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小雪(二)(1 / 1)

同心詞 山梔子 7126 字 6個月前

陸雨梧的臉頰幾乎即刻浮起一片紅痕, 他眼睫微動,一言不發。

“閣老!”

陸驤一瘸一拐地進來,立即跪到陸證的面前, “稟閣老, 公子是為了堯縣的百姓才……”

“陸驤。”

陸雨梧打斷他, “出去。”

“公子……”

陸驤還欲說些什麼。

“出去。”

陸雨梧冷聲。

陸驤抿緊嘴唇,不敢在陸證面前多說一句,起身拄拐, 退出院外去。

廳堂內,陸雨梧挺直脊背, 拱手道:“請祖父饒恕陸驤與青山他們, 是我執意要往南州去, 他們身為侍者自然不敢違背。”

陸證哂笑:“你在無我書齋七年, 這些家奴是越發與你一條心了……你去南州,又是為了找周盈時是不是?”

“是。”

陸雨梧道。

陸證看著他, “七年了,你為何就是不肯相信她已經死了?你從小到大看似乖巧恭順,可在這周盈時的事上你從來都不肯聽我的,還有那鄭鶩, 我讓你斷了與他的聯係, 你也從來不聽!”

“當年周家十三口人是我親自收葬,盈時不在其中,我相信她還活著,”陸雨梧抬頭望著陸證, “鄭鶩是您當初親自為我請的老師,一日為師,終身是師, 我尊敬他。”

“你!”

陸證臉色微沉。

但他環視一眼屋中堆放的金銀綾羅,那些都是曹小榮領著人送來的禦賜之物,半晌,冷不丁道:“你以為這些賞賜是什麼?”

他坐到椅子上,複而看向跪在不遠處的陸雨梧,幾乎心平氣和:“外人隻道咱們陸家深受皇恩,偌大一個陸氏家族,眼見這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好不風光繁茂。”

青灰暗淡的天色落來門內,庭內鬆枝雨露未乾,風攜寒意而來,吹動陸證墨綠的衣擺,他如入定老僧,深深地看著自己唯一的兒子所生下的這個親生血脈,半晌才又道:“我之所以提拔侯之敬,是因為他人雖貪婪,卻不乏有幾分統兵滅賊的真本事,但這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是我的門生,是與我一條道的人。”

“但他當初為了爬上永西總督這個位子,不惜與我背道,落得今日這步田地,終究是他咎由自取。”

陸證道:“這些年來,我為整頓吏治,推行‘修內令’,提拔了不少自己人,白?黨也不是沒有過參我的折子,你當這些聖上他沒有看在眼裡麼?但這些年達塔人屢犯邊境,使我大燕四海不寧,國庫又快被軍費拖垮,聖上需要以修內令安定邊境是真,他倚重我也是真,所以才由著我任用門生,以修內令強軍禦敵……”

說著,陸證猛地咳嗽起來。

陸雨梧不由喚:“祖父……”

陸證擺了擺手,順了順氣,才又接著道:“聖上體弱,故以我為重器,可秋融啊,須知器物就是器物,卻不能是一棵樹,不能枝葉蔓蔓,以至於遮蔽天日啊。”

“我陸家有今日乃是聖上天恩,他能給,亦能奪。”

陸雨梧巋然不動,垂著眼簾:“秋融知道。”

自父親陸凊去世那一年,他便什麼都知道,陸家很大,旁枝子孫繁茂,各有各的熱鬨,然而這座先帝禦賜的陸府雖大,卻像是聚不起來人氣似的,父母先後離世,到頭來隻餘他與祖父兩人。

父親少時在蓮湖洞書院與周世叔做同窗,周世叔年約二十餘歲便提名一甲,而父親卻從未參與科舉,他依稀記得那一年蘢園中,周世叔被提拔為慶元巡鹽禦史,父親提杯祝酒,卻說:“少鈞,我真羨慕你。”

建弘皇帝可以放任陸證任用門人,以強硬手段推行修內令,修築邊事,以鹽引換天下商人往西北運糧,發展邊城貿易,緩解國庫漸枯的窘況,因為陸證已經老了,他百年之後,所為門人朋黨也都要另謀他路,但若陸家再出一個小閣老,便能繼續將朝中那些門人後生擰成一股繩,到時候他們這些人為的是陸家,還是天家,瓜田李下,誰又能說得清呢?

今日建弘皇帝的賞賜,乃是他無聲的警告。

陸雨梧看著自己腰間那枚昆侖玉璜,它曾在父親身上壓住他滿腔抱負,看他蒔花弄草,鬱鬱而終。

如今,它在他的身上,他卻分毫不覺壓得慌。

他俯身叩首:

“祖父教誨,秋融銘記在心,此生——絕不入仕。”

街上人來人往熱鬨極了,驚蟄身上掛滿買來的東西,走在細柳身邊,他嘴上說著要回紫鱗山,可真到了要回去的當口,他卻又有些躊躇:“細柳,花若丹跟著五皇子走了,可咱們還沒從她身上找到玉蟾,你說我們回去會不會……”

驚蟄有點苦惱,花若丹是活蹦亂跳地到京城了,可人跟著五皇子走了,玉蟾也不知道在哪兒,這趟回去恐怕要受罰。

“也許,”

細柳說道,“她身上根本就沒有什麼玉蟾。”

“你說啥?”

驚蟄面露驚詫。

“細柳先生,驚蟄。”

忽然間,這樣一道聲音落來。

驚蟄聽著有點兒熟悉,他轉頭一看,隻見幾步開外的一架馬車裡,那花若丹掀開簾子,正瞧著他們。

隨侍的竟是五皇子身邊的李酉等人。

“乾嘛?”

驚蟄走過去。

“你們這是要去哪兒?”花若丹才問出這話,又覺得不妥,於是她改口道,“先生,我的事還未完,還想請你們繼續在我身邊保護我,可以嗎?”

細柳面上波瀾不顯,頷首:“自然。”

上了馬車,驚蟄忙著放下大包小包的東西,而細柳與花若丹對坐著,秋風掀起簾子,細柳瞥了一眼外面:“你不入宮?”

花若丹抿唇一笑:“還不急。”

花若丹看著細柳那張清冷脫俗的面龐,馬車轆轆行進,她忽而開口道:“我知道先生這一路是真心護我,但我想,即便是護我之人,也應該有一個一定要護我的理由,因為這本非江湖之事,亦不該有那麼多的俠義心腸,不是麼?”

此話一出,馬車中寂靜一片,唯餘轆轆之聲。

驚蟄不由盯住花若丹,一口蘋果要咬不咬。

細柳扯唇,不可置否。

“無論如何,我該謝謝先生你,還有驚蟄,若不是你們,我還真沒想過我可以活著來京城。”

花若丹拿起一塊糕餅遞給細柳。

細柳沒說話,接了過來。

回京這段路上驚蟄已經不太會惡聲惡氣地跟花若丹講話了,見她也遞了一塊糕餅給他,他便也接了。

馬車上三人,各有各的心思。

李酉將他們帶到一處彆苑,此處有薑變的家將在守,細柳與驚蟄一如在堯縣時那般,與花若丹住在一個院子。

驚蟄憋了好久的話,到了細柳房中將門一關,忙問,“細柳,你那會兒什麼意思?她到底有沒有玉蟾?”

細柳倒了一碗茶,抿了一口才道:“本來還不確定,但眼下看來,她身上是真的什麼也沒有,否則她一定會立即入宮。”

“你的意思是她在等人?”

驚蟄反應過來,“東西不在她身上,卻在彆人身上?那她今日是不裝了啊,可她為什麼還要咱們保護她?這彆苑裡這麼多人呢。”

“也許隻是習慣了不將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她已是被選定的太子妃,可太子的人選如今還沒定下來,她不會輕易下注,她可能在猜我們是二皇子的人。”

細柳喝完了茶,道:“入夜後,我先回紫鱗山一趟,你留在這裡。”

紫麟山坐落在京郊隱秘之處,山中有蓊鬱草木,亦有一條自懸崖傾瀉而下的蟠龍瀑布,水下怪石嶙峋紫如密鱗,水聲激蕩,年年不息。

細柳過蟠龍瀑布,直入山中洞府,越往裡走,視野便越是開闊,掏空了這山體修築的一座中山殿靜伏於前,洞中燈火長明,身著青白袍服的男男女女一見細柳,立即無聲俯身。

“山主可在殿中?”

細柳問一人道。

那人不出聲,隻恭謹地點頭。

細柳上階入殿,雕刻古樸紋飾的地磚隱約映出她的影子,她抬首一望,那女子鬢邊讚了一支秋海棠,一身玄黑衫裙,或許是聽見細柳越來越近的步履聲,她回過頭來,她分明已年近四十,卻自有無雙風韻,仿佛天生不會笑,因而眼角亦無細紋。

細柳走近玉階,她則一步步從階上下來。

“拜見山主。”

細柳拱手下跪。

紫鱗山主玉海棠在階下站定,一雙眸子在她身上漫不經心地睃巡:“你這趟出去,身上那個東西可有發作?”

“有過一次。”

細柳簡短道。

玉海棠扯了扯唇,她幾步走近細柳,忽而一巴掌打在細柳的臉上:“花若丹的畫像到底是誰傳入燕京的,你彆以為可以瞞得了我。”

她嗓音冰冷:“你為何不按計劃行事,為何不將花若丹送至永縣?”

細柳蒼白的臉頰浮出一片薄紅,她平靜道:“我若將她送去永縣,她會死。”

“你可憐她?”

玉海棠哂笑。

“不是。”

玉海棠看著她:“那是因為什麼?”

“不知道。”

“不知道?”

細柳抬起眼,對上她的審視:“下汀州的第一日,我在慶元巡鹽禦史府邸外轉了一圈,忽然就想那麼做了,您知道我的腦子已經壞了,我亦不知自己在做些什麼。”

玉海棠眉眼間的冷戾驟然一滯。

她看著面前的細柳,竟一時無話。

她忽然背過身去,冷聲道:

“你救了一個不該救的人,下去領罰。”

細柳起身,往中山殿外去。

“細柳。”

玉海棠忽然一喚,細柳回過頭,隻見玉海棠仍背對她,嗓音冷肅,不容置疑:

“燕京正值多事之秋,你離那陸雨梧遠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