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烈日當空, 大殿恢弘。
風吹動殿前的布棚子。
年紀最長的孟老學官,拿著方才寫好、墨跡未乾的聖旨,站在階上。
“今次殿試, 陛下親點,一甲三名——”老學官頓了頓,朗聲道,“柳岸!”
柳岸微微蹙眉,仿佛對自己的名次不是很滿意。
他抿了抿唇角,出列謝恩:“臣柳岸, 謝陛下。”
祝青臣高興得很, 還想跟他揮手, 被其他老學官一把抓回來,死死按住。
“一甲一名, 林驚。”
這是高老學官的學生。
祝青臣和高老學官對視一眼,默契地朝對方伸出手, 緊緊握住對方的手,然後抱住對方,拍拍對方的後背。
“小祝, 恭喜恭喜。”
“老高,同喜同喜,教導有方。”
“你看吧, 我就說, 去大覺寺上頭香有用。”
“嗯嗯。”祝青臣連連點頭,“太感謝你了, 等等我們去大覺寺還願。”
“要得要得。”
“堅決不去大覺寺上香聯盟”,更名為“一定要去大覺寺上香聯盟”後,取得大大大勝利!
最後, 老學官宣布:“一甲一名——”
所有人屏息凝神,老學官頓了頓:“裴宣!”
許多人都還沒反應過來,裴宣究竟是哪家公子,世家當中,也沒有姓裴的啊?
柳岸最快反應過來,猛地轉過頭。
裴宣就站在他身邊,還跟個傻子似的,瞧著柳岸傻樂。
哇,柳師兄中了探花耶!太好了!
等一下請柳師兄去觀潮樓吃飯!
柳岸:?
這個傻子?他是狀元?
柳岸推了他一把,他才回過神,但還呆呆的,不知道師兄推他乾什麼:“啊?”
柳岸被他氣死,直接伸出手,按著他的腦袋,讓他低下頭。
柳岸咬著牙,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低低的:“謝恩。”
裴宣這才反應過來,彎腰行禮:“臣裴宣謝陛下隆恩,陛下萬萬歲。”
祝青臣在殿中高興得要飛起來,但是還沒起飛,就被幾個老學官給按住了。
“陛下面前,不得失禮。”
祝青臣雖然人坐在位置上,但是靈魂已經在天上盤旋了。
嗚呼!噫籲嚱!耶耶耶!
把這輩子知道的語氣詞都用完了。
係統很無奈:“你怎麼跟在山裡蕩藤的猴子一樣?我先把你的心聲關掉,吵死了。”
老學官們也很煩他。
“你明明是最後一個上香的,怎麼就叫你的學生中了?”
“一甲三名你占了兩個,你很得意噢?還笑還笑?忍住!”
祝青臣坐在他們中間,輕輕掩住嘴,小聲道:“也沒有很得意啦。”
他眼睛彎彎,藏不住的笑意:“但是想想我贏過了你們,也蠻得意的。”
殿試都結束了,塵埃落定,祝青臣也不裝了。
攤牌了,怎麼樣?他就是很有野心,他恨不得一甲三名全都是他的學生!
這次漏掉了一個榜眼,還有點可惜。
祝青臣叉著腰,尾巴翹上天,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膛:“有的老師,天天縮在房裡算卦;有的老師,天天拜佛,文殊菩薩都堆滿了。我什麼都沒做,我的學生照樣爭氣!”
係統:?
你最好是什麼都沒做,大半夜還躲在被窩裡算卦的人不知道是誰。
祝青臣給自己豎了個大拇指:“不愧是我,世界上最好的老師!太厲害了!”
“你!”
因為表現太過囂張、言辭太過激烈,祝青臣被幾個老學官抓過來,按著擰了好幾下腮幫子,擰得小臉通紅。
“嗷——”
“閉上你的嘴,沒人當你是啞巴。”
“彆嘚瑟了,你晚上最好睜著眼睛睡覺。”
“我必須再活三年,三年後科舉再爭個高低。”
這時,邊上傳來楊公公的兩聲低咳。
眾人回過神,看向高位上的皇帝,收斂了手上的動作。
祝青臣一邊揉著臉蛋,一邊從人群裡擠出來,眼睛亮晶晶的,感激地看向陛下。
陛下慧眼識英才!陛下英明神武!謝謝陛下!
皇帝好像被他盯得有點好笑,摸了摸鼻尖,清了清嗓子。
一甲三名留在宮中,聽封候賞,頒賜朝服。
三人領旨謝恩,由一眾宮人簇擁著,離開皇宮。
祝青臣作為其中兩位的老師,也要送送他們。
“咳咳……”祝青臣故意清了清嗓子,掀起衣袍。
注意注意,優秀的狀元夫子兼探花夫子,要站起來了!
其他幾位老學官已經忍耐到了極限。
隻有高老學官和祝青臣合得來,高老學官也清了清嗓子,站起身來。
注意注意,優秀的榜眼夫子也要站起來了!
兩人朝陛下行禮告退,皇帝又好氣又好笑,好像還有點無奈,朝他們揮揮手。
走走走,彆在這裡嘚瑟。
祝青臣朝高老學官伸出手,兩人昂首挺胸,攜手離開大殿。
還有誰?還有誰的學生能與我一人一戰?!
剛走出殿門,兩個人還擊了個掌,手舞足蹈地跳下台階。
“我的學生中啦!哈哈哈!”
“我的學生也中啦!”
係統默默地跟在祝青臣身後,打出“你中了什麼”的標語。
幾位老學官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臉色鐵青,抬起手,堵住自己的耳朵,把他們的聲音阻絕在外。
煩死了!
熱鬨是彆人的,他們什麼都沒有。
*
宮門前,祝青臣追上走在前面的兩個學生:“岸兒?阿宣?”
裴宣與柳岸回過頭,祝青臣小跑上前,一手攬住一個。
“夫子的好學生,給夫子長臉了,夫子送送你們。”
裴宣羞赧:“還要多謝夫子,若是沒有夫子,就沒有裴宣今日。”
柳岸抿了抿唇角,悶悶地喊了一聲“夫子”,便沒有再說話。
祝青臣疑惑:“怎麼了?中了探花還不高興?”
柳岸垂了垂眼睛,卻道:“夫子多慮了,學生沒有不高興,學生隻是……”
祝青臣瞧了一眼裴宣,裴宣還一臉不解,問道:“師兄可是餓了?還是昨夜沒睡好?還是曬著太陽,中了暑氣?我去街口雇一輛馬車……”
祝青臣了然,收回手,把裴宣給推開。
你先走開一下,你師兄現在最煩的就是你,你還一口一個“師兄”給他添堵。
祝青臣摸摸柳岸的腦袋:“岸兒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柳岸被戳中了心事,低聲道:“他怎麼就……我分明比他勤奮,也比他有天資,我還是師兄。”
“因為他笨唄。”祝青臣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可憐的探花,“他寫的文章都直來直去的,皇帝本來也沒什麼學問,大概隻看得懂他寫的。”
柳岸震驚:?
“夫子?!”
我們才出宮沒多久,你怎麼就敢口出狂言說陛下沒學問?
祝青臣繼續開解他:“再說了,他比你大三歲,比你多讀了三年書,一時輸給他很正常。你年紀還小,他都一把年紀了,才中狀元,也沒什麼可嘚瑟的。”
“……”柳岸哽住。
雖說裴宣比他大三歲,但是……
也沒有到“一把年紀”的地步吧?
祝青臣最後道:“而且你長得又好看,他長得醜醜的,跟掉進灶裡被火燒了的小土狗似的,遠不如你有氣質。你不當探花,誰當探花?”
祝青臣的“鬼話連篇式”安慰好像還挺有效的,柳岸臉色稍緩。
祝青臣摸摸他的腦袋:“乖。”
這時,裴宣趕著馬車,來到他們身邊:“夫子、師兄,快上車,外面熱,當心中暑。”
祝青臣撩起衣袖,麻利地爬上車,招呼柳岸也快點上來。
柳岸最後瞪了一眼裴宣,和夫子一起上了車。
裴宣一臉迷茫,根本不知道大好的日子,師兄為何生氣。
柳岸煩得很,坐定了,對祝青臣道:“多謝夫子開導,我知道了。狀元的位置,大概隻有他這樣的人當得,換了其他人,早就被我掐死了。”
裴宣:?
他不可置信地回過頭,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師兄要掐死他?!
祝青臣朝他擺擺手:“沒說你,說的是另一個狀元。”
“噢。”裴宣轉回頭,繼續趕車。
殿試才結束沒多久,榜文就張貼出來了,消息也傳遍了永安城。
裴宣趕著馬車,還沒駛出宮門前的長街,圍觀的百姓就占滿長街兩邊,想要一睹狀元郎與探花郎的風采。
祝青臣摟住柳岸的肩膀:“阿宣,你駕車。我們的探花郎品貌端正,家世又好,很容易被人抓走,可要藏好了。”
裴宣不解:“抓走?抓去哪裡?師兄如今也是朝廷命官,誰人如此大膽,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劫走朝廷命官?”
狀元郎埋頭苦讀,一點人情風俗都不懂。
祝青臣解釋道:“被彆人抓去當女婿啊。”
正巧這時,有個年輕公子在榜前喊了一聲:“我中了!”
他話音剛落,便有人大手一揮,四個家丁上前,把年輕公子抬起來,塞進馬車裡就跑。
連個影子都沒留下。
速度之快,令祝青臣嘖嘖稱奇。
這時,忽然有一個小姑娘,推開人群,朝裴宣拋了一個香囊。
裴宣還在駕車,香囊被丟到他身上的時候,他跟接到了一個燙手山芋似的,手忙腳亂,顛來顛去。
柳岸“嘖”了一聲,掀開簾子:“還不快進來?你還挺享受的,等著多收幾個?”
“師兄,我沒有!”裴宣雙手接住香囊,像捧著佛經似的,無比正經,沒有半分雜念。
祝青臣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為師來駕車,你快進來。”
“好。”裴宣鑽進車裡,“我會保護好師兄的。”
祝青臣笑了笑,撩起衣袖,接過韁繩。
百姓們見裴宣進去了,都有些遺憾。
“狀元郎呢?”
“出來看看啊。”
“怎麼躲進去了?”
祝青臣輕輕揮動韁繩:“這裡沒有探花郎和狀元郎,有的隻是上了年紀的祝老學官,咳咳,讓一讓,讓一讓!祝老學官要回家吃飯了。”
人群中忽然傳出一個聲音:“祝學官也尚未婚配!祝學官還是探花郎和狀元郎的老師!”
祝青臣:O-o
一種不祥的預感從他心底升起。
下一秒,祝青臣就被迎面飛來的一枚桃子砸中腦袋,他整個人都晃了晃。
“嗷——”
人群中傳來小小的聲音:“糟糕,沒對準。”
桃子落在祝青臣的衣擺上,祝青臣捂著腦袋:“謀殺,這是謀殺朝廷命官。”
係統跟在他身邊:“幸好這裡還沒有引進榴蓮。”
祝青臣揉揉額頭:“榴蓮是什麼?”
“就是——”係統用小小的電子屏幕給他展示了一下圖片。
“什麼榴蓮,這不是流星錘嗎?”
祝青臣忽然感覺頭疼欲裂,他要死了。
他駕著馬車,慢吞吞地從人群裡擠出來。
原本一盞茶就能走完的路,愣是走了快半個時辰。
先把柳岸送回家。
柳家早就得到了消息,這會兒都把慶祝的紅綢掛起來了。
家丁侍從,都喜氣洋洋地站在門外,迎接公子回府。
柳岸下了車,母親立即迎了上來:“岸兒,辛不辛苦?餓了嗎?”
柳岸環顧四周,輕聲問:“母親,父親呢?他怎麼沒出來?他還在為了昨晚我翻窗的事情生氣?”
“沒有。”柳夫人笑了笑,壓低聲音解釋道,“他聽說裴宣被點為狀元,不好意思出來見狀元,躲在裡邊呢。”
柳岸朝裡面望了一眼。
果然,花白胡子的柳家主就坐在堂中,擔心裴宣看見他,還往裡面躲了躲。
昨天晚上,他攔著柳岸,不讓他去敬王府尋裴宣。
今日殿試,裴宣就被點為狀元。
實在是有點……
慚愧,不敢出來見人。
柳家還想留祝青臣和裴宣吃飯,不過裴宣也要回家,也便作罷。
臨走前,裴宣下了車,朝柳家主做了個揖。
祝青臣駕著車,調轉方向,隨口問他:“昨天夜裡,柳家主不讓你師兄去救你,你還向他行禮?”
裴宣道:“其實那時,我也不希望柳師兄來救我。原本是我不聽夫子勸告,執意進入敬王府,我一介布衣,死不足惜。若是牽連了師兄,耽誤了師兄殿試,那就不好了。”
祝青臣又問:“倘若當時,柳師兄沒有去救你,你又會如何?”
裴宣想了想:“我希望柳師兄先顧好自己,再來顧我。待柳師兄中了探花,再來為我伸冤。”
祝青臣笑了笑,摸摸他的腦袋。
出了城,圍觀的百姓便少了許多。
馬車速度也加快了。
陳娘子和左鄰右舍也都接到了消息,遠遠地在門外迎接。
陳娘子笑容滿面,接受鄰居們的恭喜。
“你可算是熬出頭了,阿宣現在這樣出息了,都中狀元了。”
“想當年,你一個人趕著驢車,往車上搬酒,就為了供他念書,都值得了。”
陳娘子遠遠地看見馬車朝這邊過來,同鄰居們說了一聲,便上了前。
馬車還沒聽聞,裴宣便掀開簾子,跳下馬車。
母子一人緊緊地握住對方的手,陳娘子臉上還帶著笑,卻淚眼朦朧:“好、好……”
除了“好”字,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裴宣安安靜靜地握著母親的手,沒有說話,等她平複心情。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抹了把眼淚,拍了一下裴宣:“怎麼叫祝夫子趕車?沒大沒小的。”
裴宣直喊冤:“夫子體諒我,若是我在外面趕車,這會兒我都被旁人抓去做女婿了。”
陳娘子冷笑一聲,上下打量他,毫不留情:“就你啊?跟隔壁那頭小土狗似的,哪戶人家看得上你?”
裴宣哽住:“……”
宮人們都忍不住笑出聲來,簇擁著狀元郎和他的母親進去。
他們原本是送賞賜來的,陳娘子忙前忙後,留他們和鄰居們一起,吃了頓午飯。
*
祝青臣在酒坊裡吃了午飯,才駕著馬車,晃晃悠悠地回了都城。
殿試結束,他也可以收拾收拾,搬出皇宮了。
他還打算要去大覺寺還願呢。
可是祝青臣才回到宮裡,楊公公就迎了上來:“祝夫子,陛下傳召。”
“嗯?”祝青臣疑惑,“陛下可是有事?”
楊公公道:“陛下今日主持了一場殿試,似乎是中了暑氣,不大舒服,請祝夫子過去看顧。”
祝青臣蹙了蹙眉。
不痛快就去找太醫,他又不是太醫。
他忽然想到什麼,回過神,看了看四周,見旁邊圍著宮人太監。
楊公公的話,他們大概也都聽見了。
“好。”祝青臣點點頭,跟著楊公公去了養居殿。
係統問:“不應該啊,昏君是使勁折騰都不會死的反派人設,他怎麼一個上午就病了?”
祝青臣了然道:“裝的。”
祝青臣來到養居殿,殿中掛著重重疊疊的簾子,旁邊放著堆成小山的冰塊,泛著絲絲涼意,或許皇帝剛吃過藥,風中還彌漫著些許苦澀。
侍奉的宮人們都屏息凝神,原本與皇帝形影不離的樂師……
還在奏樂,為了應景,還換了幾首聲音比較低沉的曲子。
祝青臣在心裡給皇帝豎了個大拇指,他真的很昏君,裝病還不忘聽曲子。
楊公公隔著簾子行禮:“陛下,祝夫子到了。”
裡面傳來皇帝的聲音:“讓他進來。”
“是。”
祝青臣小步上前,掀開簾子,鑽了進去。
果然,皇帝啥事沒有,面色如常,正靠在榻上看密折。
完全不避諱祝青臣。
祝青臣小聲提醒:“陛下?”
皇帝朝他招了招手:“這幾日要辛苦祝卿在宮中多留一陣子。”
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一臉不解地看著他。
皇帝道:“等過幾日,就可以放出消息去,說皇帝病重,傳召駐紮邊關的幾位將軍回都城述職,收攏兵權,一網打儘。”
他昨天晚上收到那封信,就已經想好了。
“是。”祝青臣點點頭,繼續眨巴著清澈愚蠢的眼睛,“可陛下為何選我侍疾?”
“此事必須隱蔽,多一個人知道,便多一份風險,所以朕不願叫太醫宮人再來侍疾。”
皇帝放下密折,認真地看著他:“祝卿原本就知曉此事,又見過朕深夜看奏折,是最合適的人選。”
“況且,祝卿與敬王已然結下了梁子。敬王不死,祝卿和祝卿的學生永無寧日,祝卿是世上絕不會泄露此事的人。”
祝青臣“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多謝陛下抬愛。那臣……”
“侍奉湯藥,閒來無事就看看書,想吃什麼就吩咐下去。”
“好耶!”祝青臣馬上進入角色,看看旁邊已經被皇帝喝空了的藥碗,於是自覺地坐到旁邊。
係統疑惑:“平時不見你這麼笨啊,怎麼今天看起來傻乎乎的?”
祝青臣撚起一塊栗子糕,塞進嘴裡:“這個皇帝城府太深,既然他已經掌控了一切,我自然是越笨越好,襯托他英明神武。”
“越是‘病中空閒’,越是容易多思多慮。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要他自己說出口,是他選的我,不是我上趕著選的他。倘若他再疑心我,回頭想想這些話,疑心就會減輕許多。”
單純的係統被一些勾心鬥角嚇暈。
祝青臣嚼嚼栗子糕,抿了抿指尖,彎起眼睛:“好吃!”
皇帝瞧了他一眼,笑了一聲。
*
沒幾日,“陛下病倒”的消息就傳了出去。
皇帝平日沉溺歌舞,也不早朝,看起來就很虛弱的樣子。
這下好了,隻是主持了一上午的殿試,回去就中了暑氣,到現在還沒好,反倒還愈演愈烈。
其他學官都出宮去了,唯有祝夫子,因為年紀小些,被皇帝留在了養居殿侍疾。
為著他的病,一甲三名遊街取消了,瓊林宴也推遲了。
皇帝靠在榻上看密折,對祝青臣說:“隻是委屈了你的兩個學生。”
祝青臣坐在榻邊看書,轉過頭,笑著道:“不委屈,阿宣根本不會騎馬,隻會趕驢。他現在從頭開始學,恐怕也學不好,要是從馬背上栽下來就不好了。”
“是嗎?”
“嗯,岸兒倒是會騎馬,不過他長得還行,騎在馬上,很容易被香囊水果砸下去。”
皇帝合上奏章:“振威將軍已經啟程回都城了。”
祝青臣適時吹了一句馬屁:“陛下英明神武!”
忽然,楊公公在外面通報:“陛下,敬王殿下前來請安。”
祝青臣和皇帝都一激靈,“噌”地一下坐起來,把手裡的書卷密折全部塞進床鋪裡面,用被子蓋住。
祝青臣拿起旁邊的小匣子,往皇帝臉上撲了幾層粉。
皇帝被粉末嗆得咳嗽:“祝卿,你從前……”
“請陛下稍稍忍耐。”
粉撲得差不多了,祝青臣又拿起旁邊的藥碗,往房間裡灑了幾滴,營造出一種久病纏綿、渾身藥味的場景。
祝青臣從小身體不好,有時裝病躲避功課,有時又是真的病了,連家裡人都分辨不出他到底是真病還是假病。
做完這一切,祝青臣便捧著藥碗,規規矩矩地站到了旁邊。
皇帝還在咳嗽,祝青臣道:“楊公公,請王爺進來吧。”
“是。”
楊公公打簾子,敬王一身素衣,趨入殿中。
他先是看了幾眼皇帝,見他臉色慘白,神色疲倦,像是真病了,才俯身行禮:“陛下。”
敬王抬起頭時,瞧了一眼站在旁邊的祝青臣,一言不發。
他與祝青臣已然撕破臉,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如今皇帝病重,於他而言是大好時機。他沒功夫與祝青臣糾纏,待他登基後,想怎麼處置祝青臣,就怎麼處置。
於是敬王做出淒惶神色,幾步上前,跪在榻前:“陛下,何至於此啊?”
皇帝掩著嘴咳了兩聲,儘量不讓自己咳出一堆粉末。
敬王又試探道:“陛下要好好保重身體,朝堂不能一日無陛下。”
祝青臣在旁邊抿了抿唇角。
說得好像這昏君從前有去上朝一樣,本來就是有他沒他都一樣。
皇帝道:“朕恐怕是不行了。”
敬王眼底有一抹喜色閃過,抬起頭時,又是滿臉悲愴:“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冷眼瞧著他,又道:“朕膝下無子,恐皇位後繼無人,朕已然派遣官員於宗室子弟之中尋訪,看誰人可擔此重任。”
敬王一愣。
“須得年輕力壯,家中父母雙亡,免受外戚把持。朕已決意封你與祝卿為顧命大臣,到時也要勞煩你一人,多多扶持。”
皇帝說了許多要求,敬王隻覺得耳邊嗡嗡的。
他是皇帝的親弟弟,皇帝卻不想傳位給他,還要從宗室之中再選新帝?
他隻做顧命大臣,還和祝青臣平起平坐?待新帝長大,便將他一腳踹開?
這是什麼道理?
敬王握緊了拳頭,強撐著與皇帝再說了兩句話,便忙不迭告辭。
殿中,祝青臣推開窗戶,看著敬王匆匆離開的背影。
想來是回去聯絡朝臣了。
係統問:“皇帝不怕他狗急跳牆,帶兵逼宮嗎?”
祝青臣望著窗外:“皇帝就怕他不帶兵逼宮。他這些年裝得太像,若是他按兵不動,沒有由頭殺他,也挖不出他手下的所有人,激他一激,他才會和親信聯絡,一同入宮。”
此時將近入夏,天氣燥熱。
天邊卷起陰雲,眼看著是要下雨了。
祝青臣關上窗子,回到榻邊,掀開被子,準備把自己沒看完的書拿出來。
結果他一掀被子,一把刀、一把劍從裡面掉出來。
祝青臣:?
皇帝若無其事地把刀劍收回來:“此事凶險,有備無患。”
想來,方才敬王在他面前說話時,他始終把手放在被子裡,顯然是握著刀劍。
若是敬王當時就翻臉,他隨時可以抽刀出鞘,擊殺敬王。
祝青臣呆呆地點了點頭:“是。”
皇帝竟然連他的這份都準備了,還是挺靠得住的。
皇帝清了清嗓子,把書冊拿出來,遞給他:“你看書罷。若是有事,便躲在朕身後。”
祝青臣點點頭,回過神來,又連忙搖搖頭,舉起右手,像一隻嚴肅的小貓:“臣誓死保衛陛下!”
*
又過了幾日。
皇帝的病不見好轉,敬王已經蠢蠢欲動。
他平日裡與那些紈絝子弟的交遊,也顯露出好處來。
雖說這些紈絝子弟庸庸碌碌,但畢竟身份擺在那兒。
他們回去向在朝中任職的父親兄長說一說,朝臣們很快就動搖了。
如今都城之中,人心惶惶,動作快些的,已經將拜帖送到敬王府了。
因著這件事,裴宣與柳岸還未授職,留在家中。
一開始左鄰右舍喜氣洋洋,到現在遲疑猶豫,旁敲側擊。
裴宣猶豫了幾日,外面風聲愈演愈烈,便趕去柳府見了師兄。
他去時,柳岸正紮著束袖,坐在院子裡,擦拭長劍。
幾十個家丁被他改成府兵,一板一眼地操練。
裴宣上前:“師兄?”
柳岸瞧了他一眼:“嗯?”
“師兄這是?”
“永安城怕是要變天了,夫子還被拘在宮裡。那日夫子為了你,把敬王得罪了徹底,若是敬王得勢,絕不會放過夫子。”
柳岸把手中長劍擦得鋥亮,在烈日下閃著寒光:“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得把夫子救出來。”
裴宣頷首:“我和師兄一起。”
柳家主在外面拍門:“岸兒!柳岸!你敢!給我開門!”
可他已經管不住柳岸了。
裴宣與柳岸商定之後,兩人達成共識,偷偷把陳娘子接來柳府,隨後閉門不出,將所有客人拒之門外。
風雨欲來,永安城中各個官員,動作各有不同。
*
十日後,振威將軍帶著幾位駐邊將軍匆匆回到都城。
隻是他們甫一入城,沒有進宮述職,而是直接去了敬王府。
一直到了傍晚時分,一行人才晃晃悠悠地結伴入宮。
祝青臣趴在窗戶旁邊,遠遠地看著幾個將軍身披甲胄、腰掛佩刀,簇擁著敬王,一步一步,從玉階上走上來。
年紀大些的,應該就是駐守邊關的振威將軍,其他幾個皆是副將。
小太監們手捧蠟燭,將宮道兩邊的宮燈點起來。
燭火跳躍,照得刀光劍影,明明滅滅。
等到他們靠近一些,祝青臣便縮回了腦袋,把窗扇關上。
“陛下,他們來了。”
“嗯。”皇帝揣著手,靠在榻上。
祝青臣知道,他的手裡已經握著刀了。
皇帝騰出手,朝祝青臣招了招手:“過來點,沒得傷著你。”
“是。”祝青臣挪到他身邊,小聲問,“陛下的眼神還不錯吧?”
祝青臣怕他等會兒殺瘋了,分不清敵我,把他也給砍了。
皇帝頓了頓,卻問:“祝卿,你的眼神好嗎?”
祝青臣搖搖頭:“回陛下,臣時常挑燈夜讀,眼神也……不是很好。”
皇帝扶了扶額頭:“朕也一樣,酒喝多了,眼睛花了。”
祝青臣一激靈:!
那他們兩個“老眼昏花”的廢物君臣,怎麼打得過那幾個魁梧的大將軍啊?!
兩個人還沒來得及再說話,門外傳來楊公公的聲音。
“振威將軍、敬王殿下,照著規矩,覲見陛下,不得穿甲佩刀,請幾位將軍卸甲。”
振威將軍在邊關完全就是土皇帝,無法無天慣了,如今皇帝病重,哪裡還會把他放在眼裡?
“老東西,滾開!本將軍不認得你,這把刀也不認得你,還不快滾開?”
殿中的祝青臣及時出聲打斷:“楊公公,不打緊,陛下請幾位將軍進來。”
楊公公撇了撇嘴,往邊上退開:“是。”
行走之時,盔甲與刀劍相擊,發出清脆的聲音。
越來越近。
內殿沒有點燈,殿外宮燈照進殿中,幽暗昏黑。
敬王不疑有他,快步上前,見皇帝比前幾日病得更厲害了,掩不住的喜色:“陛下?”
皇帝睜開眼睛,敬王又道:“陛下,臣這幾日在宗室之中,遍尋無果,有負陛下所托。”
皇帝故意忽略他眼底閃著的精光,問道:“這可如何是好?”
“陛下,臣……”
敬王話還沒說完,身後幾個將軍就齊刷刷地跪下了。
振威將軍抱拳,懇切道:“陛下,國不可一日無君,臣等奏請陛下,禪位於敬王殿下,早日主持大局!”
敬王眼中笑著,面上卻十分為難,看起來猙獰扭曲:“將軍說的這是什麼話?我怎麼可以……”
“若是陛下不允,臣等便在此請願!邊關數萬將士,也一並請願!”
名為請願,實則要挾,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若是皇帝不禪位,他要麼起兵造反,要麼現在殺了皇帝,偽造禪位詔書,保敬王上位,總歸他手握兵權,愛怎麼做就怎麼做。
不如現在禪位,他不費一兵一卒,敬王名正言順即位,皇帝也可以保住一條性命,兩全其美,大家都好。
殿中昏暗,外間火光跳躍。
敬王跪在榻邊,輕聲勸慰:“大將軍畢竟是一心為民,難免急躁了些,請陛下見諒。陛下若是不放心,我即位之後,便尊陛下為太上皇,供陛下頤養天年。”
“我來時,還見太醫在外候著,早些做完這些事情,陛下也好及早讓太醫進來看診,陛下?我可是你的親弟弟啊!若是連親弟弟都信不過,陛下還能相信誰?”
振威將軍扶著刀,跪在旁邊,怒目圓睜:“陛下還是早做決斷為好!陛下等得,這西北將士可等不得!”
顯然是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既保全了敬王的名聲,又威脅了皇帝。
和造反比起來,這自然是最好的辦法。
皇帝沉默良久,朝振威將軍招了招手:“上前來,朕叫他們準備印璽。”
“是。”振威將軍面上一喜,以為皇帝是妥協了,要寫禪位聖旨了。
不費一兵一卒,隻消一封聖旨,便能大功告成。
這買賣可太劃算了。
振威將軍此時也顧不得什麼威嚴了,跪在地上,匍匐上前,滿臉堆笑:“陛下……”
下一秒,床榻上的皇帝忽然暴起,一腳將振威將軍踹翻在地,抽刀出鞘,銀光一閃,刀尖順著他的甲胄縫隙,捅進他的胸口。
祝青臣把手裡的藥碗砸碎:“護駕!”
守在殿外做太監打扮的暗衛迅速推開殿門,一擁而入。
敬王還想抓祝青臣做人質。
祝青臣一個閃身,躲開他的手,飛快地滾到床榻上,翻出皇帝給他準備的佩劍,抽出長劍,對著敬王揮了兩下。
“嗷!”
皇帝被他嚇了一跳,砍人間隙,回頭看了他一眼。
祝青臣雙手握著劍柄,跟一隻貓似的,把劍揮得連影子都看不見。敬王被他逼得連連後退。
劍揮得不怎麼樣,毫無章法,氣勢倒是很足,一直在“嗷嗷嗷”,把嚇得敬王臉色煞白。
就是容易誤傷我方戰友。
逆賊自有皇帝和暗衛去抓,祝青臣隻是一個柔弱的文臣,保護好自己就可以了。
皇帝瞧了一眼,便放心地轉回頭去。
與此同時,皇帝已經將振威將軍砍倒在地,幾個副將才剛剛把刀抽出來,就被他砍翻在地。
誰也想不到,平日裡沉溺歌舞的皇帝,竟然會忽然暴起。
他們更沒想到,皇帝的力氣這麼大。
鮮血濺在重重疊疊的帷帳上,忽而“嘩啦”一聲,狂風將祝青臣方才沒關好的窗扇吹開。
狂風湧入,吹得帷帳糾纏在一起,皇帝搓了一下臉,才發覺自己臉上手上都沾了血,腥臭腥臭的。
敬王見勢不妙,轉頭想跑。
祝青臣連忙大喊:“陛下!”
皇帝猛地回過頭,殺紅了眼,一抬手,便將手裡的長刀擲出去。
祝青臣從榻上爬起來,順手抄起榻邊的銅花瓶,也朝敬王丟了過去。
下一刻,長刀落在敬王面前,震碎地磚,插進磚裡,攔住他的去路。
銅花瓶“哐當”一聲,重重地砸在他的背上。
敬王往前一撲,跟一條死狗似的,趴在地上。
他才終於反應過來,回過頭:“你們……你們……”
祝青臣手握長劍,跳下床榻,和皇帝站在一塊兒,冷眼瞧著他。
皇帝垂眼,忽然看見祝青臣的手上不知沾了哪個逆賊的血跡,拿出手帕要給他擦一擦。
隻是還沒伸出手,忽然,殿外傳來疾呼。
“陛下?陛下可安好?”
“小祝?小祝你在哪兒呢?你死了嗎?天殺的敬王!我跟你拚了!”
“夫子?夫子!夫子你在哪兒?!”
祝青臣和皇帝疑惑地轉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