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31 童童(1 / 1)

弄走楊護士後, 衛生室的氛圍風清氣正,大家各司其職, 得閒的時候吃吃瓜,忙的時候有條不紊,這小日子不要太舒坦,就連林莉也唉聲歎氣的感慨,要是早知道清除一顆老鼠屎能把衛生室的風氣打掃得這麼乾淨,她早就該做了。

至於楊護士, 想回來?不好意思,人事科已經把所有手續辦妥,倆人換崗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有本事找廠長和書記去, 可廠長和書記也聽說她在工作時間當著那麼多患者和職工的面撂挑子的事,正愁沒機會收拾她們這種廠子弟呢, 楊家親戚出面也沒用。

想鬨?沒門兒,衛生室樓上就是保衛科, 吼一嗓子就有人下來。

折騰幾天,反倒是包裝車間也把她給告了,她最後隻能在多方協調之下,灰溜溜的去車間門上班。

工資是沒多大變化, 可工作強度那麼大,工作時間門那麼長,環境也是天差地彆,彆說還想翹班出去, 連上廁所時間門都沒有,動作稍微慢點,上下遊的同事就要埋怨, 楊護士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

倒是經此一事,廠裡人都知道小清大夫可不是什麼軟柿子,想拿捏她的人的都得想清楚。

***

接下來幾天,清音依然持續關注柳紅梅的動態,發現她經常往兒科門診那邊跑,但都去不久,大概每天十幾分鐘就會回來,看神情也沒什麼收獲。

“你看啥呢,吃飯去。”又到下班時間門,毛曉萍來叫吃飯。

清音隻得跟著她離開科室,天天吃食堂她又膩了,“今天咱們去對面的國營飯店改善夥食吧,我請客。”

毛曉萍高興應下,倆人手挽手來到醫院對面,剛進店就被一名大師傅叫住:“安子媳婦兒?”

“師伯,是我。”原來是上次來幫顧媽媽拿錢的師伯,吃羊肉那天清音也見過的。

“來吃飯嗎,那彆排隊了,你們從後面繞進來。”大師傅用毛巾擦了擦汗,直接大手一揮。

清音不想在這節骨眼上耽誤他上班,也不好意思走後門插隊,可這位師伯一點也不嫌麻煩,“趕緊的,你們先找個位置坐著,吃啥,今天有紅燒牛肉和西紅柿雞蛋面。”

清音見面是直接下鍋煮的,澆頭都是炒好的,下個面兩分鐘的事,也不算耽擱太久,也就沒扭捏,拉著毛曉萍坐下。

“大叔,我要紅燒牛肉的,面要二兩,清音要西紅柿雞蛋的,三兩對吧?”

清音扯著嗓子答應,整個飯店到處都是人,實在是太吵了。

西紅柿雞蛋面,雖然沒肉,卻酸酸甜甜的很開胃,服務員見她們跟大師傅熟,又免費送她們一碟子鹹菜兩頭大蒜。

清音隻是炒菜的時候會放大蒜調味,直接吃生蒜總覺得辣,連忙全推給毛曉萍,“你吃吧,我不愛吃生的。”

毛曉萍本來蠢蠢欲動來著,一想到接下來的工作,“我下午還要給病人輸液,算了,彆把人熏壞咯。”

清音笑起來,這時候她忽然發現,不遠處靠近食堂後門的一張桌子旁,坐著一家三口。夫妻倆四十來歲的樣子,模樣老實滄桑,顯然是經常乾農活的,孩子倒是才剛三四歲大的樣子,皮膚黃黑,顯然是長期營養不良,但眼睛非常大,鼻子高挺,臉型線條都非常流暢,跟父母的普通形成鮮明對比。

“這孩子長得真好看,真會挑著爸媽的優點長。”顯然,毛曉萍也注意到了。

清音順著她的話,下意識又去看夫妻倆,想要找找他倆的“優點”,但也不知怎麼回事,愣是找不到。

畢竟,他倆鼻子又扁又塌,嘴唇都很薄,又都是單眼皮,就連臉型都不像。

小男孩一直默默地吃著大人挑給他的少得可憐的幾根根面條,呲溜呲溜的,仿佛是什麼人間門美味。偶爾與清音的眼神對上,還會笑出月牙一樣的眼睛,一看就是小暖男。

似乎是注意到她倆的視線,婦人抬起頭來,小心翼翼看了她們一眼,又憨厚的笑笑,還跟對面男人說了啥,男人也抬頭,衝她們憨厚的點點頭。

動作僵硬,神情木訥中帶著討好,一看就是很普通的進城農民,毛曉萍迅速轉移視線,說起彆的。

清音心裡卻隱隱覺著哪裡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經曆過劉加敏的事,她不信真有什麼老實可靠的人……一旦老實過頭,就有嫌疑。

於是改換方式,嘴上應和著好友的話,眼神卻變成不動聲色的觀察。

隻見夫妻倆正迅速而熟練地扒拉蒜皮兒,扒完迅速往嘴裡一塞,光聽那脆生生的咀嚼聲,清音就能想象味兒有多衝。石蘭省人愛吃大蒜,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為她自己就挺喜歡的,隻是不喜歡生蒜而已,炒菜必不可少。

可奇怪的是,那孩子似乎很不喜歡大蒜味,一直在躲避夫妻倆呼出來的氣味。夫妻倆說啥,他都是歪著腦袋聽,後來甚至捂住口鼻,被男人狠狠教訓幾句,他才不情不願的放開手,隻是鼻子卻皺成面團。

清音心說,這家長也是,孩子不喜歡,你尊重一下他又能怎樣。

“打擾大妹子了,這孩子瞎講究,咱們石蘭人哪有不吃蒜的不是?”

清音她們從後門進來,跟他們桌子挨得很近,彼此說話都能聽見。“沒事,小孩嘛。”

“我跟我家這口子都結婚十幾年了才有的孩子,寵過頭了,要是有啥對不住的你們彆放心上,啊。”

“沒事兒。”清音轉開視線,開始想下午去到科室該乾啥,那兩個病人的針水已經打完了,也不用啥特殊處理,不行就問問陶醫生能不能給辦出院,畢竟還有很多人因為病床緊張而住不進來呢。

想著,面也快吃完了,毛曉萍又點了兩個油餅。這裡的油餅,也叫油香,白面裡加白糖,揉成餅子狀,放香油鍋裡炸到金黃金黃的撈出來,還能往下滴油,那個香喲,讓人忍不住口水,剛才那碗面就跟白吃一樣。

果然,國營食堂的油香外酥裡嫩,又香又甜,咬上一口,清音滿足的直眯眼睛,心說周末也得讓顧媽媽撈幾個吃,隔壁小孩都能饞哭。

想到小孩,視線不經意間門落到那一家三口,卻發現不知道啥時候小孩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喉頭滾動。

不對勁!

清音正要提醒夫妻倆,可惜已經來不及了,隻聽“哇”一聲,孩子剛吃進去的飯菜全給吐出來……還全吐在了桌子上。

頓時,周圍人都跳開,服務員正在櫃台後收錢,聽見響動回頭一看也是皺眉,“趕緊的,家長愣著乾啥,把桌子擦乾淨啊,你們這樣還讓其他顧客怎麼吃飯?”

“就是,孩子身體不好就彆帶來食堂,這弄臟了你們也不打掃一下。”

“真倒黴,好容易下次館子還遇到這種人,咱們吃飯的心思都沒了。”

眾人七嘴八舌的指責他倆,婦人趕緊借抹布,男人找拖把。

正常的家長遇到這種情況,第一反應應該是查看孩子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但這兩口子卻是忙著收拾殘局,老實是老實,就是有點不合常理。

清音看向小男孩,見他虛弱地靠牆站著,臉色十分蒼白,剛才還黑白分明轉來轉去的眼睛,現在也變得通紅……這是充血!

再一看,孩子山根處隱隱發青,清音趕緊放下油餅,“老鄉你們孩子是不是過敏了?”

夫妻倆一愣,“啥是過敏?”

清音來不及解釋,趕緊將手搭在孩子橈動脈上,另一隻手去翻看他的眼瞼,又讓他張嘴,看口腔黏膜和咽喉。“粘膜充血,呼吸局促,惡心嘔吐。”

夫妻倆對視一眼,“那怎麼辦?”

清音餘光注意著他們,正常家長這時候應該找醫生,送醫院,而不是反過來問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年輕該怎麼辦。

電光火石間門,她忽然有個大膽的猜測——孩子或許不是他們的,夫妻倆是人販子!

好啊,活了兩輩子終於讓她遇到人販子了!

眼珠一轉,她趁人不注意在孩子身上某個地方輕輕按了一下,就見孩子忽然又哇哇大吐起來,當然嚴格來說也不算吐,隻是乾嘔。可在不知內情的人看來這就是病情加重了,“趕緊送醫院啊,區醫院就在前面。”

毛曉萍立馬從兜裡掏出工作證,“我就是護士,去我們科吧。”

另一名圍觀的年輕男同誌,趕緊一把抱起孩子就往醫院跑。

“大哥大嫂你們趕緊啊,搶救孩子要緊。”清音“好心”提醒夫妻倆,順便一把拽住女人的胳膊。

哼,想跑?沒門兒!不僅要把孩子帶到安全的地方,還得穩住人販子。

夫妻倆對視一眼,知道要是再推辭不上醫院就露馬腳了,更何況“孩子”都被好心人抱走了,他們怎麼可能不追上去?

一行人急慌慌跑到內科住院部,毛曉萍叫來王主任,大家把孩子放床上檢查,夫妻倆也不走遠,就在病床邊上守著,一副很著急的樣子。

但清音這人有個特點,就是眼神好,女人剛才彎腰給孩子擦汗的時候,她隱約看見她懷裡好像藏著什麼東西。這個季節,大多數人大中午都隻穿襯衣,但她卻一反常態的還穿著夾襖。

夾襖寬鬆,又厚實,好藏東西。

趁亂,清音裝作不小心在女人肚子上輕輕碰了一下,觸感很硬,而且還有把兒……這分明是槍!

清音心裡慌成狗,面上依然不動聲色,見女人沒注意,忙拉了拉毛曉萍,悄悄退到病房門口。“這樣,你在這裡守著,這麼做……”

毛曉萍雖然疑惑,但也照做,“行,你趕緊忙你的去。”

怕她知道真相會露出馬腳打草驚蛇,清音沒跟她說懷疑他們是人販子還有槍的事,自己趕緊跑到辦公室去打電話報警。

可偏偏關鍵時候掉鏈子,今天的電話機居然全壞了,連外科樓也是壞的,要打電話必須跑到醫院對面的郵政所,她不能把好友和這麼多無辜人置於險地自己卻跑開,忙一把抓住一個男同學,“幫我個忙,去打電話,報警。”

“打電話太慢,咱們大聲喊人來幫忙吧?”

“不行。”萬一他們狗急跳牆。

這麼多手無縛雞之力的病人,他們要真發起瘋來這些可都是現成的人質和盾牌,她上輩子警匪片諜.戰片沒少看,知道這時候穩住對方,然後等待專業人員救援才是最明智的。

因為醫術高明,性格利索,還樂於助人,清音這段時間門在實習生中隱隱有“老大姐”的架勢,男同學對她的話深信不疑,撒丫子往外跑。

清音迅速在腦海裡想著怎麼拖延時間門,直接拿起幾張告知書,“大嫂子麻煩您跟我來簽一下字。”

女人和丈夫對視一眼,“簽什麼字?就在這裡吧。”

清音一臉無所謂,“行,那您聽我說一下,這個搶救過程中可能會出現窒息、休克的風險,還有……”

她故意將聲音壓得很低,女人在嘈雜的環境中聽不清,“小護士你說啥來著?”

清音蚊子似的嗡嗡幾聲。

“小護士你說啥,我聽不清啊。”

清音無奈,“這樣吧,留大哥看著,您跟我來辦公室,小孩這個情況很危險,彆到時候出啥意外你說我沒告知你風險。”

女人回頭,衝丈夫使個眼色,這才跟著她來到辦公室。

當然,清音帶她去的不是大辦公室,那裡人多,萬一發生什麼會傷及無辜,而是將人帶到陶英才的小辦公室,他出去吃飯不知道又跟誰喝酒,據說下午都不會回來了。

“嫂子您看,這張是風險告知書,這裡,這裡是重點,您看一下。”

隻有兩個人,諒這小護士也搞不出什麼幺蛾子,女人也不再偽裝,撕掉老實巴交的面具,一臉不耐煩,“你們醫院真是屁事多,不就是吐兩口嘛,咋還有生命危險了?”

清音陪著笑臉,從頭到尾解釋原因,儘量拖延時間門。

大概兩分鐘後,女人忍無可忍,“行了行了,哪那麼多屁事,我簽還不行嘛。”

清音將簽字筆遞過去,寫了幾筆沒出墨水,她連忙紅著臉道歉,“您稍等一下,我去換一支,馬上啊。”

女人臉都快拉到胸口了,隻能“哼”一聲,轉而打量起辦公室的布置。這間門屋子門牌上掛著主任辦公室字樣,裡頭還擺著兩盆花,熱水瓶也是塑料的,茶缸啥的都比外頭大辦公室高檔,所以她也不疑有他。

然而,就在這“小護士”轉身的一瞬間門,門忽然關上了,她正要說為啥關門,緊接著又是“哢噠”一聲,居然被鎖上了!

女人心感不妙,跑去拉門,拉不開。

這門不是後世那種彈簧鎖,就是一道普通的實木門,從外鎖上後裡面就打不開,饒是她力氣大,硬拉了好幾下也是拉不開。

“喂,開門!”

“快開門!”

“老林快來給我開門!”

然而,門外一點聲音也沒有。

清音之所以帶她來這間門,是早就觀察好的,這間門屋子在走廊最深處,一般人走不到這邊來,裡面的動靜外面也很難聽到,再加上又是五樓,窗戶是鋼筋條封死的,她即使撬得開也不敢輕易跳。

隻要把人困住等警察來就行,清音安慰自己,可還是忍不住心裡打鼓。

可越是這種時候時間門過得越慢,仿佛能聽見秒針滴答聲,她等啊等,裡頭的女人喊了一會兒估摸著是沒人能聽見,乾脆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

她在撬門!

就在清音心驚肉跳的時候,忽然搶救室門口傳來吵嚷聲,其中有幾個還是自己同學,剛才她怕毛曉萍一個女孩子攔不住,讓去找了幾個男同學來。估摸著是那男人見女人總也不回去,心裡起疑鬨起來吧。

屋裡的女人也聽到聲音,仿佛是聽到一個信號,隻見她掏出手.槍,對著門鎖的地方“砰砰”就是兩槍。

事情發生得太快,清音待的距離太近了,耳朵直接被震得嗡嗡響,然後什麼也聽不見了,隻是眼睜睜看著鎖斷開,女人從裡面衝出來,將黑漆漆的槍口對準她。

在那一瞬間門,清音是遺憾的,她好不容易得到一段新的人生,還沒來得及享受,就要再一次嗝屁。

然而,想象中的劇痛並未傳來,她感覺自己手臂一緊,有人拉了她一把,然後眼前仿佛出現慢鏡頭,慢到她能看見子.彈擦著自己的頭發絲飛過,嵌進牆上,牆體立馬凹進去一個洞。

那人將她拉到靠牆的地方,自己則是飛身一踢,直接踢掉了女人的槍,女人驚恐,忽然又從褲腰裡掏出一把閃著銀光的匕首,直奔來人心口。

動作太快,那人要躲已經來不及了,隻能往後一個下腰,讓女人撲空。

同時,趕在女人再刺的前一秒,一把抓住匕首,狠狠一掰,隻聽“哢嚓”一聲,女人的胳膊被卸了。

所有動作發生在十秒鐘之內,清音隻能看見他們動作,也看不清打鬥雙方的面容,直到女人被反絞雙臂困住時,她才發現來人眉眼間門的冷靜,那麼熟悉。

“顧安。”

顧安不出聲,仿佛任何人任何聲音都不能打擾到他的工作,一直等到他從腰間門掏出手銬拷住女人,他才回頭,“你沒事吧?”

“我沒事,你怎麼樣?”

顧安搖頭,將女人揪起來,一把扔到牆角,眉宇間門依然冷靜自持,壓根沒有以前的街溜子樣。

清音以前就覺得他亦正亦邪,但此刻,今天,卻是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這種嚴肅、正經和冷冽的氣質。以至於哪怕是朝夕相對的人,她都覺得陌生極了,這塊璞玉,自己發現的閃光點好像更多更亮眼了。

顧安從懷裡掏出一方手帕,輕輕地覆到她左邊額角,有點笨手笨腳的,果然擦出一點血跡,清音這才感覺出疼來。

看來剛才是太緊張了,都忘了疼。

“妥了,都給拷上了,今兒多虧顧同誌。”幾名公安從病房裡押解著男人,走過來。

牆角的女人拚命掙紮,被公安把嘴堵上了,“閉嘴,自有讓你說話的時候。”

“感謝顧同誌提供的線索,要不是你第一時間門提供線索並聯係我們,今天可就……”醫院裡住著那麼多病人,但凡任何一個受傷或淪為人質,後果都不堪設想。

原來,警察能來這麼快,倒不是男同學報警電話快,而是在公安接到電話之前,顧安就已經找到派出所並帶人出發了,隻是顧安腿腳快,又擔心同在一個醫院的清音會不會有危險,所以跑得比專業公安還快。

兩個人販子被帶走,公安看著病床上的小男孩有點為難:“這孩子怎麼辦,要等人販子交代才能找到親生父母,這段時間門隻能送福利院了。”公安局每天進出那麼多人,帶孩子去也不現實,再說萬一以後都找不著,那公安總不能一直將他養在局裡吧,孩子畢竟要上學,要接觸外界。

“是啊,年紀太小,估計也記不得以前的事,被拐時間門地點還要儘快從那倆人嘴裡撬出來。”

有個女警決定試一試,“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呀?”

小小的孩子,臉蛋黃黑黃黑的,眼睛卻非常大,非常亮,“狗崽子。”

眾人一愣,全都心酸不已。

見大家神色不對,他以為自己說錯了,趕緊縮了縮肩膀,小聲重複:“我叫狗崽子喲。”

四五歲的孩子,總是被壞人狗崽子狗崽子的叫,就像小貓小狗被主人叫喚習慣了,就以為這是自己的名字。

清音眼眶一熱,人販子真該千刀萬剮!

“這個不是名字,你還記得你爸爸媽媽嗎?”女警繼續問。

男孩搖搖頭,“不知道,沒,沒有爸爸媽媽。”這一路顛沛流離,為了掩人耳目,這夫妻倆也教他叫他們爸爸媽媽,可小小的他總覺著,爸爸媽媽是很好很好的人,不是他們那樣,所以一直倔強的不叫,為此也沒少挨打。

清音剛才給他檢查身體的時候就發現,這孩子看樣貌隻有三歲多,但骨齡應該是快到五周歲了,身上有很多傷痕,新傷舊傷加一起至少二三十處,除了露在外面的臉和手,全身上下幾乎沒一塊好皮,就連男孩的小牛牛也不放過。

“這不是普通的人販子,人販子哪有這麼大的仇怨,為了賣個好價錢也不可能這麼虐待孩子。”她小聲跟主事的公安說。

公安看向人群最後的年輕人,“嗯,我們已經接到可靠線索,這倆人很可能是敵特分子。”

清音張了張嘴,驚訝不已,但也知道這四個字不是她能多問的。

“你真的不記得自己家在哪裡了嗎?還有名字呢,名字就是小時候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叫你的稱呼,你好好想想。”女警不放棄,繼續循循善誘。

小男孩正要搖頭,忽然從人群最後傳來一聲:“童童。”

男孩下意識就“哎”了一聲。

“你的名字叫童童,你的父母爺奶都是這麼叫你的,還記得嗎?”顧安溫聲道。

小男孩呆愣片刻,眨巴眨巴大眼睛,珍珠一樣的淚珠子順著臉龐滾落,“童童……”

眾人哪還有不明白的?這說明孩子真就叫童童!

主事的公安趕緊過去問,“顧同誌你知道這孩子的身世?”

“嗯。”顧安頓了頓,看向清音,“我還知道他的爺爺現在就在書城市。”

這公安上次就跟顧安接觸過,知道他是瞿建軍那邊的人,對他自然是信任的,“行,那我們就將孩子交給你,你給送回去,到時候讓那邊街道辦給我們發個函就行。”

清音也終於反應過來,這孩子就是陳專家的孫子!可她在飯店的時候,仔細檢查過小孩臉上,壓根沒有痣,後脖頸也沒有胎記,隻是微微有些陳年傷疤,他是怎麼知道孩子身世的?

一隻小手,輕輕地拽了拽她的衣角,“謝謝姐姐。”

清音彎腰,對上童童的大眼睛,“童童現在還想不想吐?”剛才自己讓他乾嘔也是權宜之計,希望沒有傷到他。

“不吐啦。”小鹿一樣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這個大姐姐,生怕一眨眼姐姐就不見了。

清音摸摸他腦袋,“想不想吃東西呀?”

童童搖頭,看向顧安,手卻將她衣角抓得更緊,在這個白色的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房間門裡,他隻知道這個大姐姐是好人,幫助了他。

“沒事兒,這個叔叔也是好人,叔叔很厲害的,能保護你。”

童童眼睛一亮,“真的嗎叔叔?”

顧安點點頭,“走,帶你找你爺爺去。”

***

書城市鋼鐵廠,此時正在商議怎麼請陳專家的事,書記和廠長靜靜地聽著劉副廠長的彙報,越聽眉頭皺得就越緊,“咱們廠怕是勝算不大。”

“目前看來是這樣,但不試一試怎麼知道成不成呢,陳專家現在手裡掌握的是目前國內乃至整個亞洲地區最先進的冶鋼技術,得技術者得天下,這是咱們書鋼百年一遇的機會。”

這些話他都不知道在會上說過多少次了,大家一開始還會熱血沸騰,可過了這麼久,事情毫無進展,大家也都麻了。

一直跟他不怎麼對付的另一位副廠長,幽幽地說:“老劉這話倒是好話,就是做起來不好做嘛。”

“也,也未必,咱們這邊已經有進展了。”一直沒說話的研發科主任,忽然猶豫著開口。

“哦?”所有領導都看過來。

研發科主任咽了口唾沫,“是這樣的,我們科的小柳,柳技術員,據他私人消息所說,陳專家一直滯留在書城市就是為了找孫子,如果咱們幫忙找到他的小孫子,說不定就能勸說他留在咱們廠。”

劉副廠長面上淡淡的,因為這條信息他早就知道了。

“而關於找孩子,他也有了一點線索。”

劉副廠長眼睛一亮,“什麼線索,快說。”

“他說,那個孩子右眼眼尾有痣,後脖頸有塊胎記,咱們找起來就能縮小不少範圍。”

“可靠嗎?”

“柳技術員說可靠,因為這是他從陳專家那邊得到的消息。”

就連廠長和書記也坐直了身子,這樣啊,那確實不算大海撈針,“成,那大家夥就趕緊發動身邊的力量,為廠裡的未來儘一份力,我把話放這兒,誰要是能找到這個孩子,廠裡重重有獎,但凡是為鋼廠做貢獻的職工或者家屬,咱們都不會虧待!”

柳誌強貓在會議室外,聽得心潮澎湃,他要的,就是這句話!科長已經答應他,這事無論成不成,下個月去京市部委參加培訓就報他的名字,他將成為全廠最年輕的參加部委培訓的技術員!

到時候,彆說十六號院,彆說杏花胡同,就是整個書鋼的人,都得仰視他!

這不,清慧慧那邊才聽說他有可能得到這個名額,就承諾她的食宿和路費都由她包了,到時候還要上百貨商場給他買一身最時興的好料子衣裳,再去華僑商店給他買一雙牛皮鞋和一個人造革公文包,光這身行頭就夠他風光的。

可惜今天大姐不上班,他得去醫院幫忙看著點,想著他樂顛顛的往醫院跑。

會議室內,大家正在為新進展鬆口氣,聊著閒的時候,廠辦的乾事忽然徑直來到保衛科科長跟前,“李科長,你們科的顧安說有要緊事。”

保衛科長怔了怔,顧安屢次幫助科裡立功卻從不貪功搶功,他想幫他往上頭請功他都拒絕,所以對於他上班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也是睜隻眼閉隻眼,這小子是非常知道眉高眼低的,忽然說有要緊事……

李科長也沒猶豫,趕緊來到門口,就見顧安小兩口跟兩名穿製服的公安站一起,身邊還跟著個三四歲的小孩子。

“你好,我們是東城區公安分局的,貴單位的顧安同誌幫忙找到一個被拐賣兒童,並說知道孩子的家人在哪裡,我們跟著過來核實一下。”

李科長聽得一頭霧水,什麼被拐兒童,什麼孩子家人,書鋼沒有誰家孩子丟的啊……誒等等!

顧安附耳,說了幾句。

李科長一愣,“你確定?”

“確定。”他的消息來源不一樣,他不像柳誌強,消息東一句西一句,到底有幾句真幾句假都不一定,他的消息全是自己人去到實地考察得出的,自然保真。

李科長沒想到,這天大的好事居然落到保衛科頭上!激動得臉都紅了,使勁拍了拍顧安的肩膀,“好小子,有你的。”

顧安還是跟以前一樣,不居功不搶功,“我這算什麼,還得多虧科長領導有方,這段時間門我老往外頭跑,都是科長安排的找人工作,我應該感謝科長給我這個立功機會才對。”

李科長也不是傻子,眸光閃了閃,看了他兩秒,再次使勁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衝進會議室。

半分鐘後,烏泱泱二十幾號人全衝出來,圍著顧安問東問西。

童童害怕極了,清音就一路抱著他,看著顧安臉不紅心不跳的述說事情經過:原來,心憂廠裡發展大計的李科長,把找孩子的任務秘密交給他,他就讓朋友第一時間門查到陳家親家那邊去,在童童姥姥姥爺家門口蹲守一段時間門後,了解到那家人的為人其實不賴,當年不是故意弄丟孩子的,老兩口還為此長病不起,後來也一直打聽孩子下落,隻要聽說公安抓到人販子,他們都會第一時間門趕去詢問有沒有外孫的消息。

孩子是買糖路上走丟的,他還讓人找到了當年其他一起去買糖的孩子們,現在最大的十一二歲,最小的七歲,可能是詢問技巧與警方的威嚴不一樣,還真讓他找到一個細節——有個孩子說那天很奇怪,明明是星期天,但胡同口的公共廁所卻很乾淨。

當時那條胡同的廁所是輪到星期一打掃,星期天正應該是最臟的時候,他於是去找當時負責清潔廁所的工人,卻發現他們已經辭職回老家了。

他於是又順著線索找到老家去,得知那個地方壓根沒這號人,他才敢肯定自己的方向對了。

接下來,他又回到書城,經過多方打聽和研判,逐漸模擬出當時廁所清掃工的大概人物形象和生活軌跡。一個人可以隱藏身份,改換口音,甚至易容,但飲食習慣大概率是不會變的,譬如愛吃大蒜,愛吃面食,好辣口,這樣的飲食習慣讓他聯想到自己的故鄉石蘭省。

雖然龍國有這樣飲食習慣的人群很多,但第六感告訴他,人販子說不定就在石蘭省,這倒是跟劉副廠長那邊的消息來源能對上,陳專家正是基於此才一直滯留書城市。

後來的艱辛,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的,他也不想詳細描述,“最近,我鎖定這夫妻倆的身份,正好孩子情況也能對上,這才請示李科長,打算收網。”

而孩子真正被找到,“則是我的愛人,她今天在醫院門口吃飯的時候,看見……”巴拉巴拉,說得頭頭是道。

一眾領導連連點頭,這後生心真細,一般人都想不到再去找那些孩子了解情況,更不會事無巨細到連公共廁所都注意到,“小顧好樣的,你這一人抵千軍萬馬啊,老李你手底下有這樣的能人怎麼不早點說?”

李科長心裡樂開花,面上還得謙虛幾句,顧安真有兩下子,既把自己找孩子的過程說清楚,又把他捎帶上,好像一切行動都是他指揮得當似的……這小子,要是能一直留在保衛科,那就是他的得力乾將!

“小清大夫真是功德無量啊,要不是你的一念之慈,說不定小顧追到的時候孩子已經被帶走了。”

“對,醫者父母心,小清也是好樣的,以後咱們廠的發展,還是得看你們年輕人。”

好吧,清音受之無愧,雖然上輩子柳紅梅和柳誌強也找到這個孩子了,但自己和顧安早一天找到,就能讓他少受一天罪,也算好事一件。

做好事被誇,那是應該的。

“姐姐,我怕。”童童緊緊摟著清音的脖子,小身子瑟瑟發抖,清音沒哄過孩子,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而且看他眼睛半睜半閉,顯然是累極了想睡覺,但肚子又餓得“咕咕”叫,一整天都沒好好吃東西。

“要不這樣,小清先找個地方安置好孩子,我們去市醫院請陳專家。”

劉副廠長想了想,“對,小清你先把孩子帶回家安頓好,我們把陳專家請來的時候,務必要讓他感受到咱們書鋼人的熱情正直與善良。”

清音滿頭黑線,啊,這個怎麼“感覺”,她總不能在臉上貼大字吧。不過,孩子是真困,也是真餓,領導們還要想法子利益最大化,還要好好商議一下,帶著孩子確實是折騰,“行,那我先帶回杏花胡同16號大院。”

顧安衝她點點頭,意思是“你放心”。

***

童童是真瘦得可憐,清音單手抱著,從廠裡走回杏花胡同,居然一點都不累。

“喲,清音這誰家孩子?”

“這孩子長得真好看,眼睛真大!”

清音隨便敷衍兩句,說來奇怪,她沒什麼跟小孩相處的經驗,但小孩好像都比較喜歡她,像大丫二丫,小海花,現在的小童童,緊緊摟著她的脖子,小腦袋一點一點的。

沒一會兒,顧媽媽也聞訊而來,“聽你們大院的說,你帶回家的孩子,在哪兒呢?”

清音指指裡屋。

“哎喲喂,真好看,這小臉兒長得,跟年畫娃娃似的,就是忒黑。”可不是黑嘛,還黃黃的,像棵營養不良的小白菜。

“這孩子可憐,來曆最遲明天,我和安子會給您一個說法,顧媽媽您就放心吧。”

這句“我和安子”可真讓人舒服,顧大媽立馬喜笑顏開,“誒,好,音音做事我放心。”

倆人剛說了一會兒,童童就揉著眼睛醒來,“姐姐?”

“童童乖,這是顧奶奶,你肚子餓了吧?讓顧奶奶給你泡麥乳精喝。”

顧大媽倒也不小氣,尖尖的加了三大勺麥乳精,“來,快喝吧。”

童童現在對陌生人都有點害怕,看到清音點頭,他才顫巍巍的從床上下來,乖乖坐到小板凳上,先伸出舌頭舔了舔,像小貓吃東西似的,等嘗到甜味兒,眼睛立馬亮得不像話。

“真甜!”

“誒誒真乖,快喝吧,喝完還有。”

小家夥也不喝,推給清音,“姐姐喝,我不饞。”

清音覺得,有些孩子的性格真的是天生自帶的,在飽受磋磨之下,他還能記著對自己好的人,實在難能可貴。

顧媽媽眼睛紅紅的,“哎喲可真招人疼,真懂事,安子小時候也這樣,吃啥都想著先給我和他爸,我看這孩子,就想起安子小時候,多乖巧啊……”

清音想象不出顧安那個乖巧的樣子,或者說,顧安壓根與“乖巧”無關。

小童童喝完麥乳精,清音又給他拿了幾塊餅乾,因為長期吃不飽,脾胃虛弱,也不敢一次性給太多,隻能先墊墊,關鍵還是得正經吃飯和菜。

吃飽喝足,童童捧著肚子,打兩個飽嗝,開始看自己剛才睡過的香香暖暖的大床,“對不起,我把姐姐的床弄臟了。”

剛才為了不弄醒他,清音就隻是簡單的給他脫掉外面的衣褲,擦了擦臉和手,其實身上還是臟臟的,“沒事,你想洗澡嗎?”

“我可以洗嗎?”

“這孩子,不就洗個澡,有啥可不可以的,你等著,顧奶奶給你燒水去。”

清音也沒閒著,先幫他把長長的指甲給剪短,指甲縫裡黑黑的,也不知道多久沒好好洗過,頭發也被那兩口子剪得狗啃似的,長的長,短的短,還長了不少虱子。她想了想,乾脆去大院裡找趙大媽借來推頭的推子,給他推成個小光頭。

這麼多虱子,要是不剃乾淨,蟲卵就弄不乾淨。

很快,顧大媽燒來兩壺熱水,加冷水兌出滿滿一盆溫水,“來童童,把衣服脫掉,洗個澡。”

童童興奮極了,又很羞澀,“姐姐,我臭臭哦。”

“告訴你一個秘密。”

童童立馬湊過來,像個即將剝開碩大鬆果的小鬆鼠。

“姐姐幾天不洗澡也會臭臭哦。”這孩子身上的臭,她在飯店就聞見了。

童童的眼睛先是瞪圓,然後不知道想到啥,嘻嘻嘻的笑起來,還越笑越大聲,像是發現什麼巨好玩的事一樣。

清音扶額,是不是每個小孩都這樣啊,大丫二丫也是,莫名其妙就會戳到他們的笑穴一樣。

於是,“唰”一下子,童童就脫個精光,還知道用手捂住小牛牛。

“嘿,你還知道害羞呢,跟安子一樣。”

清音差點一口噴出來,顧安小時候也……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