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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嬌 小舟遙遙 8384 字 6個月前

【11】/晉江文學城首發

六月中旬,陰雲密布,亳州城外,一間荒廢茅草屋內。

“翠蘭姐,你再撐一會兒,就快出來了!”

“不成了,小玉郎,我怕是撐不過了……”

躺在枯草上的婦人氣息奄奄,身子極瘦,高高挺起的肚子仿佛能把她的腰給壓垮,那張毫無血色的臉龐布滿了涔涔冷汗,兩條腿顫抖地撇開,身下滿是黏膩的血汙。

聽得她呻/吟的聲音愈發虛弱,跪坐在她腿間的沈玉嬌眼眶發紅,也顧不上翠蘭已染上疫病,伸手掐向她的人中:“翠蘭姐,你不能就這樣睡過去,再撐一會兒吧,求求你了……你想想陶阿婆和陶大哥,他們多期待你腹中的孩子啊,你要是就這樣過去了,他們泉下若有知,也死不瞑目……”

那場猶如噩夢般的暴雨終於在五月底停歇,然而洪水已勢不可擋,河洛大地上百座堤堰潰壩,數丈高的洪水裹挾著泥沙樹木,橫掃黃河兩岸,所到之處,屋舍儘毀,餓殍遍野,腐屍滿道。

古語雲,大災之後必有大疫。

背井離鄉的流民們還沒尋到一方安身之處,可怕的瘟疫就來勢洶洶地蔓延開來,先是帶走了年邁體弱的陶老太,沒兩日,陶大郎也染上疫病。

知道自己染病後,為了給妻兒多換些銀錢保障,陶大郎悄悄求著沈玉嬌幫忙,陪他去一趟“病坊”——

所謂病坊,是梁郡當地官府為防瘟疫蔓延,給染疫流民所設的收容所。凡染疫者,自願進入官府騰出的“病坊”,家屬可得三袋地瓜乾和一袋乾糧。染疫者私瞞不報者,若能檢舉,檢舉者亦可得兩袋地瓜乾。

這病坊名頭叫著好聽,給染疫者治病,實則是將染疫者收攏在一起,統一處理。

“玉郎,這三袋地瓜乾和乾糧,你回去路上可千萬藏好了,彆被人搶了。”

在病坊隔著柵欄分彆時,陶大郎已面色灰青,深陷的眼窩裡那兩隻眼珠依舊明亮,滿是對妻兒的擔憂與不舍:“你告訴翠蘭,讓她好好把孩子生下來,這輩子我沒辦法照顧他們娘倆了,若有下輩子……下輩子我給她做牛做馬,還了這輩子欠她的。她日後要是遇見合適的男人,不嫌棄她帶著娃兒,改嫁了我也不怨她!”

見沈玉嬌應下,那身量不高卻忠厚老實的男人又隔著柵欄,朝沈玉嬌跪下磕了三個頭:“玉郎,我知你是個善心人,日後就拜托你照顧我家翠蘭和她肚裡的娃兒了……”

雖是萍水相逢的緣分,可這大半月來,沈玉嬌也將陶家人視作親人一般。

她含淚應下陶大郎的囑托,與他最後一次告彆後,便抱著那幾袋乾糧地瓜乾,離開了那座不分白日晝夜,一直是火光衝天、濃煙滾滾的病坊。

翠蘭到底是個懷孕婦人,接受不了短短數日,婆母和丈夫先後離世的打擊,悲痛過度,一時也病倒了——

沈玉嬌無法,以單薄的身軀拖著板車,將翠蘭從梁郡拖到亳州。

未曾料到翠蘭既也染了疫病,進入亳州地界的第二日就開始發熱盜汗,今早更是腹中疼痛難忍,幾欲暈厥。

沈玉嬌一掀她的裙底,竟是見了紅,亟待生產。

然而在這荒郊野外,一時半會兒也尋不到穩婆,隻得在這座破草屋裡,自個兒接生。

“翠蘭姐,陶大哥活著的時候,一直盼著能見到這個孩子出生。他之前不是還說,要教孩子做木工,還教他抓兔子……”

沈玉嬌用力按著翠蘭的人中,眼見她闔上的眼皮又微微睜開,心下一喜,繼續和她說話:“我剛才已經看到孩子的腦袋了,你再攢攢勁兒,就能出來了!難道你不想見到他麼?這可是你和陶大哥的骨血。”

翠蘭喉中嗚咽一聲,昏昏轉醒,望著沈玉嬌的眸中盈滿無助的淚意:“玉郎,我真的沒力氣了…你幫幫,幫幫我吧。”

沈玉嬌見她哭,眼眶也跟著泛酸,忙應著好:“你說,我怎麼幫你。”

翠蘭道:“拿你那把匕首,把我割開吧……”

沈玉嬌頓時震住,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著說話也不利索:“翠蘭姐,你…你說什麼……這怎麼行?不,不行……你會死的!”

“我染了瘟疫,本就活不過幾日了。”翠蘭兩頰深陷,眼下發青,直直望著沈玉嬌:“能保一個算一個,不然胎死腹中,我也活不了……”

“不,不成,我做不到……”沈玉嬌仍是驚駭地直搖頭,她活了十七年,剖魚殺雞都不曾,現下叫她拿匕首去剖人取胎,簡直顛覆她的認知。

“翠蘭姐,你彆放棄,你再攢攢勁吧,一定能生下來的,一定能。”

沈玉嬌跌跌撞撞跪行到翠蘭腿間,看著那團血汙,以及那濃烈又腥膻的血氣,胃裡止不住一陣翻湧。她抬手重重摁了摁胸口,強壓下那陣難受的不適,雙手抓著翠蘭的兩隻腿,啞聲道:“翠蘭姐,你聽我的口令,再試一回,若這回再不行,我……我……”

她咬牙,硬著頭皮道:“我們再用匕首。”

翠蘭也知那樣太為難這小娘子,隻得雙手抓著兩旁的枯草,狠咬了後槽牙,隨著沈玉嬌的口令一呼一吸,往身下使勁兒。

沈玉嬌小半輩子都是養尊處優的貴女,像這些婦人生產之事,她從未接觸過。如今趕鴨子上架地替翠蘭接生,一應動作皆憑著本能。

待見到孩子的肩膀總算擠了出來,她險些落下淚來,“出來了,翠蘭姐,你做到了!”

她強壓下淚意,將那渾身滑膩血汙的嬰孩兒抱出來,又拿匕首將孩子與母體間的臍帶割了。可孩子大抵是在母體內憋了太久,一張臉烏紫,雙眼緊閉著也不哭。

沈玉嬌心裡發慌,又很快冷靜下來,腦中回想著從前在醫書上看到的,救助溺水之人的法子。雖知情況不同,卻也無計可施,隻能試著去摳嬰孩嗓子眼,按壓孩子胸口……

就在她準備以口送氣時,翠蘭無力飄來一句:“你把它倒舉起來,用力拍他的腚。”

沈玉嬌一聽,趕緊照做。

約莫拍了二三十下,直將個嬰孩屁股拍得通紅,她幾近絕望時,孩子終於“哇”一聲哭了出來。

一陣柳暗花明之感霎時襲上心頭,沈玉嬌喜極而泣,抱著嬰孩繞到翠蘭身旁:“翠蘭姐,你看,他哭了!他會哭了!”

翠蘭一張臉已比開始更蒼白幾分,兩隻眼也隻撐起一條細細的縫,偏頭瞧了眼沈玉嬌懷中那紅通通的嬰孩兒,嘴唇翕動著:“……”

沈玉嬌疑惑:“你說什麼?”

翠蘭勉力撐起眼皮,望向沈玉嬌,虛弱的聲音細若蚊呐:“玉…玉娘,孩兒……就拜托你了。”

不等沈玉嬌反應,她眼皮便重重合上,腦袋朝一旁歪去。

一滴清淚從眼角滾落,很快堙入臉側那堆枯草之中。

“翠蘭姐!”沈玉嬌大駭。

懷中嬰孩也有所感應般,哇哇直哭了起來。

可無論如何再喚,枯草上的女人再未睜開眼,那破舊裙擺之下,殷紅鮮血汩汩蔓延,染紅一地。

***

《大梁史》記載元壽十九年的這場災禍:「五月,河洛大水,人饑,餓死者不計其數,僵屍滿道。」

而同一片天穹之下,大梁東南方的金陵城,卻是人煙熙攘,繁華富庶,一片盛世太平之景。

七月底,正值盛夏,烈日如火。

“去去去,哪來的不長眼的!”

金陵城南的腳跟下,一個矮胖乞丐沒好氣地驅趕著那占了自己位置的岣嶁老婦:“懂不懂道上的規矩,這兒是我的地盤!你要討飯,滾去彆處!”

“對…對不住,我是新來的。”

那從頭到腳披著一塊臟兮兮破布的瘦小婦人,頭發淩亂如草,單薄背脊岣嶁著,懷中還抱著個豆芽菜兒般的小嬰孩。

見那矮胖乞丐呲牙瞪眼的模樣,她倉皇地從牆根站起,嗓音粗嘎又虛弱:“我這就走,這就走。”

“哼,還算你識趣兒。”

那矮胖乞丐哼了聲,扒拉兩下身上的虱子,就盤腿坐在自個兒的地盤,從懷中掏出個缺了口的破碗。

擺好家夥事兒後,他一改方才凶神惡煞、中氣十足的模樣,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朝過往路人喊道:“老爺娘子們發發善心,給點兒吧,小的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三歲小兒,全家已經七日沒吃過一頓飽飯了……”

這副迅速變臉的模樣,讓到一旁的老婦都忍不住投去目光。

這一看,就見一個路人往那破碗丟了個銅板。

銅板丟進破碗,“叮當兒”作響。

乾坐了一上午都沒討到一文錢的沈玉嬌倏地睜大了眼,原來,討飯得這樣討!?

而那乞丐收到個銅板,立刻趴在地上磕頭,嘴裡還押著調子唱了起來:“銅板一丟響叮當,掌櫃兒恭喜又發財。好心必然有好報,小的祝您年年月月迎財神……[1]」

沈玉嬌面色複雜地咬緊唇瓣,還要磕頭唱曲?此舉和勾欄瓦舍裡的下三流有何區彆?

這念頭甫一冒出,她又自嘲扯了扯嘴角,從亳州到金陵,這一路上不都是乞食過來了麼。

沈玉嬌啊沈玉嬌,你還當自己是什麼高門貴女、世家宗婦麼?能否活著走去嶺南,都未可知,還在計較什麼下三流、什麼體面自尊……

“嗚哇。”懷中嬰孩微弱的啼哭聲打斷她悵然的思緒。

她低下頭,掀開繈褓那塊遮掩的布,看著懷中那小貓崽兒般的孱弱嬰孩,心頭酸澀,嘴上柔聲哄道:“平安乖,莫哭莫哭,姨母這就去尋吃的。”

自亳州茅草屋裡,翠蘭誕下孩子,大出血而亡,沈玉嬌便獨自帶著小嬰兒,南下逃亡。

這一路上的艱難苦澀,沈玉嬌每每哄睡孩子,於深夜靜謐時想起,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熬過來。

大抵人命脆弱又堅韌,哪怕跌進了低穀塵埃裡,隻要還有一絲求生的意識,便能激發出無窮儘的潛力。

她是昨日剛至金陵,也沒料到金陵的乞丐竟如此蠻橫,牆根明明是官家的地,還趕著不讓她行乞,著實是可惡。

在心頭輕歎了口氣,她抱著孩子打算去彆處碰碰運氣。

也不知是金陵城和她八字不合,亦或是她無法舍下全部顏面跪地乞討,轉悠半日,最後隻討到半塊饅頭。

儘管她已饑腸轆轆、眼冒金星,但見孩子哭得可憐,到底還是將那半塊饅頭先掰碎了,又討了一碗水,泡化了給孩子一點點喂下。

轉眼挨到了傍晚,那舍了一碗水的店家見她可憐,又予她半塊餅:“出城往西走五裡,有座土地廟,廟兒雖破,但起碼有片瓦舍遮蔽,趁著天還沒全黑,你去那過夜吧。”

沈玉嬌抱著孩子與那店家道謝,見夕陽西下,也不再耽誤,匆忙往城外趕去。

緊趕慢趕,好歹在天黑前趕到那間半新不舊的土地廟。

更叫沈玉嬌歡喜的時,土地公面前還擺著兩碟子貢品,一碟糕點,一碟果子。

雖說那糕點落了灰,果子也蔫了,但對於許久沒吃過一頓飽飯的沈玉嬌而言,便是落了灰、蔫了爛,也比餓著肚子強。

“土地爺爺,您能借我一塊兒地遮風避雨,我感激不儘,本不該再拿您的貢品,可我實在是太餓了……您就當可憐我,我今日吃了您的貢品,等改日我有銀錢了,一定買些新鮮的還給您。”

她說著,將懷中熟睡的孩子放在一旁的蒲團上,恭恭敬敬朝台上笑容和藹的土地公磕了三個頭,這才朝那兩碟貢品伸手。

酥甜細膩的糕點剛一入口,沈玉嬌險些哭出來,她已記不清,多久沒吃到甜的了。

她一手抓著糕點,一手抓著李子,又哭又笑地享受著這頓“天賜的盛宴”。

忽的,靜謐的門外傳來一陣響動。

沈玉嬌背脊陡然一僵,一路逃荒南下,叫她愈發地敏銳警惕。

確認那隱約傳來的響動並非風聲,而是腳步聲,沈玉嬌心下大駭,借著夕陽餘暉環顧四周,最後抱起孩子,鑽進神龕之下。

龕桌垂下的黃色簾布,剛好遮住她瘦小的身軀。

而在腳步聲停在門前時,她恰好也將蒲團上那兩碟貢品藏了進來。

下一刻,門被推開,呼啦啦進了許多的腳步。

“老大,這回咱們可賺大了!那錢老狗平日拽得二五八萬的,剛才你不過拿刀在他面前耍了那麼幾下,他就乖乖讓人把銀錢拿出來了!”

“哈哈哈哈他那副吊慫樣,我差點兒沒笑出來。”

“要我說,還是咱們老大威武,剛才那刀法,真是驚天地泣鬼神!”

來人似是有五六個,邊興高采烈地聊著,邊往屋裡走。

神龕下的沈玉嬌聽他們又是耍刀又是拿錢的,心頭一沉,這是遇到山匪了?

耳聽那些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屏息凝神,又悄然捂住懷中嬰孩的耳朵,暗暗祈禱著孩子千萬彆醒。

神龕之上忽的響起一道咬牙切齒的疏懶嗓音:“哪個兔崽子把老子給土地爺供的貢品吃了?連碟都偷,窮瘋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