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悶雷陣陣,窗外黑沉沉天空中突兀地遊過幾道炙亮的銀蛇。
阿爾文使勁揉了揉自己發紅浮腫的臉,
“二十歲那年,我獨自離開了這棟房子,至今已有二十八年,在此期間從來沒有回來看過帕農一眼。”
“我拋棄了他。”
浠瀝瀝——
雨水好似晶瑩的珠串落了下來,密集的雨幕將天空染成灰蒙蒙的一片。
幾絲冰涼飄進大廳,拍打在三人臉上。
冰涼刺骨。
二十八年!
霍爾登攏了攏衣領,坐直身體。
迪安擰了擰眉頭,居然這麼久。
這已經算是老死不相往來了吧,一對本來關係和睦的親兄弟,何以走到這一步?
“二十八年不和親哥哥往來的確少見。”霍爾登不解,“但為什麼用‘拋棄’如此沉重的說法,我沒算錯的話,那時候你們都年滿二十歲,分開為了各自的工作和生活打拚,不是很正常,算什麼拋棄?”
“帕農不是正常人,甚至算不上一個健康的人。”阿爾文垂下頭,聲音裡隱隱透出一股無法遏製的戰栗,肩膀微微顫抖,“他患有自閉症、並且智力發育遲緩。”
轟隆!
雷聲咆哮!
黑色的天空被銀蛇撕裂,閃電的白光照亮了三張表情各異的的臉。
然後空氣突然靜止。
霍爾登臉上的疑惑凝固,接著恍然大悟,眼中甚至流出露出一抹濃重的興趣之色。
而迪安腦海中閃過上輩子了解過的關於這病症的印象。
自閉症,或者說孤獨症。
患病者通常為兒童。
他們無法正常與外界交流、極容易受到刺激,並且一般具有某些刻板的、重複性的行為。
迪安想到了房子裡那成百上千的螺旋狀黑圈,這就解釋得通了。
阿爾文盯著破爛的電視機,娓娓講述,
“我們的母親生下我們之後就死掉了。我們跟著父親大衛生活,我在五、六歲的時候就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我的哥哥怎麼跟正常人不一樣。”
“不會流暢地說話,開口總是一個單詞一個單詞、磕磕巴巴,而且除了跟我和大衛,他從不跟其他人說話玩耍,他更願意獨處。”
“他老是做各種光怪陸離的夢,晚上睡不著覺,清早就坐在床頭,頂著一對黑眼圈傻傻的看著我。”
“他偶爾也對著空氣用斷斷續續的話,自言自語,就像那裡藏著什麼隱形的東西…”
阿爾文歎息,
“小時候,大衛忙工作,沒太重視他的不同表現,隻當性格內向。但後來老師發現了他的異常,帶到醫院診斷後確定他患有自閉症,但那時已經錯過了最佳的治療階段,醫生說,以後很難再有改善。”
“有幾年,大衛帶著他跑遍了全美利堅知名兒童醫院,帶他接受心理學專家診斷、治療,可效果甚微。”
“他始終沒辦法跟外人正常交流,所以他不能上學,大多數時候留在家裡由大衛照顧,大衛訓練他,指導他寫字、讀書,給他換衣服,洗澡,喂他吃飯。”
“大衛就像是一個任勞任怨的護工,細心嗬護帕農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還兼顧工作。”
“我要輕鬆地多,一個人上學,回到家還能陪他踢球、捉迷藏。”
窗外一閃即逝的電光照出阿爾文臉上複雜的笑容。
“但自閉症很麻煩,帕農動不動就受刺激,發瘋一樣嚎哭,讓人不得清淨。”
“性格固執,有大量壞習慣——比如他每次吃飯前,都要用鉛筆在桌或者椅子上畫一圈黑色的螺旋,飯後則必定掰斷或者掰彎一隻木叉子,所以我們家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換大量的餐具。”
“他臨睡之前,必須要抓住自己的紅色圍巾,聽一個睡前故事,儘管他已經十四歲了。不答應他就不睡覺,瞪著眼睛在床上坐一晚上。”
迪安聽著拍了拍額頭,要照顧這麼一個人,不是一般難受、痛苦。
“我每次放學回家,必須馬上陪他玩足球。否則他就貼著屋外的大樹生悶氣。”
“他因為失眠經常亂發脾氣,還老愛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嚇唬人。”
“帕農的種種不可理喻的行為,讓父親和我身心俱疲,又充滿自責。”
阿爾文的表情很矛盾,又是開心,又是苦澀。
迪安也嘗試想象了一下。
擁有一個自閉症的兄弟,那意味著失去普通孩子的快樂童年。
父親肯定會更加關心和照顧生病的那個,阿爾文則會被忽視,過早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擔。
霍爾登臉上閃過一絲同情。
“但帕農也有很多優點,一定要等到我和大衛回家,才一起吃晚飯。”
“每次我們出門回來,他都會送上一個熱情的擁抱,讓我們陶醉在短暫的美好錯覺中——帕農的自閉症已經痊愈,我們解脫了!”
“還有一次,我至今記憶猶新,我跟他一起走在馬路上閒聊,都是我說,他聽。對面駛來一輛超速的汽車,我一開始沒注意,當我聽到喇叭聲響的時候車已經快要撞上莪們了。”
“然後你們知道帕農乾了些什麼事情嗎?”
阿爾文激動地看向兩人,
“他既沒有出聲提醒我,也沒有拽著我往旁邊逃跑,他迎向那輛轎車,張開了雙手,擋在我身前保護我。”
“我的哥哥怎麼會這麼傻啊,那輛車擦著他的衣服轉了個彎,差點沒把他撞瘸。”
阿爾文笑得眼角發紅。
迪安點頭。
這麼看,自閉症哥哥雖然有很多地方讓人抓狂,但至少懂得保護兄弟。
“現在回想起來,從小學到初中那段時間,應該是我一生中最難忘和幸福的時光。”
阿爾文如此總結。
“可人一旦長大,煩惱和欲望也與日俱增。”
嘩啦啦!
濃稠如油的雨水洗刷了屋子外的天空,卻洗不儘阿爾文心頭的陰霾。
“當我進入高中,我突然發現生活中不止有大衛、帕農,還有同學、老師、女人、興趣愛好。”
阿爾文盯著窗外的雷霆閃電,苦澀一笑,
“我記不得有多少次,朋友邀請我放學後一起出去兜風,我無比渴望卻不得不拒絕,因為帕農在家裡等我,爸爸也需要我分擔他的工作。”
“難得放一天假,我終於可以到街上和商場放鬆,我卻必須帶上帕農那個拖油瓶。對,經過我們十幾年的陪伴,他的自閉症終於有了點改善。他可以勉強保持著正常狀態,到街上去逛一逛。但必須有人陪。”
“每次,他都寸步不離地跟在我屁股後頭,死死拉住我的衣服。”
阿爾文表情一僵,語氣苦澀地模仿,
“喂,阿爾文,跟著你的傻子、怪胎、猥瑣的家夥是誰?”
“我的同學和新朋友們,總是反複問我這個問題。”
“有的會同情我,有的會取笑帕農,連帶著嘲笑我。為了這事,我們和不少人都打過架,但那無法改變現實,我身邊總是跟著個幽靈一樣的哥哥。”
“很多朋友嘴裡說著理解我、同情我,但行動上都開始疏遠我。”
阿爾文自嘲地笑了笑。
“中學生,誰又會接受一個有著傻子加怪胎哥哥的人,我走在大街上,都經常有人衝著我指指點點。”
……
“我是個正常人,長相還不錯,活潑開朗,口齒伶俐,心理健康。所以在十七八歲那會兒,我對異性充滿了渴望,我渴望和一個女孩兒交往。可人家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
“因為她無法接受帕農。”
阿爾文一字一句,咬牙切齒,
“我就是全校的的笑柄!”
……
噗通噗通。
大廳中響起猛烈的心跳。
迪安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對飽受同齡人歧視和白眼的的兄弟。
阿爾文沉默了良久,續道,
“我把帕農當成家人,我愛他,我一直以為我會容忍這一切。”
“可我後來才發現,我心中一直藏著一根刺,不止是因為大衛無休止地遷就帕農,嗬護他這個哥哥,而把我這個小兒子當成一個傭人,完全地忽略我的感受。”
“更因為,帕農,就是一把鎖,牢牢把我關在名為‘愛與家’的鐵籠子裡!”
“隻要有一天,我還要繼續照顧這個傻哥哥,我就永遠無法逃離籠子接觸外面的世界!”
轟隆!
雷鳴陣陣,迪安的心臟也為之一顫。
愛與家。
多麼美好的詞彙啊。
它怎麼會是囚籠了?
……
“直到那一年,這根刺終於刺破血肉,鑽了出來,讓我痛不欲生!”
“大衛因為長年累月過度操勞,倒在了病床上。”
“可他臨終前還死死抓著我的手,懇求我,永遠地照顧這個哥哥,永遠不要拋下他。”
“最令我傷心的是,大衛把銀行賬戶辛苦攢下的所有積蓄,都留給了帕農,還反複叮囑我是個正常人,我可以自己掙錢。”
阿爾文聲音一顫,臉上浮現出濃烈的悲愴和失望,
“大衛到死都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都沒有說過一句遷就我的話。”
“那時候,我突然就醒悟。”
“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奴隸。”
“一個為了讓那個傻子哥哥帕農活下去的工具!”
……
“阿爾文…”霍爾登嘴唇動了動,但還是把勸告的話吞進了肚子裡。
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沒用。
讓他儘情地發泄。
“我屈服了,我選擇了退學。”
阿爾文歎了口氣,整個人彷佛突然衰老了十幾歲。
“從十八歲到二十歲。”
“整整兩年多時間,我在這個房子裡,獨自照顧帕農。”
“我嘗試過,花錢雇人來照顧他。”
“但沒用,帕農不接受任何家人以外的人住在這個房子裡。否則,他就會大喊大叫、像個永遠關不上的電視機。”
“我把他送去過療養院,但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卻滿臉青腫,眼睛裡也沒了光,病人,護工都在欺負他,我無法接受,我隻能把他接回來。”
“然後他纏著我,日複一日地問我大衛去哪兒了!”
“大衛!”
“大衛!”
阿爾文眼皮抽搐,神經質地說重複一連串名字。
“我受夠了!我筋疲力儘,我要換一個自私的活法。”
阿爾文垂下了頭,雙手死死扣住膝蓋,指節發白,
“我強迫地拉著帕農,帶他到銀行取錢,寫支票…購買生活必須的物資,重複了幾十遍,上百遍,一千遍,痛苦地訓練了他一年,直到他終於學會。”
“然後,1952年,9月28日,我永遠忘不了那天。”
“我為帕農準備了一周的食物之後,帶著一身換洗的衣服,以及從銀行賬戶取出的五百美元獨自離開了這個家。”
“我買了一張車票,去了洛杉磯。”
阿爾文臉上露出一絲暢快又自責的複雜的表情,
“我拋棄了我的患有自閉症的親兄弟,還在夢中的帕農。”
“讓他獨自面對這個殘酷的世界。”
……
漫長的講述之後。
阿爾文深呼吸。
整個人向後癱倒在沙發之上,軟成了一灘爛泥。
汗淋淋的臉上卻露出一絲輕鬆的表情。
袒露心聲,說出了這麼多年壓在心底的話。
他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枷鎖。
而霍爾登和迪安交換了一個眼神。
沒人先開口。
迪安想要質問阿爾文,為什麼能狠得下心拋棄這麼一個生活難以自理的親哥哥?
可當他把自己代入阿爾文的境遇。
他突然發現,也許自己會以更快的速度拋棄“累贅”,用不了兩年。
沒經曆過照顧病人的痛苦,他也沒有資格去道德綁架阿爾文。
“阿爾文,聽著,我認為你無需過度自責。”
“你唯一的錯誤,就是太久沒來看望帕農,你應該跟他保持聯係。”
阿爾文疲倦地躺著,沒有回應。
“夥計,我有點不明白。”霍爾登轉而問,“這二十幾年,帕農靠什麼生活?”
“我留給他的賬戶裡,存著父親大半輩子的積蓄,如果省著點花,足夠他用到五、六十歲。”
“那你考慮得很周全,你已經是儘到了一個兄弟的責任,帕農的確憑借這筆積蓄活了這麼多年,直到五年前。”
霍爾登點頭,又問,
“你一直不敢回來,是因為害怕嗎?你不敢面對被自己拋棄的兄弟?”
阿爾文重重地點頭。
“很長一段時間,拋棄帕農的事,就是我的心魔,是我努力回避連想都不敢想的禁區。”
“那為什麼現在又突然回來看他。”
“人是會變的。”
阿爾文重複了迪安說過的話,
“二十多歲那會兒,我就像脫離囚籠的飛鳥一樣,自由快樂,精力充沛…”
“我憑借良好的口才,在洛杉磯找了份不錯的工作。再也不用每天為自閉症的哥哥做飯,洗衣服,不厭其煩地陪他玩著足球遊戲,糾正他的錯誤,忍受他的固執和壞習慣。”
“我感覺前所未有的輕鬆,每天都充滿希望,我徹底把帕農拋到了腦後。”
“可當我結了婚,三十歲以後,我組建了美滿幸福的家庭,卻老是不由自主想起和帕農的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痛苦、委屈,和疲倦,都變成了美好的回憶。”
“我開始為自己當初的自私而愧疚,但我不敢面對他,好像有一道看不見的牆擋在我們之間,我翻不過去…”
“過了四十歲,我的事業急轉直下,我破產了,房子被沒收,妻子離開,我走上街頭,我突然有更多的空閒時間來反省這可笑的人生。”
“我開始想念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數不清個日夜,為我過去拋棄他行為而懺悔,悔恨得難以入睡。”
阿爾文臉色扭曲地揉了揉右上腹。
“我反複問自己,如果我當時沒拋棄帕農一走了之,我和我的兄弟會不會有更加美好,光明的人生?”
“年紀越大,越能體會到親情的寶貴。”迪安突然插了一句,
阿爾文拚命地點頭,
“可惜,我明白得太遲了,我變成了一貧如洗的流浪漢,又怎麼好意思再去見我的親兄弟,打擾他的生活,難道我要去懇求他這麼一個可憐人的接濟?”
“直到洛杉磯一所醫院為無家可歸的人做了一次免費體檢,我拿到檢測報告,才下定決心——”
阿爾文語氣一頓,房間裡有了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沒時間了,兩位。”
迪安看著他的臉,問,
“我就猜到你那不是老毛病,究竟是啥?”
“癌症晚期,癌細胞已經全身擴散,我最多還有半年。”
“我一開始無法接受這個可怕的結果,想儘一切辦法,找了三家醫院體檢,但它們都宣判了我‘死刑’。”
窗外的閃電照出阿爾文通紅的眼睛,他嘴裡每一個詞都彷佛蘊含著豁出一切的決心,
“在病魔把我徹底擊垮之前,我隻有最後一個願望,見見我的哥哥帕農。”
“我要向他懺悔、道歉。他不肯原諒我,像夢裡面那麼痛恨我、要殺死我,都沒關係。”
“隻要再見到他一面。”
“我什麼都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