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034 陶英才被毀掉的人生(1 / 1)

清音還想細問到底是怎麼個嚴重法, 江主任卻被其他人叫住,她隻能自己先去手術室換衣服。

這年代還是肥皂刷手法,沒有快速便捷的新型滅菌劑, 先洗又刷又洗又擦的,最後還得酒精浸泡, 至少二十分鐘才完成洗手程序, 之後手也不能下垂, 必須保持拱手姿勢,直到走進手術室。

確認手術名稱和時間醫生病人信息都沒錯, 這才開始想江主任的話。

比已知的更嚴重,那會是什麼病呢?

正想著,傳來一陣輪子“咕嚕”聲,馮春華被推進來,此時的她穿著條紋病號服,臉上也很淡定, 還先跟清音打招呼,“小清醫生, 你來做江主任的助手嗎?”

“是的馮阿姨。”自從知道她未婚後, 清音就不再叫她“嬸子”, 而是阿姨。

“那敢情好, 我在手術室還能有個熟人。”馮春華笑了笑,問護士自己能不能坐起來, 護士也很喜歡她, 心想江主任下來也還有好一會兒, 麻醉還沒開始,坐一會兒放鬆一下也沒啥,就同意了。

“小清是第一次上手術台吧, 緊張嗎?”

清音老實的點點頭,說不緊張那是假的,她上輩子雖然窮苦過,但重活臟活爺爺都不讓她乾,連村裡人殺豬殺雞她都不敢去看,現在要在一邊看著一個活人的肚子被剖開,她當然害怕。

至於大學實習時見過的闌尾炎膽結石,已經全進步成腹腔鏡手術,沒有這種開腹手術來的刺激。

“我也是第一次做手術,但我不緊張。”馮春華淡淡的笑笑,“我這一輩子也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我相信老天爺不會讓我短命的。”

她今年才剛44歲,確實很年輕。

清音點點頭,為了緩解自己的緊張,順著話頭跟馮春華聊起來。

原來,馮春華是建國後最早的一批大學生之一,學的還是化學專業,畢業後進了石蘭省有名的化工單位,後來又因為專業技術過硬,被調到省城化工大學,一邊擔任授課老師,一邊做新型材料研究,是實打實的高知人士。

清音肅然起敬,她自己是理科生,知道化學有多難學,哪怕曾經是學霸,現在的她已經連元素周期表都背不出來了,甚至她高中的化學老師還說過“女生就是學不好化學”的話,這樣看來馮春華真的是巾幗不讓須眉。

“馮阿姨您真厲害!”

“嗐,這有啥,我這個領域優秀的同仁很多,我隻能望其項背。”

不過,清音也有個疑問,既然她多年以來都在省城工作,又有豐富的人脈資源,怎麼會跑到區醫院來做手術?

可能是猜到她的疑問,馮春華笑笑:“我是東城區人,以前就是從縣化工廠走出去的,再加上咱們縣醫院不是有江主任嘛,這在省內都是有名的,如果他都解決不了的問題,去到哪兒都一樣。”

清音覺得這話有點不太吉利,“您肯定會好好的,到時候還要回學校教書育人呢。”

馮春華笑笑,又似乎是沒笑,清音有點拿不準。

“你也不用安慰我,我自己身體自己清楚,隻是現在有個事想麻煩你。”看著護士出去準備東西,手術室裡隻有兩個人,馮春華忽然面色嚴肅。

清音也下意識的站直身子,“阿姨您說。”

“我的行李放在床頭的櫃子裡,裡頭有本書,書裡夾著的東西,要是我下不了手術台,那東西就送你,我相信你心眼正。”

清音心頭一緊,怎麼能說這麼不吉利的話呢,“阿姨您彆這麼說,您肯定能好好的,這手術頂多一兩個小時就做完了。”現在雖然還沒有微創技術和腹腔鏡,但即使開腹,一個慢性胰腺炎也用不了多久。

馮春華點頭,“我知道。”

“就當我杞人憂天吧,我父母已經去世多年,也沒有兄弟姐妹,手術簽字還是單位出面,你說我還能交付給誰呢?”

清音心頭一酸,不忍她失望,“好。”

馮春華這才舒服的躺下,睜著眼睛看天花板,又聊了一些彆的,很快護士和麻醉師進來,給她上麻醉,沒多久就沉沉的睡著了。

手術準備很簡單,都是護士和另一位助手醫師在做,清音不好插手,就在一旁看著。

準備到一半,江主任也換好無菌服進來,在無影燈下,手術按部就班開始。清音不忍心看開腹過程,但人手不夠,她必須拉鉤,尤其是能聞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腹腔各種器官暴露在眼前,那畫面……要不是強大的意誌力,她能當場吐出來。

好容易熬到找到胰腺,她快耐不住的時候,忽然聽見江主任“咦”了一聲。

“怎麼了江老師?”

“這個胰頭的腫塊,比片子上的大。”

清音看過去,她沒記錯的話,影像檢查片子上的隻有真實的一半大。本來這也正常,因為饑飽、體位和周圍內臟組織遮蓋等原因,即使是同一個影像醫生,拍出來的同一個部位也會不一樣。

可江主任的神情,絕對不可能是“正常”。

馮春華的病曆上寫著,她是因為腹痛腹瀉半個月住的院,然後在省醫院被檢查出胰頭腫大,那邊懷疑是慢性胰腺炎,這才來住院的。一般這個病能藥物治療都不會開刀,但當時江主任就覺著不對勁,根據自己多年經驗,強烈要求她住院開刀,而不是保守治療。

“不僅胰頭腫大,還伴有組織壞死。”江主任喃喃自語,手下的動作慢下來,“但又沒有黃疸……”

清音心頭一跳,如果是慢性胰腺炎的症狀再加個黃疸,她腦海中冒出來一個病——胰頭癌!

胰頭的解剖位置特殊,檢查的時候也不容易發現病變,早期診斷率極低,卻惡性程度高,容易轉移,一旦發現基本就是絕症……她趕緊搖頭,不會的,馮阿姨沒有黃疸,隻是個簡單的腹痛腹瀉,不可能是胰頭癌,絕對不可能。

江主任卻沒這麼樂觀,他又看了看,猶豫片刻,忽然歎氣:“這手術我做不了。”

助手一愣,“主任的意思是,這是胰頭癌?”他剛才也聽見主任的話。

“高度懷疑。”

當大夫的說話要客觀,胰頭癌是很多影像檢查都查不出的病,他不可能單憑肉眼就斷定,至少也要等出了病檢才能確定,但曆來保守的他都這麼說,這就八.九不離十了。

助手沉默。

清音的心直接跌落穀底,胰頭癌與慢性胰腺炎本來就非常容易混淆,它們的鑒彆診斷就是在後世也很困難,更何況現在很多設備都還沒有問世……

“那現在怎麼辦?”機器裡“嘟嘟嘟”的叫聲,就是馮春華的心跳。

都開腹了,啥也不做重新關上,這不人道,可要是接著做,“如果是胰頭癌就要考慮胰十二指腸切除術,我做不了。”

這個手術曾經被稱為外科史上最難的手術之一,就是放在醫療條件十分先進的五十年後,成功的幾率也保證不了,更何況是現在。清音完全能理解,但她還想試一試,“要是去省裡或者京市海城呢?”

那邊醫療條件更好,隻要花錢和找關係,應該也能找到更優秀的專家。

江主任搖頭,“據我所知,目前國內很少有醫生能成功完成。”手術複雜,創傷大,除了胰頭和十二指腸,還需要切除遠端一半的胃組織,膽囊、膽總管,切不乾淨那這手術等於白做。

退一萬步講,就是他有這技術,他一個人也沒辦法在預定的麻醉時間裡完成這項大工程。

清音心說這真的是老天爺不開眼啊,馮春華那麼好的人。

“咱們醫院倒是有個人可以做,就是……”這時,一直沉默的助手忽然說。

清音大喜,“誰?”

助手看了看江主任,欲言又止。

江主任臉色鐵青,即使戴著口罩依然能看見腮幫子咬得死緊。

清音卻顧不上那麼多,救命要緊,“王老師您說的是誰,您見過嗎?”

“陶英才,五年前我曾有幸做過他的助手,跟著他做過一台,那也是一名胰頭癌病人,全程六個小時,切得很乾淨,術後一個月病人基本恢複。”

“內科的陶英才醫生?”不會是同名同姓吧。

“對,就是他。”

清音怎麼也沒辦法把那個酒糟鼻邋裡邋遢的陶醫生和能做胰十二指腸切除術的外科高手聯係在一起。

不過,現在有個更重要的事情,胰頭癌是高度惡化腫瘤,無論做手術的時候是早期中期還是晚期,五年生存率都隻有5%左右。而馮春華現在分明已經是晚期,搞不好半年都不一定能活。

“那個病人生存了幾年?”

“上個月我還在百貨商場看見他呢,雖然看著瘦點,但精神狀態還可以,再活幾年應該不成問題。”

超過五年,那可算是醫學奇跡了!

見她臉上露出希望,助手小聲提醒:“你彆高興太早,陶醫生不會幫……”

清音以為他是說陶英才不會來幫忙的話,“沒事兒,我去請他,我想辦法。”倒不是她不知自己幾斤幾兩,實在是她自己也感覺出來,陶英才對她的態度與其他人不一樣,彆的方面不說,但在醫術上似乎有點信任她,並且有意無意的栽培她。

在內科的三個月,她就坐在陶英才對面,每次自己處理過的病例,他都會悄悄拿起來檢查,有他想不通的地方,他都會假裝若無其事的聊到那話題上,待聽到她的解釋就會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清音覺得,就像某些武俠小說中的世外高人一樣,他的桀驁不馴和萎靡不振,其實都是保護色,或許有彆的故事。

但現在都不是聽故事的時候,馮春華還等著救命,她連忙撒丫子往外跑,“江主任您等一下,給我二十分鐘。”

江主任抿了抿嘴,沒反對,那就是同意了,他啊,比誰都希望馮春華能活下來。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最希望病人活下來的,除了他們的至親,就是醫生。

出了手術室,清音一秒不停的直奔內科樓,現在是十點半,陶英才應該是剛到科室沒多久,應該還不會出去喝酒。

果然,她一敲門,就傳來陶英才含糊不清的聲音,“誰啊?”

“陶老師,我是清音。”

“進。”

他還是老樣子,雙腿放在辦公桌上,病例上都是他的大腳印,隻是清音不在,沒人幫他收拾,比以前更亂更臟了,桌子就跟半個月沒擦一樣。

“陶老師,我有一位很重要的長輩,能不能請您幫她做個手術?”

陶英才依然閉著眼睛,“你腦子沒包吧?我搞內科的做什麼手術。”

“我知道您以前做過,就在五年前,胰十二指腸切除術。”清音直接單刀直入。

話剛說完,就感覺一道刀子一樣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仿佛要把她的臉剜出幾個洞。

清音緊張的咽了口唾沫,“我也是聽外科的老師說的,這位長輩我很尊敬她,她的歸宿不應該是在冰冷的手術台上等死,哪怕存活期隻有半年,我也希望她能有尊嚴的離開……”說著說著,聲音也哽咽了。

這是她重生以來在臨床上遇到的第一個給予她善意的人,跟姚老太一家不一樣,她對馮春華沒有直接的醫療關係,沒有幫到過她,但她總是對她釋放善意,像一位長者一樣。

陶英才冷笑,“收起你的眼淚,我不吃那一套。”

清音一噎,“我不是用苦肉計,我就是以一位晚輩或者病人家屬的身份,請求您出馬。”

陶英才冷哼。

“這位病人真的是很好的人,凡是跟她接觸過的人都會……”

“那就讓彆人做去啊,姓江的不是號稱東城區第一刀嗎,讓他去啊。”

清音想不通,一條活生生的生命放在眼前他怎麼還能冷嘲熱諷,頓時也氣急,“跟江主任有矛盾那是你們的私人恩怨,作為一名合格的衛生工作者不應該把私人情緒帶到工作中,這是您第一天就教我的,您還記得嗎?”

“你!”

清音仿佛沒看見他的臭臉,繼續說,“我敬您是一位好老師好醫生,但現在我發現自己錯了,你其實就是個膽小鬼,你以為縮在自己的烏龜殼裡就能心安理得嗎?聽著外頭病人的痛苦呻.吟你真的能做到問心無愧嗎?”

陶英才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視線無法與這個小小的實習生對視。

“我不管以前的你經曆過什麼,但在此刻,現在,這裡,你就應該承擔起一名衛生工作者的職責,”清音頓了頓,朗聲背誦起來:“不少的人對工作不負責任,拈輕怕重,把重擔子推給人家,自己挑輕的;一事當前,先替自己打算,然後再替彆人打算;對同誌對人民不是滿腔熱忱,而是冷冷清清,漠不關心,麻木不仁,這種人其實不是共產黨員,至少不能算一個純粹的共產黨員!【1】”

這是偉人《紀念白求恩》一文中的原話,清音記了兩輩子。

陶英才終於垂下了自己醉醺醺的腦袋,或者說,五年了,他的腦袋從沒有像這一刻的清醒過,沒一句提到他的名字,可每一個字仿佛都在說他。

拈輕怕重,利己不利人,漠不關心,麻木不仁……可不就是說這五年的區醫院一霸嗎?

他啊,曾經也是一名優秀的黨員,也是一名優秀的戰士。

清音並不打算就此放過他,“我還要告訴您一件事,我這位長輩得的是胰頭癌,那您知道她是做什麼工作的嗎?”

“石棉材料研究。”

見他不明所以,清音紅著眼解釋,“石棉具有致癌性,尤其是與胰頭癌密切相關,這個病人長期暴露在致癌因子中,這是職業暴露,是犧牲!”

“她可以為國家事業犧牲,憑什麼你就不能做手術?”清音拔高聲音質問,她算是知道科裡的人為什麼對他又怕又恨了。

怕他的喜怒無常,恨他的事不關己麻木不仁。

這句質問,像一把重錘,捶在陶英才的心上,是啊,一個為國家事業奉獻一輩子的人正在等著他救命,他還要扭捏個什麼?

“那我再告訴您,您知道石棉是做什麼的嗎?她所研究的領域正是用於新型武器裝備的隔熱!”這當然不是馮春華親口說的,而是她也有點拿不準石棉到底是乾啥的,昨晚特意問顧安,顧安告訴她的。

室內沉默,足足沉默了半分鐘。

“可是,我已經五年不碰手術刀了。”

“那蘋果和梨子您是怎麼削的?上次食堂的豬肉又是誰給縫的線?您抽屜裡那一全套的手術刀不會是留著殺雞的吧?”

清音有點好笑,她早就發現陶英才抽屜裡的秘密,一開始以為是他的私人收藏,畢竟誰也想不到一個內科醫生卻鐘愛手術刀不是?但後來吃飯的時候,她發現食堂的紅燒肉沒有豬皮,去後勤問過才知道他居然每隔幾天就要去霍霍一張豬皮,各種縫合打結做得跟花兒一樣漂亮。

再後來,她還發現垃圾桶裡的蘋果梨子,也被他各種角度各種形狀的霍霍,這已經不能用愛好來解釋了。

他雖然沒當外科醫生了,但他的技能沒丟。

陶英才被她看穿,臉不自然的紅了紅,趕緊往門口走,走了兩步回頭,虛張聲勢:“還不走?”

倆人緊趕慢趕,來到手術室的時候,王助理正急得滿頭冒汗,“小清你可終於回來了,他是不是不願來,我就知……誒陶……陶醫生怎麼來了?”

“怎麼,老子不能來?老子在這幾間手術室乾活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脫掉總是汗臭味的衣服,穿上綠色的手術服,他整個人似乎精神不少。

幾人又在門口進行一番徹底的消毒,才進到手術室,江主任隻是抬眼,淡淡的打聲招呼,“來了?”

陶英才不接茬,冷哼一聲。這種緊要關頭,他沒嗆他老江頭幾句,都是他深明大義。

梁主任也有點不自在,輕咳一聲,“病人情況小清跟你說過吧?”

“嗯。”

江主任遞過來鉗子,陶英才眼睛都沒抬就接住;同時,陶英才隻要一伸手,不用開口,江主任就知道他是要鉗子還是刀子……倆人之間的默契,仿佛配合了無數次。

清音覺得,這倆人以前好像合作過無數次。

當然,江陶二人也沒時間管她想什麼,簡單的探查後,陶英才下結論:“應該就是胰頭癌,來吧。”

因為是臨時修改的手術方案,變動很大,創傷和危險性也大不一樣,他們又安排清音出去給病人家屬做解釋工作。馮春華沒有家屬,手術室門口自然沒人等候,清音是輾轉多方才找到她單位的聯係電話,打過去那邊聽說事情很大也不敢做決定,又給了她另一個領導的電話。

就這麼電話轉電話,遇上領導不在,又要等……一直到三個小時後,才聯係到對方單位說話算數的領導。

可惜,領導也不敢輕易決定,隻是含糊其辭,畢竟要是手術中途出意外,哪怕馮春華連遠房親戚都不剩了,沒人會來鬨,但單位也有同事啊,同事們會怎麼想他?這不是讓自己被戳脊梁骨嘛!

清音沒想到,費老鼻子勁居然做了無用功,隻能氣餒的掛斷電話。

雖然很想知道手術進度,但剛才自己出去找人已經破例了,現在再進去隻會更多一份病人被感染的風險,她乾脆就在科室裡等著。

大概又是三小時後,下面手術室來通知外科護士下去接人,說是手術完成了,很順利,清音的心才從嗓子眼掉回肚子裡,這時才發現肚子餓得咕咕叫,一看時間居然已經快下午五點了。

又等了大概一個小時,馮春華才被推回病房,清音去看了一眼,又幫她把脈,確認除了術後體虛沒什麼問題,這才準備下食堂吃飯。

雖然清音是忠實的中醫人,但也不能閉眼無腦吹,有些病確實西醫更有優勢,做手術也是西醫的強項,值得她好好學習。

從早上七點吃過一個饅頭,一直餓到傍晚六點半,清音眼睛都綠了,直接打了一盆米飯,足足半斤,配上食堂大娘免費送的僅剩的半勺西紅柿湯,她吃得噴香!

“誒清音你怎麼在這兒?”內科張護士長從食堂門口經過,看見她抱著一盆光禿禿的米飯狼吞虎咽,心窩子發酸。

這得多困難的家庭啊,隻吃光飯,還得躲到病人醫生都吃完了,她才敢來食堂。

可憐的小姑娘喲!

清音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對方同情上了,還熱情的跟人打招呼,“張老師今天值班嗎?”

“沒,我們開會。”她手指指小食堂的位置,那可是專門招待上級領導和院領導班子偶爾搞團建的地方。

她沒明說是去開小灶,清音那個羨慕喲,那裡面不僅吃的食材又好又新鮮,就連廚師的技術也比大食堂好得多,同樣的土豆人家做出來就是香!

張護士長看她“可憐”,乾脆在她旁邊坐下,“最近去了外科怎麼樣,還能適應不?”

“能,還跟著上過手術。”

張護士長忙問是啥手術,忽然又想起個事,“我聽她們說,今天你去找陶醫生做手術,不會就是這台吧?”

清音點點頭。

張護士長歎口氣,“陶醫生啊,本來是位好醫生,就因為人太好了……”

清音來了興致,她問過毛曉萍,毛曉萍總是欲言又止所以她至今還真不知道陶英才到底是因為什麼事不乾外科的。

“這事我本不該說,咱們醫院為了保護陶醫生,下過明令不能私下傳播議論……但他今天既然去了手術,說明你跟他有緣,你就多勸勸他,或許能讓他早點走出來。”

原來,陶英才年輕時候曾是一名優秀的解放軍戰士,黨員同誌,解放前是戰地醫生,解放後分配到縣醫院外科,做手術非常厲害,無論呼吸係統還是消化係統,甚至開顱手術都會做,基本零失誤,可以說救人無數。因為專業技術過硬,又參加過革命,後來省醫院要把他調過去他都不願意,就因為自己妻女在這一帶。

“他對他愛人和閨女可真好,三十幾歲才得的閨女,跟眼珠子似的疼愛,要星星給星星,要月亮摘月亮……”張護士長很是懷念地說。

她也是婚後多年才生的孩子,完全能理解那種疼愛,可跟陶醫生不一樣,她雖然也疼愛自己閨女,卻還是想要生個兒子。

“他愛人身體不好,陶醫生就說不生了,主動做了結紮手術,大家背地裡都勸他何苦,閨女終究是要嫁出去的,但他一直說彆人家閨女他不管,但他家的閨女比十個小子還金貴。”

在重男輕女的石蘭省,陶醫生這樣的男人,真的很少見。清音忽然有點羨慕他的閨女,有這樣的爸爸,真幸福。

“然而,可能就是太幸福了,老天爺也看不過眼,五年前一個夏天,她愛人和閨女在來醫院送飯的路上被一輛拖拉機給撞了,等送到醫院的時候都沒救回來。”張護士長抹了抹眼角,至今還記得那情形,那天剛好是她下夜班,剛走到門口就看見一向斯文帥氣的陶醫生像個瘋子一樣,蹲在地上捧著閨女的書包和妻子拎來的飯盒,又哭又笑。

清音想到那情景,也不由得眼眶發熱,一夜之間痛失愛妻愛女,這換誰受得了啊!

“更讓他受不了的是,開拖拉機的人正是自己半年前從死神手裡搶救過來的病人。”張護士長咬牙切齒。

當時那病人送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是被鋼筋插進了下腹部,多個內臟破裂出血,再加上醫院又缺血,壓根救不過來,後來還是陶醫生發動大家,自己帶頭捐血才勉強救回一命,當然手術也是他拖著虛弱的身體做的,因為鋼筋插入的位置太過特殊,為了保命不得不把已經缺血壞死的男性.生.殖.器官切除。

本來是耗儘全院之力救了那人的命,可那人醒來知道命根子被切後不僅沒感謝,還勃然大怒,罵陶醫生是庸醫,是劊子手。

當時很多醫生都跟他耐心解釋了情況的危急,本來就已經壞死的器官,就是勉強留下,以後也用不了,還會感染,帶來生命危險,可無知的人就是不信,出院後天天來醫院鬨,鬨著要陶醫生賠錢,還獅子大開口一萬塊!

那時候的一萬塊,舉整個外科之力也拿不出來。

陶醫生自然不會慣著他,倆人為此鬨到法庭上,無論出於人道主義、醫學倫理還是科學治療的角度考慮,生命權至高無上,當時的手術方案為了救命,是最佳選擇,他的官司自然贏不了。

輸了官司後消停幾個月,大家都以為他知難而退了,誰知道醞釀的卻是毀滅性的報複。

“雖然那人已經被槍.斃了,但陶醫生還是沒能走出來。”張護士長抹了把眼淚,“自己從鬼門關救回來的人,最終卻殺死了自己的妻女,陶醫生怎麼想也想不通,整天用酒精麻痹自己,醫院也不忍心他觸景傷情,就把他調到內科,當然也怕這事知道的人越多對他傷害越大,所以隻有老人知道,你們新來的,我們是下過死命令不許說的。”

“至於現在的江主任,以前隻能給陶醫生打下手,要不是陶醫生出事,他現在還當不上主任呢。”難怪二人互看不順眼。

清音恍然大悟,難怪毛曉萍猶豫再三沒說,以毛家在醫療行業的關係,這麼大的事肯定知道,但出於對陶醫生的保護,她還是有原則的沒透露。這倒是能想得通,難怪他不乾活還能拿工資,醫院也不敢對他怎麼著,這是同仁們對他的保護。

自己今天上午用那些話激將他,又何嘗不是往他傷口上撒鹽呢?清音後悔不已。

她覺著,自己必須給他道個歉,這是一個好男人,好父親,好醫生,值得自己尊敬。

然而,陶英才壓根沒給她道歉的機會,可能是一台手術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脈,也可能是激將法真的有用,從第二天開始,他就主動要求調回外科,剛到就接手了好幾台手術,一時間忙得喝酒的時間都沒了,清音在科室裡偶爾能碰到他,但他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清音想道歉也得追上他才行。

這個變化,最高興的莫過於醫院那些老人,曾經意氣風發的陶醫生回來了呀!放全省都沒人能做的胰十二指腸切除術他不僅做了,還做了兩次,且兩次都很成功!

這放在整個醫療界都是相當炸裂的!

當然,既然陶醫生躲著自己,那清音也就不再糾結道歉的事,她現在每天都要給馮春華換藥。

“馮阿姨,我要開始給您換藥了,要是疼您就說,啊。”

馮春華還很虛弱,但各項生命體征都很平穩,“沒事,你隻管換,我不怕疼。”

手術的事她知道了,要不是這個小姑娘去求陶醫生,她或許都下不了手術台。“雖然做了手術我也不一定能活多久,但隻要活著一天,我就能多看一天太陽,你看——”

清音順著她的手指看出去,窗外一輪火紅的朝陽剛剛升起,翠綠色的葉子被照出形狀完美的經絡,仿佛半透明的玉製品,溫潤而乾淨。

“你這孩子,上次我說送你的東西你怎麼不拿走。”馮春華埋怨。

“您肯定能好起來,我不能要。”

“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也沒多少錢,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從來不肯委屈自己,光喝一杯咖啡就花彆人半個月工資……”

馮春華真的是個很會享受生活的人,她年輕時候曾經交過很多蘇聯朋友,學會喝咖啡和伏特加,現在的咖啡館隻開在大使館區周圍,一杯就要十幾塊錢,確實是資本主義奢侈,但她卻樂在其中。每年買咖啡豆咖啡機和咖啡杯的錢,放彆人家都夠養幾個孩子了。

清音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她的東西,所以也沒去看過書裡夾的到底是錢還是什麼。

“你不要就算了,我拿來治病喝咖啡,可不能降低自個兒生活質量不是?”

清音沒忍住笑起來,“對,馮阿姨您能這麼想就好。”病檢結果已經出來了,確診是胰頭癌晚期,就是大羅神仙也沒辦法,所以開開心心過好剩下的每一天,痛了就止痛,餓了就吃,能過一天都是賺的。

本來以為她要好好開導馮阿姨,誰知人比自己看得通透多了,還有心情八卦,“隔壁前幾天剛出院,聽說前天又住進內科,你猜怎麼著?”

她說的是那個剖腹產後感染的產婦,清音不後悔使點小手段整治老太婆,畢竟當時不教訓她一下,產婦很可能會有生命危險,但對於產婦……清音也沒什麼同情心。

“我聽外面的護士說,回家後奶水不夠要催奶,結果一下子吃太膩,堵奶了,急性乳腺炎,舍不得開刀,就一直在內科住著,天天吃藥打針還把奶水喂給孩子,這真是造孽喲……”

“老一輩總以為母乳是最好的,即使產婦吃藥打針產出的母乳也是‘好’東西,得一滴不漏的喂給孩子,卻不想想孩子的肝腎能代謝嘛,真是無知。”

馮春華說著,清音一面聽一面工作,很快就將敷料換好,離開病房。

晚上回到家,清音難得的沒有看書,搬個小板凳坐到大院門口,看大家夥聊閒天。今天馮春華的話,給她的觸動不小,自己上輩子廢寢忘食肝出來的事業,最後不也沒享受幾年?把最美好的年華都花在賺錢上,卻忽略了生活的本質,倒也不必。

她決定,該搞事業還是搞事業,但該享受生活,也不能放棄享受。

“笑什麼?”顧安剛騎到院門口,就見她托著下巴,看著遠方出神,臉上還帶著淡淡的笑意。

“你回來啦?”清音站起來,看見他的一瞬間,居然有點高興。

嗯,大概是高興他自行車後座上掛著的兩個大西瓜吧!

“哎喲,安子這是哪兒買的西瓜,真大!”大院其他鄰居看見,打趣道,“可真闊,一口氣買倆。”

清音聞言,乾脆去喊顧媽媽過來,自己回家拿刀子,再搬一張小桌子,就地切起西瓜來。

也不用切太大塊,畢竟人多,他們每位鄰居分了巴掌大一小塊。

雖然不多,但西瓜是熟透了的,特彆沙,還特彆甜,一嘴咬上去,能讓人甜到心裡去。

大家也不客氣,接過去邊吃邊誇,這小兩口真會辦事,為人真大方,還說顧媽媽會教育孩子,會挑兒媳婦,眼見著安子結了婚是越來越出息了巴拉巴拉。

顧大媽笑得合不攏嘴,她當然更不小氣啦,一個西瓜而已。

“哼,馬屁精,假好人!”清慧慧嘟囔著走進柳家門,“不就是一個西瓜嘛,當誰吃不起呢,你現在買西瓜的錢還是我媽給我留的呢,你們就吃吧,吃了讓你們拉肚子,全拉肚子!”

“拉肚子不怕,音音阿姨是醫生哦。”小海花弱弱地說,剛才音音阿姨也給她一塊紅紅的甜甜的西瓜了呢,她在石獅子後面躲著吃完才進屋的。

音音阿姨說啦,好吃的就要自己留著,不能被哥哥搶走。

清慧慧瞪她一眼,心說小丫頭片子哪都有你,你懂個屁,反正她知道柳家不喜歡這孩子,所以自己給點臉色也無妨。

“哎呀,慧慧這是咋啦,誰惹你生氣啦?肚子餓了吧,我給你熱飯去。”柳老太嘴上關心著,屁股卻沒動。

“不用了,大媽您坐著就成。”清慧慧也在炕邊坐下,“我們廠真是越來越過分,越來越不像話,那麼重要的事怎麼能搞裙帶關係呢?真是一群酒囊飯袋!”

柳誌強一愣,“廠裡出什麼事了?”

自從上次被氣出病,他請了兩天假,研發部就以他身體不適合長時間一線工作為由,把他派到二分廠去了,名義是技術員下去指導工作,其實就是發配邊疆,他想去陳專家跟前獻殷勤的計劃也泡湯了。

清慧慧欲言又止。

“到底什麼事,你倒是快說啊好慧慧。”

清慧慧臉一紅,“討厭,還不是你的事,本來我想著你要是能當上優秀員工,說不定馬上就能回總廠,誰知道今年的優秀員工居然不是你。”

柳誌強的失望毫不掩飾,他是真的沒想到,研發部居然這麼絕情,科長居然這麼勢利眼,就因為他讓他在領導跟前丟了一次臉,他就這麼往死裡的折騰自己。

“是誰,是不是我們副科長的侄子?”就是搶了他的名額去京市學習那個。

“不是。”

“那是誰?”

清慧慧咬著嘴唇,似乎是在照顧他的承受能力,“我說出來你可彆生氣啊,你上次被氣出病,身體就一直不好,這件事我不該告訴你的,反正你也不在總廠……”

“快說!”柳誌強的手背上,青筋直冒。

“是我小姑姑,清音。”

隻聽“哐當”一聲,柳誌強在劉老太哭爹喊娘的聲音中,一頭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