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小雪(三)(1 / 1)

同心詞 山梔子 7737 字 6個月前

細柳自沉蛟池中出來, 見驚蟄等在崖邊石道上,她走上前去:“不是讓你在彆苑待著?”

“山主找我回來問話……”

驚蟄才進紫鱗山幾年, 他一直有些懼怕山主,此刻看見細柳肩背上交錯的鞭痕,他不由道:“細柳,你沒事吧?”

“不礙事,”

細柳看著他道,“山主找你, 可是問我的事?”

驚蟄抿了一下唇:“是,我已說了,事無巨細。”

細柳神情平淡地“嗯”了一聲,道:“那你隨我一道去見陳次輔, 花若丹平安抵京,山主讓我去給他一個說法。”

燕京城中正值宵禁, 五城兵馬司各司其職,領軍巡夜。

城東一隊巡邏的兵士方才路過一片街巷, 兩道影子如風一般掠過高簷,隱沒在茫茫夜色裡。

陳府是一座三進院,滿庭被精心伺弄的草木錯落有致,點綴疏燈, 頗有幾分古意,隻是對於在京官員而言,無亭台水榭,假山頑石者則不成園致, 如此三進小院,實在過分寒酸。

年逾五十的陳宗賢站在庭內那長方的魚池前撒著魚食,聽見一陣細微的動靜, 他回過頭,隻見一紫衣女子與那十三四的少年不知何時已在不遠處站定。

“恩公。”

驚蟄恭謹地喚了聲。

陳宗賢看著他,眼底露出些許淡笑:“這趟是你第一回出去,感覺如何?”

“稟恩公,挺好的。”

除紫鱗山主外,陳宗賢是唯二令驚蟄變得無比規矩的那個人。

陳宗賢點點頭,目光落去細柳身上,細柳上前一步,拱手道:“陳次輔。”

“我知道,”

陳宗賢將指間的魚食一粒粒撒入魚池,“花若丹的畫像早入了宮,咱們之前的計劃是行不通了,可左護法你是否應該給我個解釋,你為何要護送她上京?”

“我以為,陳次輔您會想要玉蟾。”

細柳迎向他審視的目光。

“玉蟾我自然想要,”

陳宗賢的指腹碾碎魚食,“可玉蟾呢?左護法你拿回來了麼?”

“恩公,”

驚蟄忙道,“這件事其實不怪細柳,實在是那花若丹心思深沉,我們……”

“我的確沒有拿到玉蟾。”

細柳出聲打斷驚蟄,她面無表情道:“難道事到如今,陳次輔還存有拉攏王進之心?”

錦鯉輕點水面,發出輕微水聲,陳宗賢的目光倏爾從魚池再度挪到細柳身上。

細柳繼續說道:“我知道,那曹鳳聲的東廠能有今日,全因當初他與陸閣老聯手鬥倒了前任首輔趙籍,您之所以拉攏王進,是因為他與曹鳳聲不和。”

“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悖逆我?”

陳宗賢乍聽恩師趙籍的名諱,面色微沉,“朝廷中事豈是你能置喙的?她玉海棠到底是如何管教屬下的?”

細柳垂首,“陳次輔息怒,我並非有意違背您的意思,而是那王進身為知鑒司使,為謀求私利而插手慶元鹽政,即便他能殺了一個花硯,可紙終究包不住火,您今日保他,來日誰又會保您?”

陳宗賢眸色一深:“左護法這是何意?”

細柳抬起一張蒼白清臒的臉來,目光與之一接,平靜道:“都說花家有一枚價值連城的碧玉蟾蜍,裡面藏著慶元鹽政的秘密,可時至今日,誰又真正見過那碧玉蟾蜍?”

陳宗賢一聽這話,眼底浮出一分異色:“你是說……”

細柳站直身體,說道,“陳次輔,我以為那王進就是一面四處漏風的破鼓,我們與其一回又一回地修補這面破鼓,倒還不如一開始便選那條更穩當的路。”

“一開始的路?”

陳宗賢看著她,“花若丹那父親花硯身為慶元巡鹽禦史,家業不可謂不豐厚,我原本意在令你取代她入宮,將來你若做了太子妃,花家的家底便是太子的依仗,將來無論誰做太子,於我們而言也都算有利,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花若丹的畫像偏偏傳入了禁宮……這條路,難道不算堵死了?”

陳宗賢又說道:“在王進之前,知鑒司多年依附東廠閹賊為虎作倀,若不是那王進得了聖上賞識,又不屑與閹賊為伍,隻怕知鑒司如今還是那閹賊的鷹犬爪牙!陸證為了爭首輔的位子不惜勾結閹賊害我恩師,這朝野上下,如今有多少是他陸證的朋黨,又有多少與那姓曹的閹賊你來我往暗通款曲?”

話至此處,他深吸一口氣,“我如何不知那王進的秉性?可他至少硬得起腰杆子不肯與那閹賊為伍!我若不保他,豈非是讓知鑒司再度落入陸證與那閹賊的手中?”

細柳冷靜地聽罷,才道:“我明白您的顧慮,但我以為如今雖是多事之秋,亦是謀事之時。”

多事之秋,謀事之時。

陳宗賢驀地一頓,他將細柳審視一番,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說下去。

“那花若丹並非是一般的閨閣小姐,她自汀州到南州,看似苦無所依地找上我,又從南州到燕京這一路,她走的每一步無不深思熟慮,左右權衡,我以為她身上就是有玉蟾,也未必藏著慶元鹽政的秘密,她既已經進京,不妨我們就先觀望著,她若真有足以將王進拉下馬的證據,那麼您便也不必再想著拉他一把,這個時候,您還是獨善其身的好。”

“我雖不能取代花若丹入宮為太子妃,但我與驚蟄一路護著她完好無損地來到燕京,與她也算結了一分善緣,如今明面上雖無說辭,但您卻清楚那花若丹已然是板上釘釘的太子妃,雖說誰做太子並不是她可以決定的事,可她花家偌大的家業終歸是未來太子的依仗,您覺得我們如今究竟是要與她為惡,還是為善?”

陳宗賢一怔,緊皺的眉頭有一瞬微鬆,他自然知道花若丹早已是建弘皇帝內定的太子妃,否則他便不會要細柳去取玉蟾,繼而取代花若丹入宮,他當初本也是存了個長遠的心思,他想保下王進,亦想借由細柳這顆棋子在宮中辨明風向。

建弘皇帝如今已經病重,如何不算是多事之秋呢?這懸而未決的太子之位,隻怕也要不了多久就要塵埃落定了。

陳宗賢的臉色不知不覺緩和了許多,他看著細柳:“那麼依你看來,花若丹如今住在五皇子的彆苑,是否……”

細柳道:“她隻是暫住五皇子彆苑,與五皇子並無過多交流。”

陳宗賢聽罷,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麼你就在她身邊多盯著點,事無巨細,我都要知道。”

細柳垂首:“是。”

夜不算深,陳宗賢想通了點事頓覺心裡舒坦了不少,他和藹地留驚蟄在府裡吃夜宵,但其實應該也不是單純的吃點夜宵那回事,大約還是想再問驚蟄點什麼,細柳心裡明白卻什麼也沒說,獨自出了陳府,避開巡夜的官兵回到紫鱗山上。

“左護法,老山主要見你。”

才到洞府口,一名青衫白裙的女弟子俯身說道。

他們這些人不是不會說話,而是山主玉海棠與老山主都喜靜,他們習慣於進洞不說一字的規矩。

石壁燃燈,火光如簇,細柳入中山殿,又穿過一條昏黑甬道,眼前豁然見光,依山體內石壁而建的石像巨大,乃是人首龍身,龍尾處石質如紫如金,細密而分毫畢現。

細柳自龍尾底下的洞門而入,石像中彆有洞天,內載書冊萬千,長長的幔帳如遮如掩,玉海棠侍立階上,那一張長榻上,老山主佝僂著脊背,披著一件黑衣鬥篷,一張臉隱在昏暗陰影裡,時而咳嗽。

細柳在階下站定,幔帳後那老山主端詳著她,聲音發啞:“細柳?”

“是她。”

玉海棠低聲應道。

老山主“唔”了一聲,意味深長:“真是許久不見了。”

玉海棠抿唇,見老山主仿佛隻是隨口一聲,再不置一詞,她便看向底下的細柳,問道:“見過他了?”

細柳應聲:“是。”

玉海棠看向那位老山主,他在幔帳裡一動不動,她便又問細柳道:“他都說了些什麼?”

“他應該已經絕了要保王進的意思。”

細柳說著,抬起雙眸,“還有,他似乎已經擇出了一條路。”

玉海棠眉心一跳:“誰?”

細柳道:“二皇子薑寰。”

此話一出,洞中幾乎一靜,隨後幔帳裡傳出來一陣隱約的,沙啞的低笑,玉海棠恭謹地朝幔帳裡看去。

“……好啊,”

那老山主慢慢地笑,“都知道天要變,不管是下雨還是下雪,總是要變,連這老泥鰍也咬牙選了條道走。”

“海棠,”

他隔著簾子居高臨下地看著石階底下那道年輕女子的身影,冷不丁地道,“你說花家如今那份家業,有多少是那周家曾經沒抄完的家底?”

玉海棠一下低頭:“海棠……不知。”

又是周家。

細柳耳力敏銳,她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不由想起懷中的那枚銀葉,昨日田埂上,陸雨梧才以銀葉相托,請她尋周家小姐。

她忽然覺得,自她下汀州之日始,周家便被人反複提及。

“細柳,”

簾內的老山主喚她,“聽聞五皇子要審侯之敬,到時你去聽聽,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

“是。”

細柳垂首。

老山主咳嗽幾聲,歎了口氣:“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事到如今,他們都在擇道而行,那咱們如今也該擇一條道走了,你下山去吧,屆時自然有人告訴你該怎麼做。”

出了龍像洞,細柳還沒走進甬道,便聽身後一道聲音:“細柳。”

她轉身隻見幾名女弟子提燈簇擁著玉海棠而來。

玉海棠走近,燈影照見細柳臉頰上那道緋紅的掌印,她睨了身邊的女弟子一眼,那女弟子立即將一隻瓷瓶遞給細柳。

玉海棠漠然道:“你既要走到人前去,便彆在外頭丟了紫鱗山的臉面,去吧。”

細柳沒說話,隻略微低首,隨後轉身往甬道裡去。

天色轉亮,清晨寒霧更甚,風浸得人骨頭裡泛冷,路上行人幾乎都多添了衣裳,薑變才到彆苑,便聽李酉說陸雨梧過來了,他立即親自將人迎到廳裡。

“陸閣老果真是老當益壯,”

薑變沒心思吃早飯,就盯著陸雨梧臉上的巴掌印看,“瞧這巴掌印,可見是用了大氣力的。”

陸驤腿腳不便,陸雨梧不許他跟來,否則這會兒一定要不滿薑變的幸災樂禍。

此刻隻有陸青山在旁,跟一座冰雕似的,動也不動。

“笑夠了嗎?”

陸雨梧有些無奈,“聽說細柳與驚蟄跟隨花小姐住在你的彆苑,他們人呢?”

“我聽家將說那對師姐弟昨夜出門還未歸,你到底有什麼要緊事找他們?”

薑變看著他笑:“你這巴掌印都沒消呢,不在家好好待著,誰沒事頂個印子出來亂跑……”

他話音未落,隻聽步履聲近,下意識地轉過頭,隻見細柳一身紫衣,身形纖瘦。

陸雨梧才想出聲,卻見她蒼白的臉頰上赫然一道緋紅的巴掌印。

她目不斜視地走過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