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柳。”
陸雨梧起身走出花廳, 廊外一庭寒霧蒙蒙,掩映婆娑花木,細柳聞聲停步回過頭來, 隻見他一身鴉青圓領袍, 白玉簪發, 那樣一張秀整的面龐上一道紅印淺痕,實在令人矚目。
細柳向來漠然的眼底浮出一絲異色。
陸雨梧幾步走近:“你還好嗎?”
細柳神情已恢複如常,她輕輕頷首,看著他臉上的印子:“你得了聖上嘉獎,怎麼陸閣老卻似乎並不高興?”
陸雨梧露出淡笑:“我獨自西行惹他不快, 但好在他這回並沒有動用家法。”
他語氣溫潤, 輕描淡寫。
“青山。”
他回身喚。
陸青山上前來,頂著一張冰塊臉,懷中抱著那隻胖乎乎的狸花貓, 狸花貓一邊嗚嗚地發出威脅的聲音,一邊專心致誌地咬著陸青山的衣袖。
“阿秀讓我把它還給你。”陸雨梧伸手將貓抱過來, 遞給細柳。
細柳接過貓, 發覺它比以前似乎重了許多,她抬起臉來:“阿秀不喜歡它了?”
陸雨梧微彎眼睛:“怎麼這麼想?”
見狸花貓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他, 他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 接著道:“她說你獨來獨往一個人, 有時也許會覺得孤單,它還是跟著你好。”
正是此時, 一名女婢自回廊儘頭走來,她垂首福身:“陸公子,細柳姑娘,花小姐令奴婢來請你們過去。”
薑變從花廳裡出來, 那女婢忙又俯身:“殿下。”
“走吧秋融,”
薑變說著,視線落在細柳身上,“還有這位細柳姑娘。”
此處雖是建弘皇帝賜給薑變的彆苑,但薑變如今還未封王,一向住在宮中,這裡他一年到頭都來不了幾回,如今也僅有花若丹暫住的南院收拾還行,朱樓畫梁,亭台枝影相映成趣。
花若丹在小樓上扶欄而立,靜看著底下奴仆簇擁著薑變與陸雨梧、細柳三人行來,她回身挽袖,親自煎茶。
茶湯傾倒入碗,熱煙上浮熏蒸她如畫的眉眼,秋陽在簷上高懸,淺金色的日光落在她鬢發,聽見上樓來的步履聲,她回過頭,髻邊金蛾流蘇顫動著發出輕響。
她放下茶具,走上前福身:“若丹見過五殿下。”
“不必多禮。”
薑變抬手示意她起身,隨即瞥了一眼她身後那一桌餐食,笑道:“早知花小姐這裡備了席面,吾就不用早飯了。”
花若丹站直身體,隻見細柳與陸雨梧臉上各有一道印子,她明顯愣了一下,但也僅僅隻是一瞬,隨即便道:“我昨夜便有意請殿下,細柳先生他們師姐弟與陸公子飲宴,以酬謝這一路來諸位對若丹的幫扶,但昨夜先生與驚蟄外出未歸,便隻好作罷。”
擺脫了被人追殺的逃亡路,她如今更有幾分大家閨秀的從容儀態,細柳靜默地看向她,恰與她目光相接。
花若丹微微一笑,又道:“方才聽聞先生回來,又正巧陸公子也在,所以我便匆忙備下這席面,還望諸位萬莫嫌棄,畢竟以後何時才能湊出這一桌整齊的人——也說不一定了。”
“花小姐有心了。”
陸雨梧朝她輕輕頷首。
幾人入座,花若丹執箸問細柳道:“先生,驚蟄怎麼還沒回來?”
“他有些私事,辦完了自會回來,我們不必管他。”
細柳言簡意賅。
秋陽朗照小朱樓,清風吹儘金黃枯葉簌簌而動,薑變還沒動筷,隻見桌心一道八寶鴨,便道:“花小姐也喜歡這道菜?”
花若丹道:“我是汀州人氏,便想以家鄉名菜招待諸位,幸而殿下府中的廚子會做,燕京真是繁華堆錦之地,廣納四方來客,亦容山川百味。”
薑變含笑飲茶,視線挪向陸雨梧,他未飲茶,也不動筷,隻在靜默地看著桌心那道八寶鴨。
忽然,一雙筷子紮入赤紅如琥珀的鴨皮,一下將完整豐腴的鴨子撕開一道縫,露出來內裡的粉白肉質。
他側過臉,看著細柳將鴨肉放在瓷盞裡,那隻趴在她膝頭的狸花貓立即伸長了脖子去吃。
也許是察覺到他的目光,細柳抬眸:“怎麼了?”
“沒什麼。”
陸雨梧搖頭。
有一瞬,她挑開皮肉的動作令他想起一個人。
“好啊你們吃席也不等我!”
驚蟄忽然在樓梯口冒頭,他飛快奔來,一見薑變在,便俯身行了個禮:“殿下。”
“坐吧。”
薑變朝他頷首。
驚蟄毫不客氣,一屁股在細柳身邊坐下,歪頭看見陸雨梧,他大驚:“陸公子你臉上怎麼也那麼大一個巴掌印?”
說著,他視線在陸雨梧與細柳之間一個來回:“你們一左一右,真是彆致又般配啊哈哈哈哈哈!”
細柳睃他一眼,忽而抬手“啪”的一聲,驚蟄的笑聲戛然而止,他懵然捂臉,隻聽細柳平靜道:“現在你也有了。”
小朱樓內幾乎靜了一瞬,隨後花若丹撲哧一聲笑出來,驚蟄一下回頭瞪了一眼她:“有什麼好笑的!”
“既然不好笑,那你方才在笑什麼?”
花若丹一邊笑,一邊問他。
“我……”
驚蟄氣鼓鼓地揉了揉臉蛋,細柳沒用多大力,隻一點微紅的印子,他氣得抓起來一塊糕餅狠狠咬了一口。
薑變也忍不住笑:“這小兄弟可真有意思。”
陸雨梧在旁聽著他們的笑聲,驚蟄還在跳腳,細柳卻風雨不動地專心喂貓,陸雨梧看著這樣一幕,微彎眼睛。
薑變事忙,在此處待了沒多久便要告辭,陸雨梧喚住他:“修恒。”
他起身走到薑變面前去,壓低聲音:“我想見他。”
薑變自然知道陸雨梧口中的他,便是如今押在詔獄中的侯之敬,他道:“那老小子這一路上都不肯對你吐露一個字,隻怕……”
“我想再試試。”
陸雨梧說道。
薑變聽他這樣說,便也點了點頭:“好,我們一道出去吧。”
驚蟄眼見他們要走,便扯了扯細柳的衣袖:“哎,細柳,把你的藥給陸公子分點吧,外面可沒那麼好的東西。”
細柳經他一提醒才想起來懷中的瓷瓶,她抱貓起身:
“陸雨梧。”
陸雨梧聽見這一聲,
他回過頭,隻見細柳朝他走來,天光明淨,照得她雙眼猶如寒星,她輕抬下頜:“伸手。”
陸雨梧不明所以,卻依言舒展手掌。
細柳單手打開瓶塞,幾粒猶如露珠般剔透的藥丸落入他掌中。
“隻需稍一用力它自化水,你塗在傷處,很快便會退紅消腫,”細柳說著,頓了一下,才又道,“你托我找的人,我已令人著手去找。”
陸雨梧收攏掌心的幾粒傷藥,他一雙眸子神采清亮,看著她,聲如玉磬:“多謝。”
“對了,”
他說著,從袖中取出來一隻雪白的信封遞給她道,“這是她的畫像,雖然畫上隻是十歲的年紀,但我想七年之間一個人即便有所改變,也應該留有一些兒時的特征。”
細柳接來信封,點頭:“我知道了。”
日光融化了清晨的濃霧,天色明亮許多,陸雨梧與薑變出了彆苑便各自分道,陸青山將陸雨梧扶上馬車往詔獄去。
薑變讓李酉事先打過招呼,是以陸雨梧進詔獄並未受阻,牢頭恭謹地將陸雨梧帶去關押重犯的深牢中,裡頭零星幾盆火將熄未熄,驅不散牢內的潮濕味道,那牢頭忙踹了一腳旁邊的獄卒:“還不將火燒得旺些,仔細冷著陸公子!”
“不必了。”
陸雨梧說道:“我想單獨與侯大人說些話,你們出去。”
“是。”
牢頭忙應聲,將牢門打開便提溜著手下人趕緊出去。
牢內昏黑,陸雨梧走進去,踩著地上枯草發出窸窣聲響,那被綁在木樁上的侯之敬聽見這聲響,他後知後覺地抬起頭來,從蓬亂的頭發縫隙中,隱約看清那衣袍乾淨,氣質溫文的少年。
“侯世伯。”
他喚。
侯之敬聞聲,動了動乾裂的唇,緩緩道:“我如何還擔得起公子這一聲世伯,公子何必來這一趟呢?”
“該說的,我早已說儘了。”
陸雨梧抬手,那枚殘缺的血斑白玉環墜著褪色的流蘇在他手中微蕩:“您還不曾告訴我,這枚玉環到底是如何落在您手裡的。”
侯之敬眼中神光隨著那玉環一個來回,半晌,他喉中發出嘶啞的笑聲:“我記得這是公子你父親陸凊尋了好些年才尋得玉料親自雕刻的環佩,為的就是與你腰間那枚昆侖玉璜配成一對,以作你的定親之禮。”
“這玉料真的很難得。”
他感歎道。
“世伯什麼都知道,”
陸雨梧看著他,“您什麼都不肯說,可還是在寄希望於二皇子?”
侯之敬以沉默與他對峙。
“世伯因對我心存惻隱才會隻身領著幾百親兵親自入堯縣,最終卻被五皇子生擒活捉,”陸雨梧緩緩道,“您猜二皇子可會在這個風雨正濃的當口儘力去救一個對曾經的恩師陸證還有幾分情份的棋子?”
此話一出,猶如長針入心,侯之敬的神情驟然一僵。
“侯世伯,您不妨想一想,自你入詔獄,可有什麼人給你透過一絲口風?”陸雨梧每一字都扣在他心頭,“您將他看作救命稻草,可在他眼中,您早已是棄子一顆了。”
二皇子薑寰不會救任何一個已經展露出一點二心的人,侯之敬幾乎被攫住心神,他臉頰肌肉抽動,不過片刻,他整個人便像是一面破了洞的鼓,再敲不出任何沉穩悠遠的聲音。
好半晌,陸雨梧忽然聽見他啞聲笑起來。
“一朝踏錯,滿盤皆輸啊……”
他幾乎是從齒縫禮擠出這含混血淚的聲音。
那枚殘缺的玉環還在眼前輕晃,侯之敬看著它,一雙眼變得黑洞洞的,他忽然道:“公子,我在堯縣便已經告訴過你,周盈時死了。”
他說:“七年前的一個雪夜,南州絳陽湖上,我摘下這環佩,親手溺死了她。”
那夜一隻烏篷船,船上滿綴漁燈。
他也記得那夜的水冷。
一句“親手溺死了她”幾乎令陸雨梧刹那唇齒生寒,他猛地攥住侯之敬的衣襟:“你胡說!”
少年仿佛一瞬褪去溫文的底色,他用一種近乎沉冷的目光攫住侯之敬。
侯之敬被衣料粘連的傷口疼得劇烈,他青筋鼓起,冷汗直冒,嘴唇翕動著:“事到如今,我無心欺騙公子……她真的死了,至於為什麼……我也不知道,我也僅是聽令行事。”
陸雨梧質問:“你聽誰的令!”
侯之敬卻一言不發。
“侯之敬,你如何下得了手?”
陸雨梧緊攥他衣襟,扯得他被粘連的傷口再度被鮮血覆蓋,陸青山連忙上前拉住陸雨梧,陸雨梧一雙眼框微紅,仍死死盯住侯之敬,“她也曾來過陸府,她也曾親口喚過你一聲世伯!你不止一次見過她,你也對她好過!”
侯之敬閉了閉眼:“心存惻隱不是什麼好事。”
他說:“公子你看,我因老師而對你留有餘地,於是我入了詔獄。”
“可是公子,”
侯之敬定定地看著他,“我在堯縣事敗,實敗於你,這一點你知道,你這樣聰慧的人,會想不到還有誰清楚這一點?”
陸雨梧猛地鬆開他,回轉過身去,這滿室潮濕的味道幾乎令人窒息,陸青山跟著陸雨梧才出牢門,隻聽身後傳來一道悲愴而蒼涼的聲音:
“侯之敬愧對恩師!愧對恩師……”
詔獄裡昏黃的火光如簇一一擦過陸雨梧的肩背,他疾步走出森寒的鐵門,外面的冷風迎面拂來,步履忽然一頓。
“公子,您真信了他的話?”
陸青山極少見陸雨梧露出如此情態,整個人都好似裹著冷冷沉沉的濕霧,讓人看不真切。
“不,”
陸雨梧啞聲道,“時間不對。”
“侯之敬說他在七年前一個雪夜溺死盈時,但那名南州犯官卻說他在次年春天的貨船上見過她。”
陸雨梧攥握著殘缺的環佩,褪色的流蘇隨風而蕩,他迎著一片淺薄的日光,輕聲道:
“她一定還活著。”
秋風颯颯,詔獄門前一眾侍者簇擁著陸雨梧的馬車緩緩離去,與此同時彆苑之中,花若丹屏退了侍婢,孤身在小朱樓上坐到黃昏。
天色終於漸黑,她驀地聽見一陣窸窣響動。
回過頭,一盞燈籠昏黃,照見一道不知何時出現在此的身影,那是一名老者,花白的胡須幾乎長滿他的頜骨。
“小姐!”
他一膝屈下去。
花若丹立即起身走上前去,眼中隱含熱淚:
“雍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