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就是怪物,沒有過去,沒有未來。
方銘這麼問,更像是在暗示自己。
眼前的怪物,與小悠並非同一個存在。
怪物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是“全楚悠”。可他所認識的全楚悠,是陪他一起長大的小孩兒。
成績優異,很受歡迎。
可能不那麼擅長打架,需要他的保護。而他也無數次從對方父親手中護下了人。
小悠說,等上了大學,他們可以一起出去租房子,徹底逃離父親的掌控。
方銘當時嘴上嫌棄,實際並不排斥。
因為,他也想和小悠一直待在一起。
直到後來變故,這個承諾成了永遠的夢。
時過境遷,他們都長大了。事實上他並不確信,他還能否把眼前的怪物與原來當作一個。
尤其,他並不清楚全楚悠死亡的真相。
怪物占據全楚悠的身體,是在其死之前,還是之後?怪物的寄生,是否是全楚悠死亡的原因?
方銘想要弄清楚這一點。
而面對他的問詢,“全楚悠”僅是沉默。既沒有堅稱自己是全楚悠,也未再說其他話。
熱氣氤氳,消散在這靜默的空中。
良久,祂終於開口,纖長濃密的睫毛在眼底下投下陰影。
“異變,的確發生在十年前。”
祂沒有稱自己殺誰,而是將此稱為異變,緩緩道來。
“那時候,是夏天。”
.
全楚悠的身體不太舒服。
這些天總覺喉嚨乾渴,精神恍惚,每當注意到的時候,後背已出了一身汗。
他不想讓方銘擔心,因此並未告知。
他同樣去了醫院,可醫生隻告訴他有些中暑,讓他注意休息。這些天他沒再去上體育課,隻待在室內。可哪怕如此,仍舊未緩解身體的不適。
“你怎麼了?”
方銘還是發現了他身體的異常,皺著眉要來摸他額頭。
全楚悠乖乖坐著,任其撫上。
由於打籃球的緣故,方銘五指有些粗糙,但很溫暖。寬大的掌心貼來,輕輕磨礪過額間,令他安心了一些。
“沒燒啊。”
方銘嘟囔了一句。
“熬夜學習,沒休息好。”全楚悠笑著,“這樣舒服一些。”
他明顯注意到身前人耳尖紅了,眸子亮晶晶的,不太自在輕咳一聲。
“多睡會兒覺吧你。”
話雖如此還是靠來,讓他能枕在肩頭。另一隻手輕輕碰了下他臉頰,又收回。
“一節體育課,慢慢睡。”
他見方銘從課桌拿出書本。原以為對方開竅了打算學習,細看才發現是本漫畫書。
他輕笑,鼻尖往方銘脖頸抵去。
身旁人身體明顯有些僵住,但並未避開。
由於天氣熱,對方流了汗。那像是
陽光的氣味,混合著沐浴露的清香。鑽入鼻間,令全楚悠鈍痛的頭部清醒了一些。
伴隨著書頁翻過的紙聲,清風自窗外拂進,全楚悠果真是睡著了。
而那似乎是他最後一次安眠。
.
“砰。”
他的手肘碰倒了水杯。
水杯從桌面摔下,砸落地面。涼水濺了一地,瓷杯四分五裂。
透明的水漬在地磚凝成一灘,形成的細流猶如四散的蛛網,朝全楚悠腳下蔓延而去。
全楚悠望著沾濕的鞋底,精神有些恍惚。
他彎下腰,去撿碎掉的瓷片。
能夠保持清醒的時間愈發少了。
他清晰感知到,身體正在發生某種變化。似乎,不屬於自己的某種異變正在侵入。
他不清楚為何發生這種變化,隻覺最近意識像是蒙了一層模糊的霧。發生的一切分明是親身經曆,自己卻又像是坐在幕後,旁觀著另一存在的所作所為。
他變得不像是他自己了。
空氣帶著潮濕的悶氣,他的身體卻是冰冷,無法很好地控製手臂。
瓷片鋒利,劃破指尖。但在血蔓延以前,便又很快愈合了。
全楚悠收攏了五指。
正在這時,屋外傳來了敲門聲。
全朗敲門不會這麼溫和。而由於全朗脾性,他們與鄰裡並無交好。會來這裡找他的,隻有方銘。
全楚悠望向門邊,卻沒有立即起身。
這段時間,他在有意避開方銘。因為他不希望身體的異變會對方銘產生影響。
可他逐漸不太清楚,這究竟是出於自己的意願,還是那奇怪的異狀掌控了他的思想。
敲門聲未停,全楚悠終於推開了椅子。
他站起身,朝門外走去。
……
……
少頃,他關上了門。
他有些記不清自己與方銘的對話,但那絕對是不太好的事。
小銘的表情看上去很受傷,可他意識深處在告訴他,他隻能這麼做。
在確認門外人離開後,全楚悠背倚上門面。
他看向自己的手掌,發現連手影輪廓都看不清了。
視線越發模糊,大腦、身體,無時無刻不在疼痛。
密密麻麻的細針紮於神經之上,就連保持意識都變得愈發困難。
不知是否錯覺,皮膚底下貌似有異物鼓起,複又平下。
原本平坦的肌膚泛起波紋,仿佛下一秒就會炸裂。
全楚悠伸手捂住,緊緊合攏,不再去看。
像是隻要不看,異變就會消失似的。
門很冷,冰涼的溫度隔著衣物傳遞而來。脊骨愈彎,全楚悠身軀微不可見地顫抖。
客廳雜亂無序,到處堆滿喝光的啤酒罐和垃圾袋。他佇立其中,仿若也融入了其中。
光線暗下,他佝僂下了背。
“然後,
”
乾淨整潔的客廳內,坐在對面的漂亮青年靜平靜講述著。
“全朗殺了我的身體。直到我恢複意識??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過去了十年。”
算下來,正好是方銘與全楚悠重逢前一個月。
當時方銘從全楚悠口中得到的借口,是說全楚悠殺了他、又被好心人救了。原來並非如此。
全楚悠,“全楚悠”,一直沉睡了整整十年。
“是什麼時候?”
方銘問。
“全朗,什麼時候動的手。”
祂沉默片刻,回道:“六月二十九。”
6月29日。
恰好是世界災變的前一周。
方銘不太清楚這是否是巧合,但全楚悠的死亡,或許是引發這場災變的契機。
自那以後,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氣溫驟降,植物瘋長,變異生物橫出。因這突如其來的災難,全球大半人都覆滅了。
人類艱難求生,尋找著唯一幸存的路。反倒是“全楚悠”蘇醒之後,災變反倒有扼製的趨勢。
祂,“全楚悠”,會是災厄本身?
方銘並不確信,而這點對他來說也並不重要。
就像剛才說的,他隻想要知道全楚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而他現在也終於清楚了。
在他不知情的時候,小悠已經在遭受苦難。
小悠一直在儘力抵抗,保持著自我意識。但因全朗的行為,最終失去了作為人類的生命。
那之後,小悠死了,在地下埋了十年。
再度蘇醒的存在,是否還可以稱為“全楚悠”?
方銘原本以為自己在聽完話後能夠找到答案,但現在,似乎隻是變得更加迷茫了。
“小銘。”
這時,他聽見呼喚,抬起眼。
祂坐在對面,依然是全楚悠的樣貌。
“我的身體,的確發生了異變。但我能清楚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我知道我是誰,也知道你是誰。”
全楚悠垂下了眼,修長的五指收攏,手背隱隱見得青筋。
“你就不能,把我當成一個?”
“……”
空氣靜默,隻聽得牆上掛鐘掛鐘哢噠哢噠地走過。
伴隨椅腳拖動地面的聲響,方銘站起了身。然後,走近全楚悠的側旁。
在其反應過來之前,他伸出手,指尖繞過身側人發絲,緩緩攬住了對方。
全楚悠頓住。
祂側腦緊貼著方銘胸膛,幾乎能聽見那沉穩的心跳。指腹輕壓住祂的頭皮,溫度傳遞而來。
擁抱的舉動十分溫柔,全楚悠止住了好幾秒,才緩緩抬起手。
而當祂即將攬住身旁人後腰時,卻聽見聲音。
“小悠,”
男聲自頂上傳遞而來,不似平常,近乎呢喃。
“跟我一起死吧。”
全楚悠徹底止住。
祂沒有立即回應,因為不知該作何回應。
方銘環抱著祂⒅_[]⒅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如同擁抱最親密的愛人,但說出口的話卻十分冰冷。
祂僅是靜止了,然後,垂放下了手。
沒有聽見回話,方銘微微鬆開雙臂,垂眼下望。
自他的方向,能瞧見全楚悠高挺的鼻梁、與那濃密纖長的睫毛。劉海略微擋住那蔚藍的眼瞳,看不清表情。
“……為什麼。”
此時,他聽見回應。
聲音很低,幾乎不像全楚悠了。
方銘看著人,輕聲道:“我沒有辦法。”
他沒有辦法。
與全楚悠的重逢,與“全楚悠”的相遇。再不願承認,這段時間陪在他身邊的都是這個存在。
無論對方接近他的理由,他都對其產生了欲望,產生了感情。
一直以來的理性,告訴他不能將眼前的存在和從前認識的人當作一個。
這是世界的法則,是多年以來的經驗。
可他畢竟是人,沒辦法那麼理性。
他知道,眼前的存在和殺死自己家人的是同類,是他曾經想要瘋狂除掉的存在。
但他同樣記得,是這個存在一直陪伴著他、保護著他,無論他做什麼,都遵循著他的意誌。
哪怕他說,要乾掉全世界所有的異形。
祂依然這麼做了。
或許,對方還擁有全楚悠的全部記憶。可是“殺掉”身為人類小悠的存在,畢竟是這個外來的存在。
哪怕全朗不動手,異變也遲早有一天會侵蝕小悠的全身。
他曾經放棄複仇,想要與全楚悠一起生活。
——那是與作為人類的小悠,他所給出的承諾。
而面對真正的異形,他隻能有一個選擇。
他依然望著身下,手掌撫上祂乾淨漂亮的臉龐,再一次詢問。
“能陪我一起死嗎。”
“……”
祂不再開口了,視線投來。
方銘與那雙灰藍的眼瞳對上。對方曾經欺騙了他,讓他誤以為害其缺了一隻眼睛。
但現在,那隻眼睛還好好的。
猶如幽藍的鬼火,靜靜沸騰著。
方銘不自覺彎下腰,在那纖長的睫毛落下一吻。
房間收拾得很乾淨,除了掩不去的血漬,幾乎都被擦乾淨了。也因此,顯得愈發空曠。
吻很輕,猶如蜻蜓點水。身形交合,複又分開。
當方銘抬頭時,注意到自己親吻的睫毛有些濕了。
祂望著他,一行淚自眼角滑落。沿著姣好的下巴,滴落他的掌心。
淚水滾燙。
方銘一愣,尚未說些什麼,就見一道裂縫自祂頭部分開,繼而往下。
瑰麗的臉龐出現了裂紋,皮膚生生往外綻開。
無數黑影自裡側湧出,糾纏虯結的觸手就這麼撲向了方銘。
黑影瞬間擴大,直至充斥整個空間。
那些觸手糾纏著他,卻並未傷害。如同此前一般,僅是在他身上流動著。
方銘望著前方,那一部位,原本是全楚悠的眼睛,是藍色的鬼火。
此時如同靈魂的火苗,在微微跳動著。
雖然沒聽見任何聲音,但他仿佛明白了什麼,伸手朝前。
祂同意了。
那處藍色的火焰,應該就是祂最脆弱的部位。
祂太過強大,恐怕隻有傷及根本,才能真正將其帶走。
在他伸出手後,藍光便自動躍動至他的掌心。
觸感難以形容。
既不如人類肌膚那般平整,也不如觸手那般滑膩。像是火焰,卻並不灼燙。
方銘將其碰至了胸前。
大概是肌膚相碰,火光躍動得更加明豔。
“這是你的靈魂?”他詢問。
祂沒有說話。
“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他又一次問道。
不過,這大概不需回應。
祂的行為,已經做出了回答。
方銘表情像是笑了,嘴角微微扯起弧度,卻顯出幾分僵硬。
他環抱著那微弱的火光,半蹲下身,周身的黑影越發湧動。
居民樓外,天朗氣清,一片寧靜。
直到槍響劃破這蒼白冷寂的天空。
然後,歸於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