了,李春晝想到這裡,臉上便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

正因為是最後一次,所以每一步,每一個人,每一個環節,都不能出錯。

因為心情變好,李春晝也就格外有了耐心,她低下頭,對臉上淚痕未乾的王紅豆認真地說:“跟我走吧?隻要這些人到了官府裡,你想要讓他們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身邊這位世子爺都可以做到。”

原本一臉嚴肅在旁邊看戲的宓鴻寶突然被點名,茫然之餘一臉嚴肅地點點頭,幫李春晝把話落實,“沒錯!”

“為什麼……”紅豆呢喃著,為什麼要這樣幫我?

“你一定很累吧,我能理解你。”李春晝用手帕擦乾淨紅豆臉上的淚水,這個世界裡共有四個子副本,她之所以選擇先解決紅豆所在的這一個子副本,不僅僅是因為其時間線靠前,也是因為紅豆所具有的能力很特殊。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紅豆是李折旋的老師。

王紅豆怔怔地抬頭看著李春晝的笑容,她的表情溫暖而動人,很有感染力,好像太陽一樣,讓人看到就感到安心。

拋開痛苦黑暗的回憶來看,王紅豆其實也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她被李春晝的笑容晃了眼,恍惚間覺得自己終於遇到了來救贖自己人生的人。

李春晝看到紅豆臉上依賴和迷戀的神色,笑得更加明豔動人。

李春晝從小就知道利用自己的美貌去吸引身邊的人,積年累月的練習,讓她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所有自己想要的東西,不論是金銀還是來自彆人的愛慕,她享受著這一切。

李春晝用兩臂摟住紅豆的腰,就像跟春華樓裡的姐姐妹妹們平時相處一樣,用自己柔軟的身體貼著她的身子,笑著說:“我真的沒有騙你,大理寺少卿孫大人也是我的客人,不論你提什麼樣的要求,隻要我能做到,我都會滿足你的!”

“不要哭了,你這樣會讓我心疼的。”李春晝用手背輕輕蹭去紅豆臉上的淚珠。

紅豆臉色一下爆紅,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腦子全空了,隻知道李春晝說什麼她就做什麼。

宓鴻寶皺著眉頭把兩人拉開,目光不善而警惕地瞥了一眼紅豆。

李春晝讓李折旋暫時留在這裡看著這四個人,免得他們逃跑,然後她和宓鴻寶帶著紅豆回京城報官。

李折旋一向很聽她的話,聞言也隻是點點頭,在李春晝的身影消失在層層樹林之後,他依舊保持著扭頭的姿勢,像尊石像一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離開的方向。

上山容易下山難,李春晝剛走幾步就感覺大腿酸得不行,宓鴻寶見狀又把她背到自己身上。

在從郊外往京城走的曲折的山路上,宓鴻寶一步一步地背著李春晝,如今尚是正午,太陽高照,山路上留下宓鴻寶一步步的腳印和豆大的汗漬。

李春晝拿手給宓鴻寶扇著風,時不時用帕子幫他擦擦汗,但是絕口不提自己下來走著,山路崎嶇,李春晝不想走路。

宓鴻寶還記著剛剛李春晝跟紅豆親密相擁的事,一臉憤懣不平的神色,臉上寫滿了“快點哄我!”

很容易就能看得出來,像是故意的。

跟在兩人身後的紅豆得到了一開始李折旋的待遇,動不動就被宓鴻寶回頭惡狠狠地瞪一眼,她感到茫然又莫名其妙,便低下頭不跟宓鴻寶對視。

李春晝趴在宓鴻寶背上,歪頭從側面看著他,輕聲問:“阿寶,我是不是很重啊?”

“一點兒都不重!”宓鴻寶生龍活虎地回答道。

李春晝繼續甜言蜜語:“阿寶,我發現你對我越好,我就越離不開你了,唉,這可怎麼辦啊……?”

宓鴻寶聞言,更是把美滋滋的神色明明白白寫在了臉上。

因為拒絕跟“前凶煞·王紅豆”走得太近,所以緊緊跟在兩個人旁邊的齊樂遠抬頭看了一眼宓鴻寶,看著他臉上那混雜著傻氣和驕傲的表情,齊樂遠感覺真是沒眼看了!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你能不能像個男人一點!?不要再因為她的一點甜言蜜語就冒粉紅泡泡飄飄然了!沒出息!)”

在山腳處,三人遙遙看到一對年輕的夫婦,女人背著孩子,男人扛著鋤頭,像是剛從地裡回來。

此時此刻,齊樂遠的心終於落下來,他們已經從【子副本】中逃出來,回到平靜的世界裡了。

宓鴻寶遠遠地看了那對小夫妻一眼,忽然感慨地說:“其實那樣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生活也不錯……”

李春晝收回目光,笑了笑,卻沒有搭話,她心裡再清楚不過——對於北定侯世子來說,他對田園生活的向往太過理想,也太過居高臨下,宓鴻寶不曾頂著仲夏的太陽在田野間辛苦耕作,也不曾忍受過太陽把耳朵、臉頰曬到蛻皮的感覺。

他隻是想體驗一下那種生活罷了,畢竟這種肮臟、勞累得一眼望不到頭的人生,隻要他想,便可以隨時脫離出去。

就像他們這種人的愛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