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間(1 / 1)

周一的鬨鈴響起。

昨晚睡得挺好,楊楚做夢了。

似乎是個開心的夢,但她記不起具體的內容。

她按掉鬨鐘,沒有半點拖遝地起床,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殺手。

楊楚從不遲到,不論上班還是上學。這倒不是因為她多嚴格要求自己,或者多愛上班,她總有一種莫名的危機感,感覺自己隻要不小心做錯一件事就要被炒魷魚了。

換好衣服,打開房門,楊楚意外地發現於瑜起得比她還要早。

他在餐桌擺好碗筷:“我買了油條和豆漿,一起吃吧。”

“不用,我有早飯,”楊楚指了指電飯鍋:“每天早上我都定時煮雜糧飯。”

於瑜點點頭:“油條可以配飯吃,我買了你的份。”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拒絕也不太好。

她說:“行,那謝謝了。你先吃吧,我去刷個牙。”

楊楚擠好牙膏,把牙刷放進嘴裡,於瑜居然又一次出現。

他舉著自己的牙杯牙刷:“看到你刷牙我想起來,我也還沒刷牙。”

於是,他們並排站在狹小的廁所。

洗手台前的空間局促,兩個人縮著手腳,都認真地、醜醜地刷著牙,嘴邊沾同款牙膏沫。

楊楚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今天起床以後於瑜變得怪怪的,像故意黏她似的。

不過,轉念一想,她也能理解。這應該就是跟同事合租的不便,他們去公司的時間一樣,所以會同一時間起床、同一時間用廁所,沒法像正常的室友給對方讓出足夠的私人空間。

到吃早飯的時候,楊楚沒法替於瑜找補了。

——他就是怪!不是錯覺!

於瑜坐在餐桌對面,托著下巴一個勁地盯著她看,完全不碰自己買的早餐。

楊楚低頭扒飯,仔細回憶自己是不是哪裡得罪他了。

這淺淺一動腦,還真想到了。

“那個,你多給的錢,我昨晚已經給你退回去了。你是不是沒注意,看你沒點收款呢。”

“好。”於瑜收回目光。

見他終於不再發呆,用吸管喝了豆漿,楊楚鬆了口氣。她腹誹:看來占人便宜要不得。但這個於瑜也真是的,他自己裝闊氣多給錢,完事還要特意點她一下讓她還,太差勁了吧。

……

於瑜蓄意黏著楊楚。

昨天的夢讓他十分挫敗。

於瑜此魚,可不一般。他是精英人魚,受過二十年的特殊培訓,有從業資格證,他是美人魚中的特種兵。

他自認為已經完全熟悉楊楚,卻被夢裡的她耍了。這可謂奇恥大辱。

出師不利,他迅速調整了作戰計劃。

首先,他要在日常和工作中多了解楊楚,方便在夢裡做出判斷。

其次,他跟她多親近,對她好一些,或許能讓她在夢裡願意幫他乾活。

短短一個早飯的時間,他對楊楚的了解就更新了兩條:喜歡用水果味的牙膏;不喜歡吃用電飯鍋定時煮出的雜糧飯,卻仍會全部吃完。

他們一起搭乘地鐵,到達工作的家裝公司。

於瑜特意繞了點路看了下楊楚的工位。她是設計部的平面設計師,於瑜所在的業務部恰好跟她在同一樓層。

楊楚可沒有於瑜那樣四處晃悠的心情。

她不懂他為什麼鬼鬼祟祟地趴在自己部門的玻璃門上,她也沒功夫管。一進公司,手機就收到了HR發來的信息,楊楚匆忙戴上工牌,去到人事部。

主管給楊楚分配了一個實習生。

實習生妹妹文文靜靜的,有一雙忽閃忽閃的天真大眼睛,看上去二十歲出頭。大概是楊楚神色嚴肅,害得她有些緊張,妹妹的表情仿佛誤入森林的小紅帽。

楊楚見她眼熟,多看了兩眼想到:那天她去天台打電話,撞見老總和人在樓梯間說話,正是這個女生。

主管將實習生往外一推:“楊楚,你跟她是校友呢,人就交給你帶了。”

“楊姐好,我叫胡悅瑩,你叫我小瑩就行。”她想跟楊楚握手,又不太自信,手像個雞爪子,緊巴巴地蜷著。

楊楚設想了一下,如果她說:“主管啊,我已經忙不過來了,沒空帶實習生”,主管也會回說:“那不正好,讓她幫你分擔工作”。區區打工人,有什麼資格做選擇呢?

她緩緩握上對面的雞爪子。

“好的,小瑩,你跟我走吧。”

實習生老老實實跟著楊楚。

這一跟,從上午跟到下午,不論楊楚是去開會還是去廁所,她都緊緊跟著。

小瑩的精神過於緊繃,這樣是撐不到晚上的。楊楚及時讓她休息一下:“現在是下午茶時間,你去喝個咖啡吧。”

“好。”

小瑩走沒一會兒,又折了回來。

她羞澀道:“楊姐,我不知道去哪裡能喝咖啡。”

楊楚放下手頭的工作,帶著她一起去了這樓的茶水間。

茶水間裡正熱鬨著。

業務部的幾個同事在聊周六的團建:他們喝到一半於瑜說去上廁所,人不見了,大家左等右等都不見他回來。

同事們揶揄他怕不是在廁所碰到美女,自己溜走瀟灑了,於瑜打著哈哈把話題搪塞過去。

這時,他恰巧抬眼,看到楊楚走進茶水間。

他抬起手,衝她打了個招呼。

楊楚先瞥見他身邊的那些人。她當沒看見於瑜,徑直走向咖啡機。

小瑩很快地拿好茶水和點心,過來喊楊楚。楊楚跟她一塊離開。

楊楚剛走,業務部的同事就開始竊竊私語。

“你認識那女的?”男同事碰了碰於瑜的胳膊。

察覺到同事明顯不待見的語氣,於瑜“嗯”了一聲,狀似不經意地問:“怎麼了嗎?”

男同事壓低聲音:“也是,你來的不夠久,不知道這事。那女的,她爸是賭徒,在家鄉欠了幾百萬的債。之前催債的人電話都打到公司來了,你沒事離她遠點,雖然長得有幾分姿色,但這種賭狗的女兒就是無底洞……”

話沒說完。

因為楊楚又返了回來。

男同事連忙喝水,把目光移走。

楊楚衝完的咖啡沒拿。男同事聲音不大,可茶水間又不隔音,他說的話她都聽見了。端上自己的咖啡,她面不改色地路過他們。

實習生小瑩比她更像當事人,小姑娘小臉煞白地站在茶水間外,聽到了上級的秘密,憋得大氣都不敢出。

本打算讓小瑩喝個下午茶放鬆精神,她跟著楊楚走回工位後,卻愣是一口茶點沒吃。那雙大眼睛不停地瞄著楊楚,小瑩總想說點什麼安慰一下她,每每要開口,對著楊楚平靜的側臉,又放棄了。

晚上九點半,下班。

如坐針氈的周一總算過完。

楊楚前腳走,於瑜後腳也離開了公司,他們搭上同一班地鐵。

心裡悶悶的,胃裡空空的,楊楚決定去吃她最喜歡的那家拉面。在離家還有一站的地鐵站,她提前下車。

出站後,她去掃共享單車,才發現於瑜跟在她的身後。

她暫時不想跟他說話。

楊楚裹好圍巾,戴好手套,騎上單車。

冬天的夜裡冷得要死,風吹在臉上會疼,像刀片刮過。落了雪的小道在自行車輪子碾過後嘎嘎作響,有許多結滿白霜的落葉跟無人問津的渺小心事一起,被深深埋葬了。

楊楚沉默地騎行著。

一個紅燈。

她停下來,聽到身後的自行車也刹了車,就停在她的身後。

綠燈亮。

她重新啟程。他騎快了,騎到她的身邊。

楊楚用力地踩著腳踏。偏偏她快三分,他也快三分。不遠不近,不快不滿,他的車始終跟她的保持著同一直線。

真是惱人。

一路使著全力踩到達目的地,她鬆開車把手,也鬆開心裡壓著的這股勁。呼吸又急又亂,她喘得停不下來。

吸進胸腔的空氣稀薄,呼出口的白霧好像要把臉蒸化,心臟撲通撲通跳著,楊楚整個身體都被冷風吹得冰透,這種程度的運動量對於久坐辦公室的她已經是極限。

她哆哆嗦嗦地停好自行車,哆哆嗦嗦撲進熱氣騰騰的拉面店。

於瑜倒是臉不紅氣不喘,像走路來的。他搬了張椅子,在她對面的位置坐定。

她問:“為什麼跟著我?”

他答:“我在回家。”

楊楚反駁:“可這裡不是我們家。”

於瑜說:“我也餓了。”

面館裡暖烘烘的,她的氣息逐漸平複。

楊楚揚起笑臉,對老板喊道:“這邊,請上兩碗牛肉拉面。”

冬天有種神奇的魔力。外頭那麼冷,冷得讓人心灰,冷得仿佛一切都不會好了。不過呢,隻要有的吃,有人陪,有熱湯喝,一切又有了盼頭。

楊楚往牛肉拉面裡加了很多很多辣子。

她紮起頭發,大快朵頤,吃拉面的模樣絕對說得上生猛。

一大盆面,她把湯都喝光了,於瑜吃得都沒她快。

她擦擦嘴,等他吃完。

於瑜喝著最後的一點湯,他想再拖延一會兒時間,跟她聊聊天。畢竟回家他們就不可能像這樣坐著說話了。

“今天跟著你的女孩,是你帶的實習生?”

“是啊。”她說。

他沒跟她繞彎子,直接問:“我同事說你的話,你聽到了吧?”

“嗯。”楊楚也沒有裝。

對話進展得如此順利,他趕緊抓住這個了解她的機會,脫口而出:“你家裡,是怎麼一回事?能跟我說說嗎?”

楊楚的心瞬間落到地上。

——哦,她一下子懂了,原來跟著她過來吃拉面又找話聊是為了這個。

“你同事的話是事實,不過,你不用擔心。我爸是欠債了,那個錢我一直在還,他們追債的不會追到北京,更不會找到家裡。你的生活不會被影響,放心。”

於瑜本就不為了這事擔憂,隻應說:“好。”

他下一句要說的話尚未出口,她已經站起來。

楊楚付了自己的那份拉面錢,先一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