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暮色四合, 宮燈昏昏,殿外忽然傳來許多人的聲音。
“陛下?陛下身體可好?”
祝青臣和皇帝轉過頭去,隻見朝中眾臣身著官服, 手執玉笏, 正浩浩蕩蕩地朝養居殿趕來。
幾位老學官走在最前邊,抹著眼淚:“小祝啊,小祝你在哪兒呢?你死了嗎?”
“天殺的敬王!你要是敢逼宮, 我就血濺朝堂!”
今日振威將軍回城,一回來便封鎖了整個永安城,他們都以為皇帝要被敬王逼死了。
祝青臣在宮裡侍疾, 自然也逃不掉。
所以, 在看清楚眼前的場景時, 他們都愣了一下。
滿地逆賊,正哎喲哎喲地叫喚,滿地打滾,有進氣沒出氣。
而祝青臣和皇帝好好地站在旁邊,一點事兒都沒有。
祝青臣還應了一聲:“我還沒死。”
嗯……
好像是他們多慮了。
柳岸與裴宣就跟在幾個老學官身後, 年輕沉不住氣,快步上前, 一左一右將祝青臣圍起來, 關切地問:“夫子可有事?”
“我沒事。”
祝青臣收劍入鞘, 乖巧地站好。
他沒殺人,都是陛下殺的, 他隻是在旁邊呐喊助威而已。
裴宣低聲道:“柳師兄差點就要帶著府兵,入宮搶救夫子了。”
祝青臣看了一眼皇帝,連忙捂住他的嘴:“你給我閉嘴。”
你怎麼敢在皇帝面前提“帶府兵入宮”?他剛殺瘋了,等會兒連你一起殺了。
皇帝也瞧了祝青臣一眼, 拽過垂落在旁邊的帷帳,細致地將手上的血跡擦乾淨。
他眼中的殺意太過濃烈,還未消散,柳岸和裴宣都收回了手,離夫子遠一點。
皇帝隨口問:“狀元與探花如今在何處任職?”
柳岸與裴宣俯身行禮:“回陛下,臣等尚未任職。”
“正好。”皇帝指了指地上的一堆人,“你們兩個去大理寺任職,這些人交給你們,把事情查清楚。”
兩人領命:“是。”
敬王被暗衛控製住,陰毒地看向他們。
電光石火之間,他忽然明白了什麼。
“裴宣,你……是你拿走了那封信……”
裴宣不置可否。
敬王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竟然掙脫暗衛的壓製,衝到裴宣面前:“你怎麼敢?我這樣看重你、喜歡你,你竟敢出賣我!”
裴宣皺了皺眉,不可置信地問:“王爺騙我入府,叫做‘喜歡’?王爺對我動手動腳,叫做‘喜歡’?倘若我沒有聽夫子的話,勤加鍛煉,當日就被按在王爺身下,屈辱至極,王爺把這叫做‘喜歡’?”
不等他說話,裴宣便一擺手:“拉下去。”
敬王被人拖下去,一雙眼睛淬了毒一般,死死地盯著裴宣的方向。
原書裡,敬王就是在那天晚上,毀了裴宣的殿試,也毀了裴宣的一生。
現在,敬王沒有把裴宣拉進去,反倒自己把自己送進了死路。
報應不爽。
係統歎了口氣:“攻受關係完全崩了。”
祝青臣淡淡道:“這有什麼關係?他也跟裴宣一樣,去跳城樓,然後裴宣就可以‘火葬場’了啊。我們阿宣可是主角受呢,隻要小小地‘火葬場’一下就好了。”
“等一下。”祝青臣蹙了蹙眉,“他不會不敢跳城樓吧?連城樓都不敢跳,還說什麼喜歡?”
係統為他豎起大拇指:“不愧是你,渣渣臣。”
*
一夜之間,敬王與振威將軍被生擒,送入大理寺。
皇帝從振威將軍身上搜出兵符,交給信得過的武將,讓他馬上前往邊疆,穩定軍心。
所幸敬王汲汲鑽營多年,隻結交了一群酒肉朋友。這群紈絝子弟,一聽說宮中生變,敬王被擒,馬上要和他劃清界限。
更有的家族,聽聞此事,馬上把人捆了,也要送去大理寺。
皇帝也不在意,不過是牆頭草,搖搖擺擺的,掀不起什麼大風浪。
若是追究到底,沒什麼可懲處的;若是這回放過他們,說不定他們還會感激涕零。
裴宣與柳岸自從殿試之後,便待在家中無所事事。
如今皇帝讓他二人官任大理寺,負責主審敬王謀逆一案,兩個人乾勁十足,壓著犯人就走了。
祝青臣悄悄打了個哈欠。
年輕人就是精力充沛,熬得起夜,他不行,他要回去睡覺了。
他把佩劍還給皇帝,準備與其他朝臣一同退走。
皇帝卻道:“如今城中還亂著,恐怕有敬王亂黨流竄在外,你近來與朕走得近,暫且留在宮中,待事情平息了,再搬出去。”
“是。”祝青臣點點頭,“臣送幾位老臣出去。”
皇帝把劍拋給他:“劍也帶上,特許你帶劍行走宮中。”
“多謝陛下。”祝青臣抱著長劍,和幾位老學官一同退走。
離開養居殿,祝青臣挽住老學官們的手,走在宮道上。
兩邊宮燈明亮。
祝青臣眼睛彎彎,笑著說:“我剛剛好像聽見有人很著急地喊我,‘小祝?小祝你在哪裡?小祝你是不是死啦?’是哪位老學官在擔心我呀?”
幾個老學官都有些害臊,擺擺手,彆過頭去。
“不是我,不是我,大概是老高,老高還哭了。”
“狗屁,哪裡是我?我一向鎮定自若,泰山崩於前,而喜怒不形於色。”
“我們幾個來找你,說要進宮探探消息的時候,你一邊抹眼淚,一邊說難得碰到小祝這麼合心意的忘年交,他要是死了,你找誰一起上香。你就說你是不是哭了吧?”
祝青臣露出欣喜的表情:“真的嗎?”
高老學官還嘴硬:“放屁,我那是被風迷了眼睛。”
其他學官笑著道:“當然是真的。”
祝青臣很高興:“再來點,再來點!”
讓我聽聽我在大家心裡有多重要!
“老徐一聽說你要死了,馬上去找他以前的學生。”
祝青臣問:“徐老學官的學生是朝中大臣嗎?”
“不是,不過他是道士,會煉起死還魂丹,老徐想等敬王把你殺死了,再把你的屍首偷出來救活。”
“……”
有沒有可能,人被殺,就會死呢?
聽起來不太靠譜的樣子。
不過心意很好,祝青臣心領了。
他在宮裡侍疾,不能泄露消息,所有人都以為皇帝病了,要倒台了。
如此危急時刻,他們都一把年紀了,竟然還能冒險進宮來救他,祝青臣很感激。
祝青臣親親熱熱地挽著他們的手:“那其他大人呢?他們也擔心我嘛?我的人緣竟然這麼好!”
老學官淡淡道:“想太多,人家又不認得你。”
祝青臣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敬王平素隻愛遊獵,與陛下並無二致,若是任由他攪弄風雲,豈能安穩?”老學官壓低聲音,“雖說陛下不靠譜,但是敬王更不靠譜。”
“雖說陛下沉溺歌舞,但是朝臣進言都會聽,敬王嘛……”
他們沒有再說下去。
第一好的皇帝是明君,第二好的皇帝是聽話的皇帝。
最差的是剛愎自用、自以為是的皇帝。
敬王正好屬於最差的那一檔,沒人想保他上位。
祝青臣偷笑。
老學官繼續道:“況且,殿試前夜,他將裴宣扣在府裡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
祝青臣抬起頭:“你們怎麼知道的?”
“裴宣那孩子自己跟我們說的。”
祝青臣震驚:“他……他自己跟你們說的?!”
“當時朝臣還有所猶豫,他出來說,敬王並非明君,把這件事告訴我們了。這樣嚴重的事情,他應該不會拿出來開玩笑。”
“他還說,今日若是不阻止敬王篡位,明日被敬王打得鼻青臉腫的,就是在座諸位大人。後日被敬王召進宮中欺淩的,便是諸位大臣的子女。”
“他說了這番話,那些朝臣才肯進宮來死諫。”
祝青臣垂了垂眼睛,有些感慨。
這件事情,原本知道的人不多,就連柳岸也不清楚內情。
畢竟,好好一個學生,被敬王那樣欺辱。
這樣的事情,說出去實在有些難堪,若是有人傳了出去,以訛傳訛,往後提起裴宣,便叫人想起敬王。
他與敬王怎麼都分不開。
祝青臣有意替他保守秘密,卻不想,他自己說出來了。
他確實也沒辦法,為了勸動群臣,證明敬王並非良善之人,他隻能這樣選擇。
老學官們拍拍他的肩膀:“你不要擔心,我們不會說出去的。”
祝青臣把幾位老學官送到宮門前,扶著他們上了馬車,目送他們離開。
*
回到房間。
祝青臣把皇帝給他的佩劍掛在床頭,簡單洗漱一下,就準備睡了。
他枕著手,躺在床上。
大約是剛剛經曆了一場變故,一時半會兒也睡不著。
係統停在床頭,和他聊天:“你們這裡的權謀都這麼快的嗎?皇帝提著刀殺殺殺,就完了?”
“還沒完呢。”祝青臣道,“生擒敬王與振威將軍才隻是剛剛開始。他二人,一個是王爺,一個是軍功卓著的將軍,若是陛下給不出恰當的理由、穩不住他們手底下的人,反被扣上‘殘害手足功臣’的名頭,今夜種種,就全完了。”
“接下來才是重頭戲,所以皇帝連夜派人去安撫西北士兵,又特意派裴宣和柳岸去查此案,他二人剛入朝堂,不可能徇私,不會被人詬病。”
“嗯……”係統想了想,“我還以為要籌謀部署好幾年呢。”
祝青臣疑惑:“好幾年?”
“小說裡都是這樣寫的啊。”係統說,“皇帝一般要籌謀好幾年,期間要為了振威將軍的兵權,把他們家的兒子納入後宮,雖然不喜歡他,但是不得不裝出寵愛他的樣子。”
“然後皇帝趁機奪回兵權,在某個夜黑風高的夜晚,把振威將軍一家下獄。皇帝拉攏整個軍營,日夜操練,在另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他們一起包圍敬王府,控製敬王手下的同時,活捉敬王。”
“皇帝雖然得到了天下,但是卻永遠失去了振威將軍兒子的愛。噢,我最愛的‘追妻火葬場’,這才是完美的權謀!”
祝青臣聽著所謂的權謀,嘴角抽了抽。
“這是你自己編的嗎?你知道整個軍營和整個朝堂有多少人嗎?”
“不知道。”
“也就幾萬個吧。這幾萬個裡,但凡有一個走漏消息,這個密謀就成不了。”
“是嗎?”係統恍然大悟。
祝青臣掰著手指頭:“皇帝這回裝病,除了我和他,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就連楊公公和太醫都被排除在外,那些暗衛也是提前一刻鐘才知曉今日要抓的是敬王,根本沒有告密的機會,這叫做‘密謀’。”
“動不動就幾萬個人參與密謀,不如找幾個說書先生在大街上喊出來算了。”
係統哽住。
祝青臣道:“再說了,皇帝又不是小倌,怎麼還要賣身給振威將軍才能拿回兵權?振威將軍的兒子又不傻,皇帝可以隨便換,但是爹隻有一個,他不幫著自己爹監視皇帝,反倒幫著皇帝乾什麼?”
“因為……”係統說不出話來,“‘火葬場’的事情,怎麼能這麼較真?都是因為愛嘛。”
祝青臣笑了笑:“命都沒了還愛?敬王也是,裴宣都要審他了,他不趕緊求饒,對裴宣說他全都招了,求求裴宣不要對他用刑,還對著裴宣‘愛愛愛’的。”
係統震驚:“你好無情!渣渣臣,你一點都不懂愛!”
祝青臣撐著頭,悠閒道:“胡說,我可懂‘愛’了。‘愛’是每次外出帶回來的小零食和小玩具,而不是踐踏、□□和盛氣淩人。”
係統大聲說:“‘帝王之愛’就是身不由己、進退兩難的!你又沒當過皇帝,你怎麼知道?”
祝青臣比他更大聲:“廢話,我沒當過皇帝,但是我見過皇帝啊!”
“我還活著的時候,李鉞把私庫鑰匙給我保管,任我支取,這叫帝王之愛!”
“李鉞把兵符給我,鳳翔城一半禁軍供我調遣,聽我號令,這叫帝王之愛!”
“李鉞許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不在鳳翔城,以我為尊,這叫帝王之愛!”
“敬王對裴宣有什麼?不愛的時候毀了他的前程,愛上了逼得他跳城樓,這叫什麼‘帝王之愛’?這叫‘閻王之愛’吧?”
祝青臣皺眉:“要不是我認識李鉞,就真被你們給騙了。李鉞從來就沒有身不由己過。”
祝青臣想了想,回過神來:“你真的很喜歡編一些莫名其妙的火葬場故事,裴宣這本《陰鬱受》不會也是你編的吧?”
“那怎麼可能?”係統連忙反駁,“我隻是看過而已。”
祝青臣懷疑地看著它:“不相信。”
係統漲紅了整個球:“我隻是有一點點戀愛腦而已,快穿局有一個紅色的係統,比我戀愛腦多了!”
祝青臣看看它:“你現在就是紅色的。”
“不是我!”
“知道了,我先睡了。”
“都說了不是我了!”係統暴躁地按下《安眠曲》的播放開關。
祝青臣裹著被子,翻了個身,閉上眼睛,不到三秒鐘就沒心沒肺地睡著了。
他的睡姿不太好,整個人跟個要起飛的小鳥似的。
係統看著他的臉,忽然明白,為什麼要找祝青臣做任務了。
隻有在各種愛裡泡著長大的人,才不會被“火葬場理論”牽著鼻子走。
與此同時,對面的養居殿裡。
皇帝也準備睡了。
隻是他的反派係統沒有在旁邊放《安眠曲》,反倒在大喊大叫。
“你在乾什麼?你把主角攻抓起來了啊!你還紮了他一刀!你還讓主角受去審判主角攻!你瘋了嗎?”
皇帝挖了挖耳朵,假裝聽不見。
“我都跟你說了,你隻是個反派角色,隻需要混吃等死就行了,你現在把事情弄成這樣,劇情全崩了!”
皇帝理直氣壯:“不是你說的,反派就是給他們添堵?”
係統頓了一下:“我是讓你按照劇情走,把裴宣發配邊疆,給他添堵!”
“給敬王添堵也一樣,他也是主角。”皇帝睨了它一眼,“所以反派隻許給主角受添堵,不許給主角攻添堵?你雙重標準,見不得敬王受委屈?”
“我沒有,等以後敬王火葬場,就……”
皇帝冷笑一聲,拿了個痰盂把它蓋住,推到角落,翻身睡覺。
大反派都是無差彆攻擊的,包括係統。
*
另一邊,裴宣與柳岸連夜將犯人送進大牢。
振威將軍和敬王都受了傷,一個被砍了一刀,一個被砸了一下,今晚恐怕是審訊不了了,隻能先讓大夫過來看看,明日再審。
裴宣與柳岸便帶著手下衙役去了敬王府。
王府中人見狀不妙,收拾了東西想逃,結果才跑到偏門前,就發現門前都有人守著,院牆每隔一段,也有人守著。
他們根本逃不出去。
正門大開,差役們手執火把,將敬王府照得亮堂堂的。
裴宣與柳岸身穿官服,走進王府。
王府侍從都被聚集到院子裡。
柳岸一抬手:“十人一班,分彆帶下去詢問,問出消息的有賞。”
“是。”
差役們立即上前,把侍從給帶走。
柳岸又道:“管事的留下,敬王的書房在哪裡?”
王府管事連忙跑出來,給他們帶路。
敬王府的書房很大,裡邊東西不少,裴宣還摸出一個暗格,裡面裝著許多賬本和書信。
裴宣與柳岸今夜就留在書房裡,將這些東西一一整理出來。
*
裴宣與柳岸初入官場,接手的第一個案子,就是這樣的謀逆大案。
兩個人不敢懈怠,連夜留在敬王府裡查抄書信。
收獲也不小,他們在敬王府裡搜出了敬王與朝中官員往來的書信,以及部分官員,假借兒子之手,給敬王送禮的賬本。
敬王時常外出遊獵,也時常在府中開宴。
這些事情,就在遊獵和宴會之中暗中進行。
夜裡,差役來報。
“柳大人、裴大人,逆賊在牢中叫罵不休,非要讓裴大人過去見他。”
燭光下,裴宣與柳岸正看書信。
柳岸淡淡道:“回去跟他說,還沒輪到他,讓他先等著。”
“是。”差役有些遲疑,“逆賊還說,他是裴大人的……的……”
柳岸道:“是什麼?有話就說。”
差役顯然難以啟齒:“他說,他是裴大人的夫君,讓裴大人一定要過去見他……”
差役話還沒說完,柳岸便重重地把書信往案上一丟:“什麼東西?他得了失心瘋不成?把他的嘴堵上,省得他再胡言亂語!”
裴宣抬起頭,按住柳岸的手:“師兄莫氣。”他看向差役:“照柳大人說的去做,把他的嘴堵起來。”
“是。”
差役要退走,柳岸越想越惱怒,站起身來:“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裴宣便道:“天也晚了,師兄去牢裡看過他,就直接回府歇息吧,不用再回來了。”
“嗯。”柳岸道,“你也早點休息。”
“好。”
柳岸挽起衣袖,鬆了鬆手腕,帶著差役離開,看模樣像是要去打人。
待他走後,裴宣才低下頭,繼續看搜檢出來的書信。
燭光晃動,裴宣撐著頭,不知不覺,他的眼前開始發花,紙上的字輕輕晃動。
裴宣做了個夢。
他夢見了自己。
在夢裡,他還是酒坊裡的小公子,努力念書,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夠考取功名,讓母親不用再這麼辛苦,可以享享清福。
他日夜苦讀,終於過了秋試和春試,準備迎接殿試。
不過,夢中沒有祝夫子。
沒有祝夫子,便沒有人幫他看文章,他也無法認識其他同窗。
他隻能一個人埋頭苦讀,跟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撞,無比忐忑地準備殿試。
殿試前幾日,母親想著他們家離得遠,便拿出積攢許久的銀錢,讓他去城中客棧訂個房間。
他小心翼翼地揣著銀兩,找了幾家客棧。
卻發現母親辛苦攢下的錢,連一間柴房都訂不起。
夢裡的他太過自卑,唯唯諾諾地道著歉,低著頭,退出客棧。
其實,裴宣看得清楚,客棧的小二或是老板,眼中都沒有嘲笑他的意思,他們隻是同他說了一件事情而已。
是他一直低著頭,連彆人的表情都沒看清楚。
他離開客棧,低著頭,又撞上了敬王。
敬王問了他原委,便對他說,王府中空房很多,如果他不嫌棄,可以過去住一個晚上。
他答應了。
敬王時常照顧他們家的生意,那時的他還很感激敬王,沒有夫子提點,分辨不出“規矩做生意”與“刻意拉攏”之間的區彆。
他隻是想著,不要讓母親擔心,不要耽誤殿試時辰,現在承了敬王的情,往後再多謝他就好了。
那時他還滿心滿眼地想著,敬王真是個好人。
於是,在殿試前一天晚上,他搬進了敬王府。
那天晚上,他在房間裡看書,準備看完這頁就早點睡覺,養足精神。
他吹滅蠟燭,忽然,房間門“嘎吱”一聲,被人推開了。
他還沒來得及喊,就被一個渾身酒氣的男人從身後抱住了。
夢中的他拚命掙紮,卻因為在這一世,沒有聽夫子的話,勤加鍛煉,很快就被男人按在了床上。
一夜屈辱。
夢裡的他不知道,觀夢的裴宣心裡清清楚楚。就算沒有蠟燭,看不清楚,他也知道,這個人就是敬王。
待他再次醒來,匆匆入宮,參加殿試。
他強忍著不適,寫完了文章,卻在與陛下對答之時,暈倒在地。
陛下震怒,將他的文章抽出來,看也不看,直接甩在他面前,讓人把他拖下去,發配邊疆。
他倒在地上時,看見身邊熟悉的衣擺。
柳師兄低頭看著他,看見他脖子上的痕跡,一臉不可置信,似乎不相信竟然有學生能在殿試前夜做出這種事情。
柳師兄往邊上躲了躲,不再看他。
裴宣一驚,心臟不由地跟著緊了一下。
在夢中的柳師兄眼裡,他隻是一個穢亂殿試的學生,柳師兄清高自持,自然很嫌棄他。
他想跟柳師兄解釋,張了張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因為禦前失儀,他被陛下發配邊疆,連回家道彆的機會都沒有。
母親收到噩耗,哭暈幾回。
在邊關,他再一次相信了敬王,相信敬王是救他出泥潭的那個救世主,甚至還愛上了他。
夢裡的裴宣不清楚,做夢的裴宣倒是清清楚楚。
敬王早就和西北振威將軍勾結在了一塊兒,所以裴宣被發配邊疆之後,被當地官員刁難,也是出於敬王授意。
敬王先讓人磋磨他一陣,待他心灰意冷之時,再以救世主的姿態來到裴宣面前。
幫他解圍、鼓勵他,裴宣自然死心塌地,一心追隨敬王。
幾年後,他隨敬王造反,為敬王出謀劃策。
大軍攻入都城當天,慶功宴會上,他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毀了他殿試的那個男人,就是敬王!
夢裡的他,確實也是太過單純,沒有半點心眼。
他在敬王府中被辱,大聲呼救,都不曾有侍從過來看看究竟出了什麼事。
可見早就有人打點好了侍從。
在王府裡能指使得動侍從,欺辱他的男人,不是敬王,還能是誰?
而他竟然還想保全敬王,為敬王謀劃。
他又一次被敬王按在那個地獄一般的房間裡,黏膩惡心。
造反成功,大好的日子,他以為能夠守得雲開見月明,可是他卻瘋了。
敬王認為他在裝瘋,甚至用母親威脅他低頭認錯。
在敬王登基立後的那天晚上,裴宣收到了母親離世的消息,趁著看管他的宮人去吃酒,逃出囚禁他的冷宮,爬上城樓,一躍而下。
耳邊風聲淩厲。
裴宣卻鬆了口氣,這樣也好,死了也好。
敬王抱著他的屍體,哭得像一個“失去了珍貴玩具的孩童”。
忽然,裴宣聽見許多奇怪的聲音。
“恪守規矩的裴宣第一次直呼敬王的名字,竟然是在臨死前。”
“鐵骨錚錚的敬王第一次流淚,竟然是在裴宣快死的時候。”
“真是絕美愛情!”
裴宣愣了一下,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什麼鐵骨錚錚?什麼絕美愛情?他聽不懂。
可是夢境並沒有結束,他沒死成。
那天下了雪,雪地厚厚一層,他摔在雪地上,沒有死。
敬王抱著他,對著太醫怒吼:“救不了他,我要你們統統陪葬!”
那個聲音也在附和:“好霸道,絕美愛情!他好愛他!”
刀懸頸上,太醫們拚儘全力,終於把裴宣救了回來。
可是他卻變成了一具木偶,不會哭,不會笑,在敬王強迫他的時候像一具死屍。
那個聲音又說:“敬王的火葬場開始啦!”
所謂的火葬場,就是——
敬王單膝蹲在他的床榻前,握著他的手,向他道歉:“阿宣,我知道我錯了,我不知道怎麼愛你,我隻是想把你留在身邊,是我用錯了法子。”
敬王把先帝的屍首吊在他面前,對他說:“都怪他,都怪先帝把你發配邊疆,我已經下令將他千刀萬剮。阿宣,你看著可解氣?你也來一刀。”
敬王又帶他去看柳師兄的屍首,對他說:“我知道,這個柳岸,從前眼高於頂,瞧不起你,他也死了,我把他殺死了。”
裴宣終於有了表情,他睜大眼睛,從床榻上爬起來,不可置信地看著柳師兄的屍首。
敬王入城,柳師兄自刎殉國,他脖子上好大一條刀口,幾乎把整個頭顱都割下來。
裴宣張了張嘴,跌下床榻,撲到柳師兄的屍首身邊,想要攏住他,眼淚簇簇落下。
敬王從身後抱住他:“阿宣,以後都不會有人欺負你了,欺負你的人全都被我殺了。”
儘管這一切禍事因敬王而起,可他卻被排除在外。
為什麼他不用被千刀萬剮?
倘若這世間真的有因果報應,為什麼始作俑者不用被千刀萬剮?
那個聲音告訴他,因為敬王是“主角攻”,是他的“官配”,是他的夫君。
所以敬王還是可以被原諒的,隻要他“火葬場”了,沒什麼不能被原諒的。
裴宣大受震撼。
當然了,敬王的“火葬場”還沒有結束。
他繼續給裴宣蹲下、道歉——因為要保有帝王的尊嚴,所以是單膝蹲下。
道歉三次,淋雨一次,發熱喊著裴宣的名字一晚上,消息被他刻意送到裴宣耳裡。
最後他力排眾議,立裴宣一介男子為皇後,引來朝野非議,但他在所不惜,偏要逆天而行!
裴宣像一個提線木偶,感受著心中不知從而來的感動,隻覺得惡心至極。
他被強迫著抬起手,握住敬王的手,笑著道:“傅聞洲,我原諒你了。”
敬王失而複得,欣喜若狂,擁他入懷,向他許諾:“阿宣,我一定好好對你,我愛你。”
這個故事就這樣結束了。
裴宣想把自己的手收回來,可是卻動彈不得。
許多個聲音充斥在他耳邊。
“火葬場好旺!”
“但總感覺還不夠。”
“還不夠?攻都下跪道歉好幾次了,皇帝能做到這份上已經不錯了。”
“受自己都原諒攻了,人家小情侶打打鬨鬨搞情.趣,你一個局外人管這麼多乾什麼?”
“攻隻是不會愛而已,一生這麼長,受再慢慢教他不就行了?”
……
裴宣頭疼欲裂,卻仍舊深陷於夢境不得出。
應這些聲音的要求,接下來還有幾個被稱為“番外”的小故事。
敬王與他的結婚大典,敬王給他穿皇後禮服,哄著他喊自己“夫君”。
敬王雖然將幾個臣子的女兒納入後宮,但是非必要不碰她們,直到她們其中一個生下孩子。敬王將孩子立為太子,完成了“帝王的任務”之後,就獨寵皇後。
他們管這叫“帝王的深情”。
番外最後,敬王與他白頭到老,成為一對令人稱羨的帝後。
小輩圍在裴宣身邊,說以後也要嫁給像敬王一樣好的男人,裴宣的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裴宣再也忍不住,猛地睜開眼睛,“哇”地一聲,乾嘔出聲。
他從夢中醒來,天色全黑,低沉沉地壓得人心慌。
裴宣低著頭,目光陰鬱,渾身顫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他死死地握著桌案一角,手背上青筋暴起,幾乎要把桌子角給掰下來。
這都是什麼事情?
直到他看見自己身上的靛藍官服時,他才回過神,馬上衝到一邊,抱著痰盂,不住地乾嘔。
他晚上忙著查案,沒吃什麼東西,也嘔不出什麼來。
帝王的深情。
嘔——
令人稱羨的帝後。
嘔——
他被毀了前程,唯一的親人被磋磨致死,原本的同窗師兄被逼死。
敬王可是蹲下給他道歉了啊,三次呢!整整三次呢!
嘔——
他做錯了什麼?
他的母親做錯了什麼?柳師兄做錯了什麼?
被敬王威脅的太醫做錯了什麼?被他鎖在後宮裡的那些妃嬪做錯了什麼?
裴宣正抱著痰盂乾嘔,差役走到門前,被他嚇了一跳,連忙上前,幫他拍拍背:“裴大人,你怎麼樣?是不是太勞累了?”
差役把手帕遞給他,又幫他倒了一杯茶:“大人清清口。”
裴宣平複心情,用茶水漱口,按了按唇角:“你來有什麼事?”
差役道:“也沒什麼大事,就是那個逆賊,我擔心一直塞著他的嘴,把他給捂死了,就去鬆開了一下。結果他又開始胡言亂語,這回說的話更過分了……”
裴宣道:“你說。”
“說,裴大人是他的皇後,他是裴大人的夫君,他要裴大人陪他一起造反……”
想到夢裡的事情,裴宣又忍不住嘔了一聲。
惡心!
差役拍拍他的背:“我已然將他的嘴給堵住了,隻是他的話太過驚世駭俗,所以趕緊過來通報大人一聲。大人若是身體不適,就早些回去歇息吧?”
裴宣握了握拳頭,站起身來:“不必,準備一下,派人去告知夫子與師兄——”
“我要夜審傅聞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