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三)(1 / 1)

同心詞 山梔子 6863 字 6個月前

“小公子您請看,這拉車的馬也是小老兒自家儘心喂養的,也算得膘肥體壯……”

年老的車夫口若懸河。

“行了,我不雇,直接買下來,你說個價。”

驚蟄無心聽他吹噓。

花若丹等在一側,周遭除了紛雜的雨聲,便是沒生意的小販子們聚在一處躲雨吃茶,他們閒來無事,便什麼閒話也要說上一說。

“也不知是什麼女賊,竟能一氣兒殺死那麼多人……其中莫不是有假吧?”有人忽然起了那申明亭告示的話頭。

“我看應該不假,你沒見那衙門裡多少官差都遣出去了?連知縣老爺都親自去了,定都是去抓那女賊的!”

另一人搭腔道。

一時間,不少人跟著附和,七嘴八舌地議論。

素紗帷帽之下,花若丹雙眸微垂,手指輕捏袖口。

“發什麼愣?”

驚蟄的聲音落來,花若丹抬頭見車夫已將馬車趕出,她一言不發,踩著馬凳上去,彎身入內。

若不是因為花若丹身為閨閣小姐,不會騎馬,驚蟄才懶得買什麼馬車,還是騎上快馬更為方便。

馬車轆轆聲響,簾子偶爾被風吹起,雨露斜飛,花若丹輕抬起眼,城門已在煙雨間隻剩一道輪廓。

官道濕滑,車輪碾過水窪,馬車顛簸一下,驚蟄聽見車內女子受驚的聲音,他眼皮也沒掀一下,揚鞭拍馬,馬車幾乎疾行。

他一雙眼搜尋著官道兩旁,荒草連天,而無林木,他這一路留下的紫麟山的記號,怕是都被這下個沒完的雨衝刷乾淨。

什麼鬼天氣!

驚蟄煩透了。

路遇岔口,一陣山風吹來,大顆大顆的雨珠迎面砸來,驚蟄被雨浸了眼眶,視線稍稍一模糊,他閉了一下眼睛。

就在此時,身後一雙手猛地推了他一把,驚蟄沒防備,慣性使然,身體一個前傾摔下馬車,手中沒鬆的韁繩令他被疾馳的馬車拖行一段,馬車裡的女子出來奪過韁繩,驚蟄在泥地裡滾了一圈,抬頭正見馬車掉頭往回奔。

驚蟄愕然一瞬,立時咬牙起身,快步去追。

花若丹緊抓住韁繩,回首之際,素紗帷帽落地,耳畔淺發飛揚,她強逼自己鎮定一些,學著驚蟄揚鞭打馬,卻不料那紅棗馬引頸長嘶,揚起前蹄。

馬車失衡,花若丹氣力太小,一下摔入車廂中。

受了驚的馬撂開蹄子往前狂奔。

花若丹抬起臉,前方煙雨迷蒙中,迎面一道影子初顯。

自從茶樓錯開之後,喬四兒便借來頭驢子悄悄跟著他們,出於謹慎,他沒有跟得太緊。

他正張望著前面的境況,卻見一道身影從馬車上摔下來,喬四兒不由錯愕,緊接著又見那馬車忽然轉彎回頭,拉車的馬跟瘋了似的朝他迎面奔來——

喬四兒嚇了一跳,見馬車裡鑽出來個女子,卻又被顛簸得摔回去,喬四兒吐出嘴裡的狗尾草根:“乖乖!”

來不及多想,喬四兒將身上一大包豆渣扔了,翻身下驢,馬車馳來面前之際,他迅速側身躲開,一下抱住馬頸子。

馬一時更瘋,揚蹄要踹,喬四兒一把抓住韁繩,身體隨之往泥地裡一滾,從懷裡掏出一把匕首來,用力紮入泥地的同時,他一雙腳蹬住車軲轆。

一手抓著匕首柄,另一手繞緊韁繩,喬四兒咬緊牙關,一張臉憋得發紅。

正在這時,驚蟄疾奔而來,他三兩步上前與喬四兒一同用力拉拽韁繩。

車廂搖晃幾下,堪堪定住,外面傳來紅棗馬焦躁的吐息聲,花若丹被粗糙韁繩擦破的手掌撐在木板上,她滿鬢都是細汗,淩亂的淺發落在頰邊,簾子忽然被人一把掀起,她遲了片刻,抬起眼。

風雨如晦,黑衣少年臉上沾著泥水,還有幾道擦傷,他望向她的一雙眼冷極了。

花若丹心臟陡寒。

喬四兒安撫過馬兒,才大喘氣地走過來,在少年身後探頭望了一眼,裡面的女子發髻烏黑,臉色蒼白,一雙杏眼水盈盈的,風姿可憐。

喬四兒幾乎看直了眼。

就在這時,寒光一閃,喬四兒吃痛一聲,踉蹌後退兩步,他扶住自己被飛刀擦傷的右臂,望向那黑衣少年,又是驚愕又是生氣:“臭小子你恩將仇報啊?!”

驚蟄看他俯身去抽出地上的匕首,“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小爺這兒沒你想要的衙門賞錢,隻有喂了毒的飛刀給你嘗嘗味。”

有毒?!

喬四兒渾身一震,他猛地看向那少年。

驚蟄輕哼一聲,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串子,衙門的賞錢你是掙不到了,聽說你們衙門串子什麼都知道,那你乾脆就幫我認認路,若是做得好,小爺我不但給你解毒,還給你賞錢。”

不想遇到這等硬茬,喬四兒哭喪著一張臉,不待張口多言,驚蟄已然掀簾進了車廂。

他再回頭一看,驢也跑了。

馬車再上路,車夫成了喬四兒,車廂內驚蟄與花若丹對坐,二人之間一片死寂,好半晌,驚蟄忍不住:“花小姐跑什麼?”

“我不需要火上澆油的麻煩。”

花若丹輕抬起一雙眼,那神情竟與她這一副柔弱的模樣不太相襯:“都說買賣不成仁義在,但你看我這樣緊,到底是將我當作雇主,還是另有所圖?”

驚蟄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他有點沒轉過彎來,這位一向嬌弱愛哭的花小姐,說話明明還是那柔軟腔調,怎麼卻讓他感覺有點怪怪的。

驚蟄到底隻有十三四歲,他並不能好好斂藏自己的情緒,乾脆一撇臉,惡聲惡氣地道:“我卻不是什麼仁義之輩,你讓我賺銀子我才當你是雇主,要是讓我白忙活,我可不答應!”

“你要銀子我給你就是。”

花若丹將包袱給他,“我知道這些不夠我們此前說好的數,待我到了燕京,我會寫家書讓叔伯兄弟給你。”

驚蟄卻掏了掏耳朵,“空口白牙,你當我傻?”

花若丹眼底生慍,又急又無助:

“你……”

天色青灰,秋雨如荼。

那康二哥帶著自己的一幫子兄弟追著腳印子往前,面前忽有一個岔口,他步履一頓,後面的兄弟們也都停下。

印子沒了。

“康二哥,怎麼兩邊的路都被樹枝掃過?咱們該走哪邊?”

跟在他身邊的一個弟兄看了看左邊,又看了看右邊,納悶道。

康二哥臉色陰沉,下令:“分頭追,若有發現,即刻鳴鏑!”

“阿勒是我的妻弟,也是你們大家的兄弟,誰也不能讓他白死!都給我機靈點!”

“是!”

眾人應聲,立時分成兩路,各走一邊。

而此時,陸雨梧已丟棄了那好大一扇柏枝,重新牽起阿秀的手,賊匪人多勢眾,即便他的障眼法有用,也不過是一時之效,他們必然分道追趕。

陸雨梧抬首,雨珠順著他高挺的鼻梁滴落。

蜿蜒山道儘頭蒲草蓊鬱,大片連天。

陸雨梧雙眸一亮。

秋天蒲草結果,狀如蠟燭,色赭赫,外有絨毛,一寸一寸點綴在足有人高的綠意之間,陸雨梧與阿秀穿梭其間,撥開最後一層細長草葉,赫然顯露前面一道碎石淺灘。

“他們在那兒!”

一名賊匪粗暴地揚刀劈開擋人視線的蒲草,定睛一望淺灘對面,立時大喊。

其他人循聲過來,果然見對面鋪草拂動,似有人影,一人二話不說,先抽出身邊人背上的一支箭,搭上弓射出。

“呲”的一聲——

箭矢擦過陸雨梧的身側,飛入蒲草。

阿秀嚇得摔倒在地。

陸雨梧回過頭去扶阿秀,卻是此時,又是一支箭矢破空襲來,刺入他的左肩。

陸雨梧一瞬踉蹌,

後仰倒地。

細柳被壓在一副身軀底下,濕熱的溫度淌了她滿頸,她被這溫度喚回意識,眼皮一動,睜開雙眼,殷紅的血液順著穿透少年左肩的箭頭滴落在她襟前。

“大哥哥!”

阿秀驚慌地喊他。

陸雨梧白皙的頸間青筋微鼓,他又濃又長的眼睫顫動,手指抵在唇邊朝阿秀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我們快走。”

他強撐著起身,驀地對上細柳一雙半睜的眼睛,他僅是頓了一下,咬緊齒關背起她,又去牽阿秀。

尖銳的鳴笛聲倏爾響徹天際。

另一條道上的康二哥等人瞧見了,在棗樹村口的趙知縣,張巡檢一行人也看見了。

“何人鳴鏑?”

張巡檢神情一肅,轉頭去問身邊人。

“卑職不知。”

那軍士茫然搖頭。

“縣尊,咱們看看去?恐是羅寧山下來的那群賊匪!”張巡檢看向趙知縣。

趙知縣本是順著這條往南州方向的路來尋人的,卻在半道上遇見這張巡檢,他帶兵從棗樹村來,聽他一番話,趙知縣才知,棗樹村一村人竟都死在山上了。

“這……”

趙知縣的臉色有些怪,卻也沒能說出個“不”字。

那邊康二哥帶著人迅速趕了過去,撥開蒲草,他一雙陰冷的眼掃視淺灘對面,問身邊人:“追去了?”

“讓幾個弟兄先去探路了,我怕您找不到。”

“媽勒個巴子!”康二哥一把抽出腰側的煙杆子狠敲他腦袋:

“若幾個弟兄夠用,阿勒他們至於全死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