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給老子追!”
康二哥扯著常年被旱煙熏透的嘶啞嗓子,一聲令下,兩三百號人齊刷刷鑽入蒲草地,飛快越過淺灘,一腳腳踩得溪水激蕩。
叢中蒲果被撞得搖搖晃晃,水露如滴散落。
對面亦是一大片蓊鬱的蒲草地,穿過蒲草地,山木之間,金黃的秋葉稠密鋪陳,潮濕的雨氣不斷擠壓著陸雨梧的心肺,忽然尖銳的耳鳴襲來,他眼前一模糊,脫力之際,一膝抵入泥水。
“阿秀……”
他雙手撐在地上,閉了閉眼,幾乎是靠著一股毅力強忍下眩暈,側過臉看向靠在他後背不知何時又緊閉起雙眼的女子,泛白的唇輕啟:“過來扶住她。”
阿秀趕緊上前去,但她年紀太小,而陸雨梧又幾乎力竭,過程十分吃力,好不容易將細柳扶到一棵粗壯的老榆樹底下。
雨聲滴滴答答,而這樣的脆聲落在細柳耳畔卻格外尖銳,她頭痛得越發劇烈,本能地動了一下,靠在樹上的身子一斜,眼看就要倒下去,陸雨梧見狀,立即伸出手托住她的後腦。
這一瞬,
細柳睜開眼睛。
面前的少年一張臉蒼白無瑕,半垂的眼睫沾染晶瑩雨露,他左肩箭矢仍在,破損的衣料被血濡濕。
金黃的榆葉紛紛而落,細柳的視線落在他身後,不遠處是一片荊棘叢生的陡峭密林。
“看來我們已無路可走。”
她開口,嗓音透著虛弱,卻無波瀾。
現下無論是她,還是身受箭傷的陸雨梧,似乎都沒有辦法帶著阿秀從那片陡坡走出一條路去。
陸雨梧扶她靠在樹上,他似乎也不剩什麼力氣了,隨後亦靠坐在側,一手順勢抵在屈起的一膝上,露出來白皙腕骨內側那道彎月紅痕。
“那就不走了。”
他說。
細柳循聲看他,這樣一個處處透著清妙文氣的少年,此刻明明走投無路,一雙眸中亦透初出茅廬的乾淨,他其實不算很鎮定,竟也並無恐懼。
“姑娘身在江湖之中,應當不是第一次面臨此種局面,”陸雨梧一面將手探入阿秀挎著的布兜裡,一面道,“每逢此時,姑娘心中可有懼意?”
“我唯懼事未完,心不甘。”
人在生與死之間徘徊得多了,也就成了半個鬼,何況在細柳所有的記憶之初,她認知中的自己就已經殘缺不全。
可他呢?
他應是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可細柳看著他,卻始終看不出他對於眼下生死之局的懼意。
“我老師曾言,人生懼,實非發於生死本身,而發憾。你有你的未完之事,而我遠道至此,還不曾去到南州。”
陸雨梧的手從布兜中收回,掌中已握著零星幾枚細長鋒利的銀葉。
但這實在太少。
“細柳姑娘,失禮了。”
他忽然道。
下一刻,他手指輕拂她濕潤的鬢邊,極輕的觸碰令細柳一僵,耳畔細碎的清音輕響,她垂眸,那支銀葉流蘇簪握在他手中,細葉顫顫,閃爍微光。
“他娘的!人跑哪兒去了?”
六七個賊匪好不容易從茂盛的蒲草叢裡鑽出來,跑在最前面的光頭手中提刀,四下張望一番,這林子裡落葉堆疊,哪裡還看得出什麼腳印,他十分不耐地抓撓了一下臉頰。
“咱們往前面找……”
另一個身形魁梧些的漢子才接過話,話音還沒落,隻聽突兀的一聲脆響,明明他們幾人腳下還未動,何來的枯葉脆聲?
所有人立即循聲看去,隻見枝葉輕晃。
他們相視一眼,想也不想,一擁而上。
倏地,
尖銳利器刺入腳底,幾人幾乎同時痛叫,光頭抬起一隻腳來,他定睛一看落葉底下,銀葉沾血,纖薄鋒利。
幾人慌裡慌張挪向它處,卻又無一例外地被紮穿腳底。
光頭雙腳被紮穿,痛得鑽心,他一怒之下,一刀揮去拂開落葉,露出底下濕滑的泥地,他面色陰沉,幾步大跨過去。
豐茂的草叢後是一棵秋葉金黃的老榆樹,繁密的枝葉陰影底下,少年淡青衣袍沾染血汙泥濘,左肩負箭,靠坐樹前,靜看著他。
其他幾人邁著螃蟹步子挪過來,一見樹下少年,他們當即就要跟著光頭上前,卻聽少年忽道:“你們不怕?”
怕什麼?
光頭神情一滯,他們幾人不約而同地往地上看去。
就在這時,康二哥帶著人趕來,沒有了落葉遮掩,他輕易發現地上的銀葉,繞開過去,他煙杆子一敲光頭後背,幾人立時讓開道來,喚他:“康二哥。”
康二哥被眾人簇擁,沒理他們幾個,先是瞥一眼近前地面,金黃枯葉厚厚鋪陳,片刻再抬頭,一雙陰鷙的眼盯住那不遠處的少年。
康二哥作勢抬步,卻被那光頭攔下:“二哥,當心草裡有毒!”
康二哥斜眼看他。
“真的!”
光頭臉頰的肌肉微微抽動,他腳底的傷處此時越發瘙癢灼痛,十分難耐,“那紮腳的東西上不知抹了什麼毒,我們幾個都讓這小子算計了!”
老榆樹後草木扶疏,細柳在叢中抬眼一掃,幾百號人在灰暗泛青的天色裡如一道密不透風的牆,那為首之人一雙眼窩凹陷得過分,更襯出一種懨懨的陰冷,他的目光猶如蛇信,細柳順著他的目光移向樹下,少年背對她,晶瑩的雨露順著他烏濃的發髻一顆顆滴落,滑入後頸。
一隻冰涼的手忽然抓住她的指節,細柳勉強轉過臉,阿秀正緊緊盯著叢外,一張稚嫩的面容滿是驚慌害怕。
“你的這幾個弟兄已經中了劇毒。”
陸雨梧開口,語氣幾分漫不經心,“若無解藥,一時三刻,定然斃命。”
光頭幾人霎時哆嗦一下,隨後不約而同,顫顫巍巍地望向康二哥。
康二哥單看他們煞白的臉色,發烏的嘴皮,便知道這小子並非在說假話,他嘶啞著嗓子,“你想怎樣?”
“讓你的人後退,你過來拿解藥,”陸雨梧說著,不動聲色地將一手貼向地面,他注視著康二哥面上陰晴不定的神情,“你不敢?還是這幾個弟兄的命,你根本不在乎?”
“放屁!”
康二哥冷笑一聲,深深看了那少年一眼,當下邁步往前。
這時,毫無預兆的,站在一旁的光頭轟然倒地,猛地吐出一大口血來。
“禿子!”
在他身邊的幾人慌忙叫道。
康二哥幾乎頭皮一麻,他才邁出去的腳飛快收回。
他娘的!要是給老子也毒成這樣可怎麼辦?
剩下中了毒的那幾人也相繼倒下,賊寇之間好一陣兵荒馬亂,此時陸雨梧貼在地面的手似乎感受到隱隱的震動,他沒抬眼,再開口:“他們時間不多了,你果真見死不救?”
“小子,識相的趕緊將解藥交出來!否則,老子今日定要你生不如死!”康二哥厲聲大喝。
“可眼下生不如死的卻不是我。”
手掌之下,震動越發明晰,陸雨梧語調拖長,“值此縣令巡鄉之期,周邊巡檢司亦有巡兵往來盤查,你們猜他們會不會找到這裡?”
康二哥面上的陰狠神情一滯。
大家的注意力本在那幾個中毒倒地的弟兄身上,卻聽這話,眾人之間有一瞬鴉雀無聲,一人拍了一下腦袋,湊到康二哥面前:“二哥不好!今日確是……”
康二哥一記狠瞪使他將剩下的話咽到肚裡。
棗樹村算是個偏僻處,無論是縣令還是巡檢司,他們的人要巡視到棗樹村應該都在晚些時候,大約晡時,故而按照他們原本的打算,他們合該夜裡,或今早上就返回羅寧山上。
但阿勒和幾十個兄弟死在山上,康二哥一時氣昏了頭,哪裡還記得什麼縣令巡鄉的日子?
這個小子,
是故意亂鑽捷徑,好引他們靠近官道!
一時間,康二哥臉色更為沉重,心裡也頓時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此間秋雨沙沙,天邊霧靄沉沉,淩亂的馬蹄聲猶如悶雷一般,一聲大過一聲,康二哥趕緊回頭,隻見一重重濃影正飛快地壓過來。
正在這時,風吹雨斜,細長如絲的草叢闌珊而動,康二哥忽然瞥見一片衣料,說時遲那時快,他手中煙杆子掉了個頭,細長的針“呲”的一聲飛出。
尖銳的耳鳴恰而暫止,細柳擁有一個常年浴血的殺手的敏銳,她左手抽刀一抬的刹那,一道身影撲來。
尖針抵擦刀刃,“叮”的一聲,落在地上。
雨露順著少年線條流暢的下頜滴落,他一手撐在她身側,另一隻手將阿秀攬住,左肩又有鮮血滲出。
山雨聲聲,四目相視。
不過瞬息,細柳摘下他襟前露出半片的銀葉,一手擋開他翻身而起,用儘僅剩的氣力迅速飛出銀葉——
纖薄的銀葉正中康二哥的虎口,他手一抖,煙杆子落地。
康二哥一怒之下抽來身邊人的刀,雙足在一旁的樹乾上借力一躍,騰空揚刀劈去。
正是此時,淩亂的馬蹄聲在漸弱的秋雨裡漸近,一支利箭自身後破空而來,康二哥踅身以刀去一抵,他瞬間摔落在地。
康二哥在地上滾了一圈,方才發覺堆疊的落葉之下根本就沒有什麼陷阱,不過是那少年虛張聲勢。
但此時他卻無暇他顧,因為衙門裡的官差和巡檢司的軍士都來了。
“兄弟們風緊!扯呼!”
康二哥隻粗略看一眼他們的人數,當即起身大喊,一時間眾人驚慌,趕緊跟隨在康二哥身後,往那片荊棘林坡上跑。
“都給我追!”
那騎在馬背上的張巡檢見此,當即下令。
陸雨梧陡然卸力,輕輕喘息著,身邊有馬蹄掠過,他抬眼見那張巡檢棄馬掠上陡坡,率領數名軍士鑽入密林。
衙門的捕手快手們也緊跟上去。
而那身著官服的趙知縣在後頭姍姍來遲,正了正官帽,踩著泥濘往前走了幾步,不知聽身邊的師爺壓低聲音對他說了什麼,他怒斥:“那就讓他們彆追那麼緊!你明知道……”
他忽然瞥向一旁叢中,話音戛然而止。
他對上那陌生少年的一雙眼睛。
但叢中原來不止這少年,他身側一個女子亦與他一般渾身是血,已不省人事,還有那六七歲的小姑娘腫著一雙核桃眼,正惶惶不安地看著他們。
趙知縣因方才險些脫口的話而臉色微沉,他還未張口質問,卻聽得後頭傳來一道聲音:“公子!”
趙知縣與劉師爺齊齊回頭,見那陸驤根本不顧自己摔斷的一條腿,急忙拄著一支竹杖,一瘸一拐地挪過來。
“公子!”
真的看清楚少年的臉,陸驤神情激動,卻見他左肩竟穿透一支箭矢,他臉色陡變,扔了竹杖,撲通一聲跪下去,“陸驤有罪,未能保護好公子!”
趙縣令與劉師爺二人面面相覷,大驚失色。
與此同時,
驚蟄、花若丹、喬四兒三人悄悄藏在不遠處,他們是半道上偷跟著官兵過來的,驚蟄眼力好,他認出地上的銀葉。
“細柳就在這裡。”
驚蟄抬眼,順著縣令幾人視線的方向,那裡草木之深,在他的角度,並看不清其中情形。
“陸驤,你起來。”
陸雨梧聲音虛弱。
那趙知縣與劉師爺連忙上前去想要扶起陸雨梧,趙知縣手忙腳亂,生怕碰到這位陸小公子身上的傷,“下官不知陸小公子來我堯縣,害陸小公子遭逢此劫,真是該死!”
劉師爺緊跟著揚聲喊人:“快去找一架馬車來!再讓人趕緊去請大夫!一定要快!”
他話音才落,視線不經意落在一旁昏迷的女子臉上,他猛地一頓,畫師畫出那女賊的畫像之後,縣尊大人沒看,但他卻是認真看過的。
再看她腰間雙刀……
劉師爺抬頭,“縣尊!這不就是那女賊麼!”
驚蟄雖看不清叢中境況,卻也聽見那師爺的這一聲,霎那間,驚蟄從懷中掏出飛刀,正欲擲出,卻被喬四兒與花若丹齊齊按住手。
“你們做什麼!”驚蟄眉眼生怒,“串子,你不想要解藥?想死嗎?”
“要是您現在貿然動手,我豈不是死得更快?”
喬四兒苦口婆心,“小爺爺,您聽我一句勸吧,要救人也不是這麼個救法……”
花若丹在旁不說話,隻是按住驚蟄的手沒鬆。
那邊趙知縣才聽師爺這話,他精神一震,當即揚手,“來啊!給本縣將此女拿下!”
陸雨梧勉強借著陸驤手上的力道坐起身,抬眼一掃那些作勢上前的差役:“趙知縣,請你的人住手。”
“她有任何事,你須先與我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