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五)(1 / 1)

同心詞 山梔子 8944 字 6個月前

連下多日的秋雨終於停歇,天氣似乎也更涼了些,趙知縣穿著官服站在院兒裡竟覺得有些冷,但他根本沒工夫回房去加件衣裳,隻瞧著那些在簷廊底下站了整齊兩排的侍者。

他們皆著深黛窄袖圓領袍,腰間有皮革鑲銀束帶,無一不佩劍,無一不神情肅穆,趙知縣單看他們那一身卷雲暗紋的綢緞料子,便不由在心底感歎燕京陸氏,竟連家奴都如此不同。

趙知縣正往那房門口張望著,此時那被臨時叫來掃院中積水的白役“唰唰”掃到跟前來,喊了聲:“縣尊您抬抬腳。”

趙知縣有點煩,但還是往旁邊讓了幾步,正巧劉師爺從月洞門那邊過來,趙知縣一見他,便將他扯過來,壓低聲音問:“那女子醒了沒有?”

“並未。”

劉師爺搖搖頭,“我來正是想問問縣尊,是否要給那女子請一個大夫瞧瞧?我看她傷得重。”

趙知縣摸著胡須道,“本縣原本是想著,此女既然被咱們拿住,如今就在大獄裡頭,咱們又有那山匪的供詞,那她醒不醒的,說不說話也該沒什麼大的乾係……”

“不可啊縣尊。”

劉師爺連忙道,“若是小案,這自當是沒什麼乾係,可如今死的,卻是那譚二爺啊!”

那是何許人物?

誰不知曉那譚氏兄弟深受當今聖上寵信?譚應鵬不明不白地死在堯縣的消息送至燕京之時,聖上必定不會輕拿輕放。

“此案分毫馬虎不得,僅有那山匪的供詞還不夠,這女賊招認才是重中之重!”

“你說得是啊勸之,”

趙知縣歎了口氣,“你可還記得方才在青石灘那兒陸小公子說的話麼?陸小公子似乎與那女子關係匪淺。”

即便趙知縣沒往劉師爺說的那一層意思上想,但就眼下來看,就衝這位陸小公子,趙知縣也曉得自己不能按著自己以往那一套來。

“隻怕陸小公子還不知此女的真面目,待他醒來,本縣與他明說就是。”

其實在青石灘那兒趙知縣就要回話的,但還沒來得及,那陸小公子便人事不省。

這邊趙知縣與劉師爺兩個正說著悄悄話,忽然房門被打開的“吱呀”聲一響,趙知縣與劉師爺齊齊抬頭,隻見陸驤拄著拐,送那康福堂的老大夫出來。

趙知縣與劉師爺連忙過去。

老大夫一見趙縣令便作揖:“縣尊老爺。”

“裡面公子怎麼樣?”

趙知縣詢問道。

“箭矢已經取出來了,血也已經止住,隻是公子腳上傷口太多,老朽清理了許久,所以頗費了許多時辰。”

老大夫如實回答。

趙知縣點了點頭,從袖中取出來一張銀票要給他,一名黛袍侍者卻忽然以手中劍柄抵住趙知縣遞銀票的手:“知縣大人請不必如此。”

這些侍者無一不年輕而五官周正,神情也幾乎都很疏冷,譬如趙知縣面前這位,對他這個官老爺也沒多點溫度。

“趙大人,好意心領。”

陸驤說著,將一錠金元寶遞給老大夫,大夫忙作揖道謝。

趙知縣隻得訕訕收手,他如何不明白這種毫不委婉的拒絕實則是陸家一向對外的態度。

有時候“討好”這二字也是很難做的,人若不願,你連討好的機會都沒有。

趙知縣又道:“那,本縣讓人帶著大夫去寫方子抓藥。”

“多謝大人,但也不必,我去便好。”那侍者聲音毫無起伏。

趙知縣臉上險些掛不住,隻得又默默收回自己準備招底下人過來的手,讓開條道,目送侍者與那老大夫並肩離去。

再看簷廊裡,兩邊二三十餘名侍者立如鬆柏,那道房門已閉,趙知縣一時猶豫,不知是該在此,還是該走。

陸驤回到房中取出香丸,在雙耳爐中點燃,床上陸雨梧朦朧中嗅到這冷沁微苦的味道,有一瞬他以為自己身在京郊的“無我”書齋裡,但睜開眼,是陌生的靛青紗帳。

“公子您醒了!”

陸驤回頭見此,當即拄著拐一瘸一拐地到床前去,他彎身一面小心翼翼扶起陸雨梧,一面對外面喊:“來人。”

趙知縣本打算走了,卻聽裡面陸驤的聲音,他看著一名侍者進去,便上前道:“可是公子醒了?若是,快請通傳,本縣有話與公子說。”

門前的侍者卻道:“請大人稍待。”

他沒動。

趙知縣與劉師爺相視一眼,心裡暗自氣悶得很。

房內,陸雨梧抬眼看著那進門來的侍者,“陸驤,祖父他已經知道我不在書齋,而在此地,是嗎?”

少年嗓音有些啞。

“是,公子您失蹤,屬下又不小心摔斷了一條腿,實在心急如焚,所以傳了信給他們,”陸驤跪下去,“若公子有個三長兩短,陸驤萬死難贖此罪!”

這幾十名侍者與陸驤一樣皆出身無我書齋,多年常伴陸雨梧身邊,陸驤自摔斷了腿後,便傳信出去,今日趙縣令等人帶著受傷不醒的陸雨梧回來縣衙不久,他們這些人便匆匆趕到。

“若不是你一再阻攔我去南州,我也不會在此地與你分道。”

陸雨梧一手輕扶在左肩,他接過那侍者遞來的熱茶,垂眸看著陸驤,“你起來,既受了傷,就該好好珍重自身,不要再跪。”

陸驤稱是,由身邊那名侍者扶著站起來,他小心地看著陸雨梧,茶碗裡浮起的熱煙暈淡少年眉眼,他遲疑了片刻,還是道:“公子,如今閣老已經知道,我們還是回京去吧。”

他原以為公子隻是暫時出遊,所以才敢跟著公子出來,哪知公子越走越遠,他作為侍者,卻不敢違背,隻好半道上給書齋傳信。

到了堯縣這地界,陸驤方才明白過來,公子哪裡隻是簡單出遊,他分明是要直奔南州!

“南州已近,我絕不會在此時回京。”

陸雨梧抿了兩口熱茶,嗓子好受許多。

“公子……”

陸驤面露焦急,“不過是一個已經瘋癲的犯官的一面之詞,根本不足為信,他說在往南州的貨船上見過周家小姐,周家小姐就一定在南州嗎?何況這都已經七八年過去了,那周家小姐說不定已經……”

“陸驤。”

陸雨梧隻一聲,陸驤刹那斷了話音,不敢再往下說。

“周家一十三口是你與我一同收葬的,”茶煙繚繞裡,陸雨梧凝視他,“你我都知其中並無盈時,那時我便在周世叔墓前立誓,我一定會找到她。”

陸驤如何不知呢?

他比公子大了八歲,當年公子才八九歲時,他也有十幾了,周家遭逢大難,周大人與家仆一共十三口人的屍首無人收殮,還是公子用光自己所有的壓祟錢讓他去買了個方便才全了周大人身後的尊嚴。

“公子,可是人海茫茫,你們相彆數載,人面已改,萬一找不到呢?”

陸驤不禁問道。

“所以我才任何消息都不能放過,”

陸雨梧看著他,“你也知道祖父對我並無期望,我不仕,自然一生閒散,我有的是時間找到她。”

陸驤聽聞此言,不由眸中一黯。

他跟在公子身邊最久,在周家蒙難前,公子曾是名滿燕京的神童,但在那之後,公子入“無我”書齋至今,無人知曉陸閣老唯一的嫡孫身在何處,更無人記得他的名字。

“公子……”

陸驤開口還想再勸,卻聽陸雨梧道,“對了,與我一道的那位姑娘呢?她的傷勢如何?”

姑娘?

陸驤反應了一瞬,才想起來,“趙縣令說,那女子是殺官道茶棚中四十餘慶元府鹽商的真凶,應該已將她下獄。”

“什麼?”

陸雨梧一瞬撐起身,牽動了左肩的傷處,他拂開陸驤伸來的手,穩住聲音,“你也不攔?”

“是屬下的罪過。”

陸驤低頭,他當時隻著急公子的傷勢,根本無暇他顧。

“快去請趙縣令。”

陸雨梧將茶碗給了一旁的侍者,說道。

侍者領命,出去將在外頭乾站了許久的趙知縣請了進來,趙知縣甫一入內,便嗅到一味若有似無的清苦香味,再細嗅之下,竟還冷沁回甘。

他這個當縣官兒的,自詡有些見識,但往內室走的這會工夫,他絞儘腦汁也想不出這到底是什麼香。

“公子。”

進了內室,趙知縣方才站定行禮,卻聽那位年約十七的公子道,“敢問趙縣令,你何以斷定那位細柳姑娘便是殺慶元府鹽商的凶手?”

趙知縣愣了一瞬,連忙解釋,“公子有所不知,此案並非本官胡亂臆斷,而是有人證指認。”

哪裡鑽出來的人證?

陸雨梧輕皺一下眉,道,“你有人證指認她有罪,我亦敢作證她無罪。”

“什麼?”

趙知縣小心抬頭,隻見那少年神清骨秀,一張面容蒼白,他心思轉了幾轉,想著譚應鵬的死,他一臉為難道:“公子,此女所犯實在是重案,下官怕是不好……”

“趙縣令誤會了,我不是要你因我而對她徇私。”

陸雨梧打斷他,“我為她作證,是因為我當時也在那裡,我親眼所見殺人者另有其人,而非她。如今她身有重傷,不能在牢獄久待,還請你先放她出來。”

“她的清白,我來證。”

陰雲早散,天邊出了太陽,薄薄的一層光根本照不到縣衙的牢獄裡,驚蟄與花若丹跟在喬四兒的身後越往裡走,裡頭越暗。

“喬老哥,”一個獄卒從那頭過來,打眼一瞧前面的人是僚友喬忠,便打了聲招呼,再看他後頭,“這不是四兒嗎?來幫你爹看大牢啊?”

“是啊錢叔,我爹這兩天不是老寒腿不爽快麼?我乾脆替他兩天。”

喬四兒擠出來一個笑。

按理來說,衙門的差事哪能替的,但衙門串子不一樣,他們中多是家裡有人在衙門做事的,若差事上出了岔子,他們人也跑不了。

“這兩個……”

那錢獄卒見喬四兒身後還有兩個,但站在燭火照不到的陰影裡,他也沒看清臉。

“哦,我兩個串子兄弟,我們一塊兒省得無聊。”

喬四兒說。

那錢獄卒一下露出個了然的笑容,“你們一會兒吃酒叫上我,我先去撒泡尿。”

“好嘞!”

喬四兒爽快應聲。

這牢裡的獄卒就沒有不認識喬家父子的,喬四兒機靈,會來事,為了當衙門串子賺賞錢,他跟衙門裡的人非常相熟,連縣尊也賞過他東西,這麼些年,他跟著那些捕快學了不少招式,他能賺得最多的賞錢,除了是他腦子靈光以外,還因為他還有些拳腳功夫。

喬忠很是沉默,往裡走的時候,多是喬四兒在與那些獄卒搭話,打發他們,他滿額都是汗,到了無人值守的拐角,他才轉過身看著作獄卒打扮的驚蟄與花若丹,顫聲道:“咱們說好了,見一面那女賊,你就把我兒的毒解了。”

“少廢話!”

驚蟄冷聲。

喬忠與喬四兒領著他們到了一道牢門前,驚蟄借著昏暗的燭火定睛一看,裡面隻鋪了一層薄薄的稻草,這幾日雨下的滲了不少水在地上,那女子蜷縮在其間,渾身在細微的顫抖,雙手抓著枯草,泛白的指節在不平整的地磚上擦出密密麻麻的血口子。

“細柳!”

驚蟄喊了一聲,立即抓過喬四兒衣領子,“開門!”

喬忠趕緊開了門,驚蟄一下跑進去,他俯身連喊幾聲,不見細柳有反應,他見她痛得頸間青筋微浮,他方才猛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花若丹在牢門外,看著驚蟄急忙從衣襟內取出一隻小巧的紫玉瓶,倒出來一粒朱紅的藥丸送到細柳沒有血色的唇縫。

“細柳!”

驚蟄又喚她。

他的聲音落在細柳耳畔,化為尖刻的耳鳴,刺得她更加頭痛欲裂,但也許是因那藥丸一向對她最為有用,片刻,那種近乎要將她撕碎的痛驟然減輕。

她睜開眼,反應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面前的人。

“細柳,你怎麼了?還是疼?”

不應該啊,這藥是山主親自交到他手中的,不該有錯,驚蟄又喊她:“細柳!”

他這個人分明就在近前,可細柳卻覺得他的聲音十分渺遠,她像個被挖空雙目的人,眼前卻並不漆黑,而是漫天紛揚的白,她忽而喃喃:“圓圓……”

什麼圓圓?

驚蟄不明所以,他忙道:“你說什麼?”

晦暗的燭火照著細柳一張慘白的臉,耳畔淺發濕潤淩亂的貼在她臉側,近乎茫然的,她乾裂泛白的嘴唇翕動:“圓……”

話音未落,眼前漫天晶瑩的白忽然朝她壓來,壓得她心肺劇痛,她猛咳出血,眼前發暗,驚蟄連聲的叫喊仿佛離她越來越遠,直至再也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