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的臉色一言難儘。
此時換個人他都會反駁一句:“朕之家事, 乾卿何事!”
“我並非貶低霍去病,那孩子我見過幾次,很是知禮。雖然有時莽撞了些, 他畢竟還小不是嗎。沒比長公主大幾歲吧?”
劉徹懶得解釋霍去病比他的長女劉瓊大歲。
平陽公主隻知道她找皇後親上加親被皇後推到劉徹身上,卻不知兒女婚姻這麼大的事, 衛子夫不敢瞞著劉徹應下來。
衛子夫不是王太後, 無需暗暗跟嫁出去的皇家公主親上加親,無需尋求助力鞏固兒子的太子之位。當今天子僅有一子,太子非劉據莫屬。
劉徹:“瓊兒今年才十一歲。我大漢女子十歲議親,還有兩年。兩年後去病十六歲,也該穩重了。”
“如此說來, 陛下更看重霍去病?”平陽公主問。
劉據心說,不是顯而易見嗎。
去病表兄身有光環, 小小年紀很努力,有傲骨不自大,背景顯赫不恃強淩弱,是他他也選表兄啊。
劉徹沒有回答。平陽公主一向待他親厚。早年劉徹膝下空虛, 平陽公主比劉徹還急。雖然平陽公主引薦的女子沒能入劉徹的眼,劉徹自己選中的衛子夫確實是平陽侯府女奴,他看中的衛青以前是平陽侯府騎奴。衛子夫為皇家開枝散葉,匈奴從不怕大漢到如今懼怕衛青,所以單憑衛家姊弟一人出自平陽侯府, 劉徹就不想同平陽公主斤斤計較。
劉徹:“朕知道阿姊喜歡瓊兒, 瓊兒也喜歡阿姊,對襄兒頗有好感。”
平陽公主獨子曹襄是劉徹親外甥,其父過世後他便是平陽侯。平陽公主提到“列侯尚公主”,言外之意就是雖然霍去病同皇後更親近, 但她兒子是最佳人選。
平陽公主不傻,反而很精明,聞言瞬間猜到劉徹話裡有話:“陛下有話不妨直說。”
劉徹:“瓊兒同樣喜歡衛少兒,也喜歡她表兄去病。瓊兒年幼,尚分不清兄妹之情和男女之愛有何不同。過兩年再說吧。”
“陛下還是看中霍去病啊。”平陽公主實在想不明白,“你我姊弟至親,請陛下給我句實話,襄兒哪點不如去病?”
劉徹擰眉,平陽公主為何非要自找難堪。
“論出生,曹襄的父親是萬戶侯,母親乃皇室長公主。霍去病父親乃平陽小吏,母親以前是侯府女奴,他一人猶如雲與泥。然朕的女兒嫁給誰不是下嫁?不就是個列侯,朕賞霍去病一個又如何?”劉徹停頓一下,話鋒急轉,“這些皆不重要。朕可以保瓊兒衣食無憂,卻給不了她夫君能給的幸福。襄兒的身體隨了他父親,你以為他能陪瓊兒幾年?”
平陽公主張了張口,竟發現她無言以對。
霍去病對衛長公主隻有兄妹情,沒有男女愛。劉徹疼閨女,也看重霍去病,他不希望倆孩子其中任何一個受傷,便提醒衛子夫,順其自然。
平陽公主要不堵著劉徹刨根究底,過兩年衛長公主該議親了,霍去病仍把她當妹妹,劉徹最先考慮的人一定是曹襄。
不就是身子骨弱嗎,調養唄。
人參靈芝當飯吃,劉徹供得起。
劉據露出笑意,老父親最是吃軟不吃硬,平陽公主此舉算是惹惱他。以後列侯中沒有適齡青年,劉據敢保證,老父親也不會把長姊嫁給曹襄。
如果這樣就算了,那可就太便宜含沙射影的姑母。
姨母表哥不懂人事,他打過嫌棄過,姑母也是至親,厚此薄彼怪不好的。
動手什麼的,沒有趁手的工具。劉據小嘴一動,“壞人”一字清清楚楚蹦出來。
平陽公主懷疑她聽錯了,她眼睛往下看小孩:“據兒說什麼?”
“你壞啊。”
稚嫩的臉龐,軟糯的聲音,怎麼看他也不像能說出“壞”這類字。平陽公主問:“誰教你的?”
劉徹心生不快。據兒日日在宮裡,不是跟著他就是跟著皇後,除了他一人,誰敢教他些不好的。
“阿姊此話——”
“你呀。”劉據伸出小小的手指向平陽公主。
劉徹差點被口水嗆著,平陽公主呼吸驟停,小孩依然一臉天真無邪:“姑母教!”說完點一下小腦袋,奶裡奶氣喊:“壞姑母。”
平陽公主下意識看劉徹,劉徹眉頭微蹙,平陽公主心慌,忙為自己辯解:“陛下明鑒,我從未教過據兒這種話。據兒,告訴姑母,‘壞姑母、姑母不好’這些話聽誰說的。”
小孩指著平陽公主:“姑母啊。”
平陽公主頓時覺著手癢,想撕爛他的嘴:“陛下,據兒這麼小,一定是聽旁人說了什麼,然後就記住了。”
小孩點一下頭:“姑母說,母後壞,父皇壞,祖母壞,都——都壞!”說完忍不住咳嗽兩聲。
劉徹給他拍拍背,暗罵一聲,活該!
以往也沒見你一口氣說這麼多。
如果說劉徹方才還因為兒子語出驚人險些失態,此時此刻他算是看明白了,壞小子故意的。
也不知道他是聽懂了,還是聽人說過什麼,又因平陽語氣不好勾起他的回憶,他才故意這麼氣人。
無論哪種情況,劉徹都不在意。
蓋因心慌著急的不是他兒子,平陽公主自找的。
平陽公主臉色煞白,再也不記得兒子婚事:“陛下,我發誓我從來沒有說過你和皇後的不是。更何況母後。蒼天為證,我若有此心,定不得好死!”
劉徹心說,現在知道怕了。
真以為朕的兒子什麼都不懂。
劉徹希望她長長記性,並不希望她嚇得寢食不安:“阿姊也說據兒人小不懂,定是聽旁人說了什麼。朕想應該是他身邊進了哪位藩王的細作,故意挑撥阿姊和朕的感情。”
平陽公主聽出劉徹替她找補,忙不迭點頭:“一定是這樣。”
小孩嘟著嘴一臉嫌棄。
劉徹暗瞪他,你給朕差不多得了。
“那朕這就回去令人徹查此事?”
平陽公主順杆爬:“陛下一定查清楚還我清白。”
“阿姊去看望母後吧。”劉徹走下長信殿,春望拉開車門,劉徹抬手把兒子丟進去。春望心驚:“陛下輕點,小殿下還小。”
劉徹上車:“朕看他一點也不小。”衝兒子招手,“過來!一丁點大就這麼壞,長大了如何了得?”
春望離得遠,不知發生了什麼:“殿下做什麼了?”
“說平陽公主壞。朕那個阿姊也沒安好心,以為據兒聽去病或衛少兒說了什麼,就問據兒聽誰說的。”劉徹把大致經過說一遍,包括“母後壞”那些。他擰住小孩的臉,“你姑母素來聰慧,說句長袖善舞也不為過,還是頭一次被人倒打一把,好險嚇暈過去。”問春望,“還心疼他嗎?”
春望難以置信,上下左右打量一番小孩:“小皇子日後必成大器。”
“你還誇上了?”劉徹好氣又好笑。
春望:“小殿下從來沒有說過奴婢壞。陛下可知為何?奴婢沒有欺負過小殿下,也不曾說過陛下和皇後,以及長平侯等人壞話啊。小殿下人不大,心裡頭明白著呢。”
劉據點點小腦袋,忘了小臉還在老爹手裡,他一低頭,扯的腮幫子疼,禁不住倒抽一口氣。劉徹慌忙鬆手,把兒子抱到腿上,盯著他的小臉看了又看,確定無大礙,又捏住他另一側臉:“以後還敢嗎?”
小孩拽掉他的手:“姑母敢嗎?”
劉徹氣笑了:“你還敢跟朕討價還價?”
小孩眨巴眨巴眼睛,為何不敢啊。
劉徹戳戳他的小腦門:“你就仗著朕疼你吧。”
小孩晃晃悠悠起來,劉徹扶著他:“又想做什麼?”
小孩撲過去在他臉上吧唧一口。劉徹懵了一瞬間,哭笑不得。
春望愣了愣,然後忍著笑說:“小殿下也疼陛下。”
“你啊你。”劉徹自打知道兒子過目不忘,還有驚人的直覺,無論劉據做什麼,劉徹都不覺著意外,但他也沒有想過小孩如此機靈。
劉徹感慨:“但願他越來越聰慧。”
“奴婢就沒見過比小殿下聰慧的小孩。小殿下開蒙後懂得多了,一定跟陛下一樣英明。”
劉據看春望,難怪宣室殿那麼多黃門小黃門,唯獨他最得父皇信任,一句話誇倆。
“望望,聰慧。”小孩禁不住說。
春望愣了一瞬,哎呦一聲:“奴婢何德何。奴婢多謝小殿下稱讚。”
劉徹低頭看兒子:“朕說你除了嘴拙什麼都懂,沒叫你證明給朕看。”
小孩扭頭躺他懷裡,小臉埋進他腹部。
劉徹揪住兒子的小耳朵:“不想理朕?原先大軍在外,朕知道仲卿膽大心細,不會因為兩場勝利就得意忘形,可還是忍不住擔心,所以不敢離京。如今你舅在京師,又正值伏天,朕想去甘泉宮,那裡比宮裡涼爽,據兒想去嗎?”
小孩閉上眼睛。
劉徹:“不說話?那你自己留在宮裡。”
小孩抬手朝他胸口一巴掌。
劉徹呼吸停頓一下,笑罵道:“小壞蛋!”
春望小聲問:“陛下真要去甘泉宮。”
劉徹朝東宮方向看一下:“可惜母後病了。甘泉宮不近,走得慢兩個時辰。母後的身體哪受得了。”
太後受得了。
翌日,太後身上大好,朝食用一個雞蛋,一碗粥,還吃些許開胃的小菜。王太後許久沒用過這麼多,吃的打嗝她才意識到自己胃口大開。
宮女把碗碟撤下去,王太後跟心腹宮女嘀咕:“哀家這是回光返照?”
宮女一臉忌諱:“太後說哪裡話。太後分明痊愈了。”
王太後近一年來沉屙纏身,喝藥喝得她有時恨不得一覺睡過去。哪敢相信一覺醒來病好了。
“哀家的身體哀家自己知道。”
宮女:“哪有回光返照說自己餓的?太後,今日早飯比往日足足提前半個時辰。”
王太後找漏刻。宮女指給她看。王太後瞧得不甚真切,宮女索性扶她過去。老太後驚喜:“哀家真好了?哪個太醫給哀家開的藥?賞!”
作為太後身邊人,眼珠子活腦子靈,宮女看得真切:“婢子覺著跟太醫無關。昨日小殿下來探望太後,太後高興,昨晚臉色就比前天晚上好多了。”
王太後仔細想想,孫兒走後,她的身體確實輕快許多。往常平陽來探望她,她不想開口,昨日母子倆說好一會話,還留平陽用了午飯。
“據兒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劉徹來探望母親,王太後又禁不住同她兒子感慨,孫子乃有福之人。
劉徹聞言便知平陽公主沒敢找太後告狀:“昨日他差點沒把阿姊氣死。”
“皇帝此話怎講?”
劉徹看一眼左右,王太後叫所有人歇著去:“陛下也怕他們?”
昨日回到宣室,劉徹看奏章,給兒子一卷竹簡叫他自個玩,稍後父子倆用午飯。午睡醒來,劉徹送兒子回椒房殿,順道告訴皇後他晚上過來。
老夫老妻了,劉徹特意告訴皇後自然沒有彆的暗示,隻是叫皇後給他留門。
金烏西墜,皇後親自煮茶,在正殿等劉徹。
天空轉暗,又未到就寢的時候,劉徹過來同皇後一邊飲茶一邊把他的態度告訴皇後——長女將來不嫁霍去病,也不會嫁曹襄。
親外甥不錯,陛下的外甥也挺好,在衛子夫看來嫁給誰都一樣。但有人不這樣認為,太後暗示過她親上加親。
劉徹就說太後那裡他去說。劉徹見母親氣色極好,就沒有繞彎子:“昨日我和據兒出來的時候碰到阿姊,跟阿姊聊了幾句。”從平陽公主見到他第一句話說起,一直說到劉據把平陽公主嚇得臉色蒼白。
說到此,劉徹也沒替兒子辯解,直言小孩故意的,沒人教他。不過劉徹隻說兒子早慧,沒敢說他過目不忘。王太後年事已高,劉徹擔心她哪天糊塗,遭人套話,給兒子帶來滅頂之災。
王太後內心百轉千回,她想誇孫兒,想感慨大漢後繼有人,想說女兒糊塗,又不希望兒女心生嫌隙等等,最終這位一生聰慧的女人笑著說:“我精力不濟,以後這樣的事莫要再說。”
“朕明白。”劉徹頷首,“母後看起來大好啊。”
王太後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自打你和據兒走後,我就覺著好多了。據兒這孩子真不錯。”
“您是心裡高興,病自然而然就好了。那過幾日去甘泉宮?”劉徹試探地問。
劉徹自打大軍開拔還不曾出去過,王太後懷疑他在宮裡呆夠了:“陛下安排吧。”
傍晚,宮中下鑰前,劉徹去椒房殿偏殿逗兒子。
小孩玩了一天,身上黏糊糊的很難受。韓子仁令人燒兩壺熱水,弄來半桶涼水,找一個很大的陶盆,在殿門外為小孩沐浴。
劉徹慢悠悠走上高台,兒子赤條條在盆中玩水,他差點閃瞎眼:“怎麼在這兒洗?”
背對著台階的韓子仁回頭,慌忙起身:“啟稟陛下,浴室悶熱,殿下洗乾淨依然會出一身汗。殿外不涼不熱最好。”
殿外隻有男人沒有女子,劉據不怕看,用浴巾抹一把黏糊糊的臉,起身招手:“父皇!”
劉徹眼疼:“坐下!”
小孩坐下:“父皇,洗。”
“你先洗。”劉徹蹲到陶盆邊摸摸水,有點熱,“燙不燙?”
小孩搖搖頭,浴巾遞給父親,示意他擦擦汗。
劉徹擼起衣袖給兒子搓澡。可他哪會伺候小孩,大手所過之處小孩皮膚通紅通紅,小孩氣得找他手上一巴掌。劉徹被打懵了:“你又怎麼了?”
韓子仁小聲提醒:“陛下,您手勁大,搓得殿下難受。”指著紅彤彤的手臂。
劉徹不確定:“是嗎?”
“你壞!”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還是嗎?劉據懷疑老父親有煩心事,所以他也彆想舒坦。
劉徹確定兒子生氣了:“沒想到據兒還是個嬌娃娃。”
劉據不想理他。
虛歲兩歲的小孩不是嬌娃是什麼,糙漢子嗎?
“你走!”小孩使勁推他一下。
劉徹失笑:“天下都是朕的,你打算叫朕去哪兒?”
小孩轉身背對著他,衝韓子仁招招小手,來這邊伺候。
韓子仁下意識看皇帝,劉徹微微頷首,他到對面給小孩洗澡。
雖說伏天的殿外不冷,但小孩身體弱,韓子仁擔心水涼了他著涼,很快給他洗好,小黃門遞來一塊乾浴巾,韓子仁扶著他站起來,用浴巾包著小孩抱出水盆往屋裡去。
劉徹頭一回見兒子沐浴挺稀奇,大步跟進去。吳琢拿起枇杷等人早已準備好薄如蟬的裡衣給他穿上。劉徹頓時感到奇怪:“怎麼是你們幾人?枇杷、櫻桃呢?”
韓子仁聞言想笑:“殿下人小懂得不少。”
劉徹挑眉,洗耳恭聽。
吳琢為劉據係上上衣帶,“小殿下知道羞了,不許枇杷等人近身伺候。”
劉徹看向兒子:“你?”
小孩抬手捂住小臉,羞於見人。
劉徹差點笑噴:“誰告訴你的?”
韓子仁:“大抵聽誰說的。”
劉徹點頭:“以後你們在他面前說話注意分寸。”
幾人連聲稱“諾”。
先前遞浴巾的小黃門為小孩穿鞋。
劉徹:“不睡覺還出去?”
韓子仁:“殿下還得用一碗粥,領著貓貓狗狗沿著露台轉一圈。”
“豈不是又熱一身汗?”劉徹皺眉,兒子還得再洗一次啊。
吳琢答道:“在殿外用飯,在殿外玩,殿外有風睡前不必沐浴。”
“日日如此?”
韓子仁:“是的。下雨天在廊簷下。像今日天色極好,沿著種菜種花的木箱走,順便看看花草長勢如何。”
劉徹抱起兒子:“你這日子怎麼跟朕似的。”
劉據心說,你是父我是子,不像你像誰。
然而這句話太長,說來費勁,小孩指著殿外要出去。
劉徹抱他出去:“改日陪朕去甘泉宮?”
小孩眨眼,又叫我去啦。
劉徹捏住他的鼻子:“記仇的小壞蛋。後天出發。”交代韓子仁等人,明日給小孩歸置行李,後天一早城門打開就啟程。
韓子仁:“早飯在路上用嗎?”
“早飯提前用。再給據兒準備點吃的以防萬一。”小孩沐浴後身上隻有乾淨的氣息,小臉紅撲撲的,看起來可人。劉徹禁不住同兒子親近:“據兒再長大一點,說話順溜就更好了。”
“我,明天。”小孩停頓一下,歇歇舌頭:“說話順,順溜。”
劉徹莞爾:“朕聽著都費勁,還明天說話順溜。你後天也沒法順溜。最快也得除夕。”
小孩點點頭,那就除夕吧。
劉徹詫異:“你倒是好性子。”
小孩又點點頭,我脾氣最好啦。
劉徹捏住兒子的小臉:“這時候又不知道羞了。”
小孩撥開他的手轉向韓子仁。韓子仁可不敢“救”他。劉徹看一下天色,最多再過一炷香,天就黑透了。劉徹也該洗漱了,明日還有廷議。
“看著據兒彆玩太久。”劉徹叮囑一句才把孩子遞出去。
韓子仁應一聲“諾”,給吳琢使個眼色。
小孩揮揮小手:“父皇!”
劉徹轉過身又轉回來:“朕明日再來看你。”
“明日——見!”劉據是這個意思。劉徹聽出來了,失笑:“倒是朕自作多情。”
小孩使勁點一下頭“嗯”一聲。
劉徹過來朝他屁股上打一巴掌,快速走下台階。
劉據頓時想翻白眼,老父親怎麼這麼幼稚啊!
蒼天啊!
前世攤上一群幼稚鬼就算了,如今都不能修煉了,怎麼還不放過他。
吳琢拎著用飯的方幾出來,小黃門端來粥。劉據手不穩,剛洗好澡換上衣服,不想弄臟就由著吳琢一點點喂他。飯畢,就像韓子仁說的那樣,劉據把他吃剩下的一點倒狗盆裡,小狗舔乾淨,他領著小狗遛狗。
雞鴨鵝歇了,貓兒大概找老鼠玩兒去了,一人一狗沿著木箱轉兩圈,劉據感覺不好要出汗,回臥室歇息。
歇著歇著,小孩和往常一樣進入夢鄉。
枇杷過來看看他,確定小孩睡著,叮囑守在外間的禁衛彆睡太沉——白天有他們休息的時間,才放心地回房歇息。
過了一天,小孩睜開眼就被抱去洗漱,用飯。然而比往常早太多,小孩子吃了小半碗就吃不下。枇杷等人見狀便多備些吃食。
沐浴喂飯韓子仁等人都可以做,貓貓狗狗不便帶過去,枇杷、櫻桃這些女子留下照顧貓貓狗狗,韓子仁等宦官跟去。不過韓子仁沒能跟他的小主人乘坐一輛車,劉據被他父親按在懷裡。
車裡除了天家父子,還有前不久立下戰功的長平侯。劉據乍一看到舅舅上車,以為眼花了。舅母才為舅舅添個長子,父皇就把人弄去甘泉宮,他真為舅舅著想,還是故意折騰人啊。
劉據從老父親懷裡起來,扒著車窗朝外看。
劉徹:“外面全是莊稼,沒有好玩的。”
劉據看到個半大小子打馬過來,再仔細一看,小孩禁不住直起身:“表兄!”
霍去病勒緊韁繩:“據兒在這兒?我以為你跟姨母在一塊。”
小孩揮揮小手:“來。”
霍去病:“車上悶。想不想騎馬?表兄教你。”
小孩懷疑半大小子能不能抱住他。
霍去病以為他不敢:“據兒,這麼膽小可不像陛下的兒子。”
劉徹露出頭來:“一邊玩兒去,彆引他!”
劉據看一下老父親,竟然不是怕他摔著?難不成霍去病騎術好到十來歲就能載人。小孩躍躍欲試,衝表兄伸出兩隻小胳膊:“表兄,抱抱。”
“抱什麼抱!”劉徹一把把他抓過來關上窗。
霍去病嚇一跳:“陛下放心,摔著我也不會摔著您兒子。”
“哪涼快哪待著!”劉徹朝外吼一聲。劉據打個哆嗦,要不要這麼擔心啊。劉徹安撫/性拍拍兒子,“父皇不是衝你。”
小孩衝舅舅招手。坐在天家父子對面的衛青伸手把他抱到腿上:“你也是個膽大的。還沒有馬高就敢騎馬。”
劉徹:“他哪裡是膽大。他是無知無畏!”
小孩不想理他,躺舅舅懷裡。衛青摟著他:“困了?今日起得早,也該困了。”
劉據沒想睡,而今日確實沒有給他慢慢醒困的時間,馬車雖然不甚顛簸,但晃晃悠悠跟搖籃一樣,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等他醒來才走一半,他被抱下來歇息。
小孩早飯沒用多少,看到母後喝水,肚子咕咕叫。
衛青給他擦擦手,劉徹打開食盒,拿起塞滿羊肉餡、劉據拳頭大的炊餅,掰一半給兒子。小孩很是坦然地接過去,劉徹捏捏他的小臉:“長平侯伺候你洗漱,天子喂你吃食,多大的福氣啊你。”
小孩皺著小眉頭撥開他的手,吃點東西都不消停。
衛青見狀想笑:“陛下,要不要水?”
劉徹接過水壺和杯:“朕自己來。”嘴上這樣說,倒半杯先給兒子,“吃得還知道朕是誰嗎?”
“父皇!”小孩氣得大聲吼。
劉徹消停了。
衛長公主和母後以及兩個妹妹在不遠處的大樹下乘涼,禁衛不好靠近,霍去病自告奮勇過去保護她們。衛長公主往弟弟這邊瞥一眼,跟霍去病分析:“普天之下管得了父皇的,依我看隻有據兒。”
霍去病:“也是陛下樂意。陛下不樂意早一巴掌打過去了。”
衛長公主:“父皇給自己一下,也不舍得打據兒。”
霍去病想想,讚同:“是的。陛下還指望他繼承皇位。”隨即臉上的笑容凝固,霍然起身,“姨母,在這裡彆動,我過去看看。”
衛子夫起身:“出什麼事了?”
“遠處河邊好像有人。”霍去病心中古怪,停下歇息前禁衛往四周查過,除了他們此地隻有花草蟲鳥,怎麼突然冒出幾個人。
衛子夫擔心:“去病,叫人跟你一起過去。”
霍去病應一聲,衝不遠處的禁衛招手,朝古樹旁草深處走去。
劉據見他表情神色嚴肅,看熱鬨不嫌事大的站起來。
小孩異常,劉徹瞬間注意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霍去病和禁衛從大樹旁揪出人,兩個中年男子,一個看起來頂多十歲的小子。人衣著破破爛爛,像是乞討者。
劉徹出宮乃臨時起意,他不信劉陵之流這麼快找到合適人選,在合適地點堵他。劉徹又素來膽識過人,令霍去病把人帶上前來,他親自審問。
人跟劉陵以及其他藩王無關,他們從北方來,老家河南地。早年河南地被匈奴占領,大漢無力奪回來,此地的人死的死逃的逃,給匈奴當奴隸的當奴隸。人便是後者。
五月,衛青一舉拿下河南地,匈奴能逃的騎馬逃了,人沒有坐騎,又不想繼續為奴或四處流浪,便入關討生活。正值夏季,可以下河抓魚,可以上樹掏鳥蛋,也可摘野果,甚至抓知了猴烤著吃。人沒怎麼餓著,一路上也沒人敢收留他們,蓋因他們在匈奴部落生活多年。
人打聽到朝廷沒有殺被帶到京城的匈奴俘虜,許多人在上林苑做工,有些匈奴甚至被編入軍營,人就想來長安投軍。
劉徹一行停下時,人在樹下睡得舒服。由於幾人衣裳和頭發跟枯草似的,禁衛一時大意沒有發現。劉徹等人下來,說話的人多,人被吵醒,目之所及處全是佩劍,人害怕,試圖溜走。怎奈他們一動就被霍去病發現了。
人神色坦誠,劉徹看衛青:“我覺著他們所言屬實。”
人齊聲保證句句屬實,絕無半點虛假。
劉據聞言朝人看去,兩個中年人身上乾乾淨淨,倒是那名少年身上有些薄霧,竟然跟公孫賀差不多。劉據一時不知該說他姨丈人笨,還是該誇父皇好運,停下歇息也能遇到個可用之人。
衛青把身上的銅錢給人後,令人入京後找李息或蘇建,找張次公也行。此舉並非衛青心善,衛青試圖從他們口中弄到匈奴的情況。
人沒有來過中原,看到四匹馬拉的車也沒往皇帝身上猜,千恩萬謝一番拿著錢就走。劉據喊一聲:“停!”
劉徹看兒子:“怎麼了?”
劉據指著少年:“要!”
劉徹好奇:“你要他做什麼?伺候你沐浴更衣,還是養貓貓狗狗?”
劉據朝表兄看去。
霍去病好笑:“他不是表兄。”
在另一顆古樹下歇息的王太後確定沒有危險就走過來:“據兒聰慧,怎會誤認表兄。”
劉徹福至心靈,兒子有著驚人的直覺。
“據兒希望他跟去病一樣住到宮裡,方便你找他玩兒?”兒子非同尋常,四周有不少禁衛,劉徹擔心暴露不敢說太多。
劉據說話費勁,達到目的就行了。
“父皇!”小孩指一下少年又看向霍去病。
劉徹點頭:“你就成天想著玩吧。去病,往後叫他與你作伴。對了,姓什麼叫什麼?”
“小人趙破奴。”少年不懂大漢禮節,行個不倫不類的拱手禮。
劉徹微微頷首,令那一人回京,趙破奴由霍去病帶著。
一人不是趙破奴家人,但他們是看著趙破奴一點點長大的。心疼少年艱難,不希望他落到歹人之手。雖然這些人衣著華麗,身份尊貴,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一人其中一人先說趙破奴粗野不受拘束,一人說他目不識丁,恐衝撞了貴人。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放過孩子吧。
劉徹氣笑了:“我信你們在匈奴部落生活多年,此生頭一次進京。”
一人被說懵了。
霍去病走到衛青跟前:“可知此人是誰?”
“你舅舅啊。”其中一中年男人說。
霍去病:“他姓衛,單名青。”
另一中年男人點頭:“衛青。小人記下了。”驀地看向霍去病,又猛然轉向衛青,結結巴巴,不敢相信,“衛,衛——戰無不勝的衛青將軍?!”
太後和劉徹相視一眼,不識天子知道衛青,看來匈奴怕衛青所言非虛。
衛青赧然:“當不得戰無不勝。我隻跟匈奴交過次手。”
“你你真是衛青?”一人倒抽口氣,忽然想起什麼,轉向劉徹,“那您是……?”
劉據抓住父皇的手:“父皇!”
一人撲通跪地,見趙破奴傻站著,一把把他拉的雙膝跪下。劉據替他疼得慌,禁不住攥緊父親。劉徹以為他被宛若癲狂的一人嚇到,抱起小孩:“不必多禮,起來吧。”
一人腿軟,起不來。趙破奴見狀不敢起來。
太後放心下來回她的樹下呆著。
一人聲音響亮,衛子夫離得遠也聽得一清一楚,藩王不可能用這樣的細作,所以她放心地去伺候婆母,把她準備的開胃果茶端過去,請太後品嘗。
太後厭惡匈奴,早年皇家沒少被匈奴折辱,如今匈奴懼怕衛青,這讓太後心底很是暢快。她拉住衛子夫的手感慨:“你弟弟仲卿真不錯。”
衛子夫:“也是托了陛下的福。不是陛下看中他,他如今還在建章當差呢。”
太後喜歡她的謙虛:“陛下看中的人多了,其中不乏身經百戰的將軍。可一對上匈奴,不是全軍覆就是無功而返。”
跟匈奴打這幾次,無功而返和全軍覆沒的人並不多,衛子夫知道太後指的誰,但她得假裝沒聽懂,蓋因禁衛當中很多人崇拜那位全軍覆沒的將軍。
“母後,喝點茶潤潤嗓子。”衛子夫朝劉徹方向看一下,“看起來快走了。”
話音落下,兩位中年人起身朝車隊相反方向去,趙破奴跟著霍去病往宦官乘坐的馬車走去。劉徹低聲跟兒子說幾句,然後抱著小孩上車。
衛青收拾一下食盒跟上去,聽到皇帝陛下問:“據兒,不必擔心被人聽見,你實話告訴父皇,為何留下那個叫趙破奴的?”
劉據心說,你也睜大眼睛看看我多大。
衛青替他說:“陛下,據兒才兩歲。如果從出生那日算,他才一周半。”
“你不懂。”劉徹嫌棄,“先彆說話!據兒,告訴父皇,到了甘泉宮,父皇帶你騎馬。”
劉據想了又想,還是不知道如何解釋:“好!”
“感覺他好?”
小孩點一下頭:“比——表兄,好。”
霍去病走到窗前:“據兒,再說一遍,表兄沒聽見。”
小孩扭頭:“敬聲。”
霍去病愣了一瞬,好氣又好笑:“比他會氣人、不懂事的,整個長安也找不出幾個。”
劉徹把兒子抱到腿上:“去病,在甘泉宮這些日子叫他跟你住。若是個可塑之才,以後也由你帶他。日後你獨自掌兵,叫他給你當司馬。”
霍去病高興地應一聲“諾”,先前沒把趙破奴放在眼裡,此時禁不住說:“我去問問他餓不餓,再給他找兩身乾淨衣裳。”
劉徹搖頭失笑,劉據撐著老父親的手臂站起來,在他臉上親一下。劉徹頓時懵了。
衛青扶額:“陛下,趁著據兒年幼,這胡亂親人的病必須儘快改了。”
劉徹禁不住歎氣,衛青打仗時的機靈勁兒哪去了。
“據兒嘴拙,他這是誇朕做得好,賞朕呢。”劉徹捏住兒子的小臉,“你敢說不是?”
小孩傻笑給他看。
衛青很是意外,但他仍然不讚同放任不管。衛青欲言又止,劉徹抬抬手:“朕自有分寸。”撩開車簾,令馭手起駕,爭取午飯前抵達甘泉宮。
衛青想繼續勸,小孩扶著老父親的手撲到舅舅懷裡。衛青下意識摟住他,小孩在他臉上親一下。衛青先是愣神,接著又氣又羞,最後惱羞成怒,朝小外甥屁股上一巴掌。
衛青不舍得用力,小孩不疼,咧嘴笑笑,捧著他的臉。衛青身體後仰,神色大變:“陛下!”
劉徹伸手把兒子勾到懷裡:“看把你一舅嚇得。”
小孩咯咯笑。
劉徹捏住他的小臉:“以後隻可親至親。叫朕看見你親韓子仁或櫻桃等人,朕把他們打發的遠遠的,叫你此後再也見不到他們。”
小肚雞腸!
前世小師侄逮誰親誰,師兄也沒把人打發的遠遠的。
皇帝老父親獨斷專行慣了,劉據不想跟他浪費口水,窩在他懷裡找個舒服的位置躺下。
劉徹揪住兒子的小耳朵對衛青說:“看見沒?他明白著呢。你擔心的都是多餘。”
衛青沒有看出小外甥明白什麼。
夏走秋來,趙破奴跟在霍去病身邊吃得好穿得好,變了模樣,天地間也變了顏色。
綠色消失,枯黃的樹葉紛紛落下,小孩天天熬藥泡麥粒叫奴婢種下去。不巧一次風朝宣室吹,衛青聞到濃濃的藥味找到椒房殿偏殿,終於發現小外甥的“秘密”,他一話不說,急匆匆前往宣室稟報——小外甥越來越胡鬨,越來越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