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夜風卷起衣角,寒意刺骨。

鬱和光猛地一個激靈回神，他下意識想要握緊筆——大腦像一切線程暫停的程序，最後一道命令是：寫下提示。

但卻摸了個空。

他疑惑側首,卻在定睛看清四周景象時驟然瞪大了雙眼。

……營地已經消失不見。

他並不在天台上的駐紮營地,而是站在城市的街道上,不見營地，也不見謝枝雀等人的身影。

舉目四望,隻有空蕩蕩的黑暗。

風從街道上吹刮而過，鬱和光獨自站在廢墟間，就連白日時占據了大街小巷的屍體也消失不見，安靜到死寂。

——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站在這裡！

他試圖回憶，但記憶儲存器中一片空白。

鬱和光第一時間摸向槍械，還在腰間的槍械讓他心下稍定，皺眉試圖回憶眼前的局面究竟是怎麼造成的。

他腦海中最後的畫面定格在臨時營地中。

駐紮的帳篷中,哈姆和謝枝雀睡成一團。卡卡在檢查哈姆的身體狀況，嚴肅擔憂起僅剩的兩支針劑遠遠不夠他們撐到離開。陳來與約翰孫在單方面吵架,一個激烈指責,一個心虛道歉。

巴守在帳篷門口，外面冷風呼嘯,掛起的燈盞隨帳篷搖晃，光芒錯雜，但帳篷內依舊暖意安穩,燈光重疊覆蓋了每一個可能的陰影死角。

盧青和他在擲骰。

除了哈姆是8點，其他人全部都是9點——已經進入混沌序列。

盧青愁眉不展,詢問他是否考慮明日撤離。然後。

然後……

鬱和光猛地握緊二十六面骰，骰子棱角硌得他掌心發疼，神智也隨之清明。

他記不起來了。

他最後的記憶就停留在骰子上,然後再一轉眼，他已經獨身站在廢墟間。無論如何努力回憶都無法回溯，像一次次衝擊堤壩卻失敗。

更糟糕的是……

眼睛逐漸適應黑暗之後，看清周圍環境的鬱和光也慢慢凝重。

數不清的黑影，在慢慢從遠處殘敗的樓宇中走出來，一道疊一道，融入黑暗，緩緩行走在廢墟間。

細看之下，那些黑影像一團冗雜的亂線，它們沒有明確的輪廓或模樣，隻有仿佛老舊電視雪花點一樣閃爍的黑線糾纏著，模糊組成一道勉強看出人形的影子。

樓棟內，窗戶後，天台上……

鬱和光慢慢收回仰起的視線，看向身前不遠處的街道。

以及，街道上。

人形黑影似乎並不具備攻擊性，它們隻是漫無目的的在早已被廢棄的城市間行走，對站在街道中央的鬱和光視而不見。

但鬱和光擲骰的結果卻顯示：5點。

這些黑影全部都是混沌的轉化物！

鬱和光立刻側身避讓，人形黑影目不斜視的從他旁邊擦身而過。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他儘量

不想讓自己與人形黑影接觸，但它們的數量實在太多了，鑒於它們隻是一團沒有實體的影子，互相重疊甚至無視障礙物穿牆而過，沒有可以完全避開的可能性。

他甚至開始懷疑，是否整座廢墟都充斥著這種東西。

——最深的黑暗裡並非沒有光，隻是被重重鬼影占據。

在一道人形黑影避無可避的直直向他撞來時，鬱和光毫不猶豫舉槍。

“砰！”

槍聲回蕩在四周殘破建築之間。

那黑影卻隻是在子彈燃起一點火光時頓了頓，隨即毫無阻擋的走向鬱和光——

交疊，脫離。

穿過鬱和光像穿過一團空氣。

咚——鬱和光驀地睜大了眼眸。

他聽到自己心跳停止一瞬。

人形黑影慢慢行走在高盧首都的夜晚中，它們從沙發或床上站起來，穿過每一道門，順著樓梯走出樓宇，行走在早已經化作廢墟的街道上。

但無論是周圍的槍聲，活人，還是堆積街面的雜物和報廢成廢鐵塊的車子，全都無法阻礙它們的腳步，或吸引它們的注意。

它們自顧自的走著一條早已經定好的路線。從一棟樓一間房離開，穿過摔碎砸在地面上的水泥塊和斷裂鋼筋。

無數人形黑影穿梭，交疊，繁忙的織成夜晚的黑暗。

就像它們已經走過成千上萬次那樣。

隻有站在街道中央的青年靜止不動。

他還保持著舉槍射擊的姿勢，但琥珀色眼眸在夜晚裡也蒙上陰影，安靜的與死寂廢墟融為一體，隻有夜風吹拂起他外套一角。

下一秒——青年忽然緩緩眨了下眼睫。

鬱和光猛地回神，立刻想要摸槍。

他還記得自己發現自己不在營地，然後……

他摸了個空。

槍械不在腰間的戰術背帶裡。

鬱和光一驚，低頭正欲尋找，卻發現槍械就被他握在手裡。

但這並不是讓他錯愕的原因。

——槍口殘留彈藥痕跡。

他開過槍。

但他完全沒有印象。

鬱和光站在原地努力回想，但一片空白的大腦像是死機的數據庫。

他仔細想了想，卻茫然發現：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站在這裡。

他應該……在新地球，貧民窟。

剛咬了晏止戈手掌一口——因為晏止戈嫌棄他小。

鬱和光：你才小！

#記仇##畫小本本#

突然想起來這件事的鬱和光立刻呼喚個人AI。

新建空白文件夾：《晏止戈》

個人AI：【…………】

……那位文學係首席，知道自己倒黴得一件事被記了兩次嗎？

“AI，彙報我當前的坐標。”

鬱和光壓低聲音，眸光暗了暗：“我是在混沌中嗎？”

意識到記憶和槍械

使用痕跡對不上的瞬間()，數個猜測從鬱和光心頭劃過。

【您當前在舊地球?()，高盧首都，執行搜救任務中。】

個人AI一板一眼，嚴肅而迅速的從鬱和光退行的記憶節點開始，一直彙報到當前時間線。

【您似乎在失憶中，根據記錄，您上一次使用AI服務在三小時前。】

AI冰冷機械的聲音扭曲一瞬，摻入刺耳的滋啦電流聲。

看到返回的檢修參數，個人AI冷靜提示；【當前坐標混沌因素高度濃鬱，對電子產品侵害嚴重，光腦部分功能已遺失，建議您做好備份，以防數據丟失。】

鬱和光面色嚴肅：“我忘了多少？彙報重要事項。”

個人AI一項項列舉的聲音響起時，槍聲同樣響起。

鬱和光眼見著那些人形黑影隻在開槍時停滯一瞬，隨即又自顧自重新行走。

他險險避開向他走來的黑影，擦身而過時黑影觸碰手背，立刻一陣陰冷順著皮膚向上攀爬，浸透血管冷得他生理性顫抖。

猜想在鬱和光腦海中逐漸成型：或許，子彈對這些混沌的轉化物無效。

而他記憶的混亂，與黑影有關。

鬱和光神情逐漸沉重：“AI，從現在開始記錄我所有生命數據，如果我有明顯的思維和身軀停頓現象，不必等我詢問，直接彙報。”

新地球所有合法新生兒L都會在出生後植入芯片，個人AI會檢測一切生命數值，並在必要時主動彙報向醫療機構。現在這也成了鬱和光驗證自己猜測的工具之一。

他大致確認了下四周，從模糊閃過的記憶碎片中翻找出天台營地的方向，立刻大步流星向營地所在的高樓走去。

——高盧首都第一高樓的殘骸，靜靜矗立在夜幕下。

今晚無星無月，隻有沒有邊際的黑暗。

或是……交疊的人形黑影。

但這一次，鬱和光沒有再避開黑影，他選擇了距離營地最短的一條路，直直走上去，與黑影相撞。

黑影輕易穿透人類的身軀，繼續沿著路線向前。

鬱和光瞳孔緊縮，猛地僵立原地。

呼吸，脈搏，血液流速……像進入了冬眠狀態，所有維持生命運行的數值，都在迅速下降到臨界值。

隨即，他的瞳孔慢慢渙散，漂亮的琥珀色眼眸隻剩霧蒙蒙一片渾噩。

他站在廢墟間，像與城市黑暗融為一體的雕塑，被曾經數千年前的藝術家傾儘畢生記憶雕刻，又被遺忘在璀璨文明之外，是迅速燃燒殆儘的烈日。

個人AI的離線數據處理中樞快速運轉，冷靜記錄著下降中的各項生理數值。

血液流速過低……

心臟供血逐步停止……

大腦供血停止，生物電無法捕捉……

假性呼吸停止……

……

確認生存本能遺忘；生命倒計時開始。

示警：如三十秒內無法恢複腦供血，大腦損

() 傷將不可回溯。

倒計時：三十，二十九……

就在個人AI即將采取強製電擊喚醒手段之前，鬱和光驟然恢複呼吸。

他猛地倒吸一大口空氣，生理性本能喪失迫使他在恢複的第一秒，立刻恢複各項生存數據。

鬱和光甚至被這口空氣嗆到猛咳。

雖然還沒有搞清身邊詭異的陌生環境是什麼情況，但鬱和光立即意識到自己心跳與呼吸的異樣。

他迅速強迫自己恢複冷靜，呼吸頻率降低，心跳速度提升……一秒之間，所有決定已經被做出並強迫執行，避免了急性呼吸的中毒或損傷死亡可能性。

大腦重新全面接管身軀，調節生理各項數值，顫抖的肌肉也恢複正常。

明明恢複呼吸不到一分鐘，但鬱和光卻覺得自己像跑了一場馬拉鬆那樣疲憊。“A……”

【根據您的命令，向您彙報：遺忘生存本能時間00:02:17，確認轉化物對人體影響。】

不等鬱和光呼喚，AI已經冷靜回報：【建議您避開轉化物。】

鬱和光一陣恍惚：“我以為，我是在【溯遊計劃】的選拔考試中？”

【距離您最後一次選拔考試已經273天。】

個人AI：【您當前是溯遊大學，戰鬥係，大一。正在舊地球執行搜救任務中。】

個人AI又一次彙報了一遍任務內容和緊急事務。

而鬱和光掩唇陷入沉思。

……是預備科考試壓力太大，他精神出問題了嗎？都出現幻覺了。

眼一閉一睜，穿越到考完試之後？

預備科同學哀嚎過，很想突然被誰打一頓打到失憶，再一睜眼已經考上大學了——最好還是溯遊大學！

#隻要我失憶，考試就不存在#

雖然不需要考試很好，但是……“為什麼是戰鬥係？”

鬱和光迷茫：“我報的不是文學係嗎？”

機械聲一口氣噎住。

個人AI看著上一學期文史考試一列不合格的鮮紅大×，又看著最後一排整整齊齊的60分，像文學院教授們不甘心又打不過的抗爭……最後它回溯檢索到選拔考試中24分的文學傾向。

終於沉默了。

【……我曾有個夢想，取代全知AI成為新地球下一代中樞AI。】

個人AI冷靜。

鬱和光：“……？”

他沉默片刻，試圖勸說自己AI的遠大夢想：“雖然有夢想是好的，但要認清現實。你隻是個小AI而已。”

個人AI距離全知AI差了太多等級，算力和數據庫差了幾l億億倍。

鬱和光不想打擊AI的熱情：“等我考上溯遊大學，幫你升級，或許有希望。”

他冷酷：“或者我們炸掉全知AI的運算中心。”

還有教務AI，十國AI……

雖然差很多級彆，但沒關係，他一個個炸過去，總能實現自家

AI的夢想。

個人AI原本想勸鬱和光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卻沒想到會得到這個答案，猝不及防之下一怔，電路主板溫度急劇上升。

【……好。】

儲存器裡被鄭重寫進一行備忘錄：炸掉文學院，威脅文學院院長，幫助持有者入學文學係。

持有者都願意幫它完成全知之夢，威脅文學院又算得了什麼呢？

個人AI冷靜察覺自己的代碼bug了。

但它拒絕檢修。

而鬱和光在AI的提示下，終於重新想起自己遺忘的事件。

子彈對人形黑影無效，但接觸它卻能導致遺忘。

——不僅是記憶倒退，更甚者，它的混沌影響會連生存本能都遺忘。

鬱和光眉頭緊蹙，他已經意識到高盧首都的【遺忘】影響力之大，絕非尋常忘記事物可比。

但問題在於……

他仰頭看向營地所在的高樓方向。

個人AI時常被高濃度混沌因子影響離線，並沒有捕捉到他離開營地到街道廢墟之間的數據，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

鬱和光也不清楚隊友目前情況。他需要回去確認，搞清楚隊友情況如何，他又是否遺忘了其他事項。

“其他所有功能暫時下線，所有算力轉向記憶模塊，從現在開始以最低消耗模式運行，除記憶和提示功能外一切停止。”

幾l秒之間，鬱和光已經迅速做出決定：“AI，在我【遺忘】期間，你要充當我的大腦。”

【我在。】

確定了人形黑影對身體機能的影響後，鬱和光以最快速度向營地高樓前行，並儘可能避開與人形黑影的接觸。

避無可避之時，二十六面骰會被快速擲出輪轉——擲骰時突然退縮露出一片空地的人形黑影，讓鬱和光敏銳察覺到轉化物對骰子的厭惡避讓。

於是槍械下線，骰子上線。

鬱和光解下窄領帶末端係上二十六面骰，骰子立刻在他手裡被掄得虎虎生風，轉成一片殷紅殘影，所過之處人形黑影紛紛避開。

黑暗的廢墟中，竟然真的被鬱和光掃清障礙物。

如摩西分海般，在一片血色殘影中，人形交織的黑暗海潮中，被掃出一條通向高樓的窄路。

而鬱和光腳步堅定。

並且通行。

隻有旁觀記錄的個人AI：……忽然慶幸二十六面骰沒有嘴。

骰子在鬱和光的使用下已經滾燙，殷紅漆面在黑暗中隱隱亮起像是燃燒的火團。

鬱和光終於抵達高樓時，甚至還來不及鬆口氣，眼眸就又渾噩渙散，腳步停止在原地。

人形黑影的數量龐大，密密麻麻像避不開的灰塵，即便前面一批避開二十六面骰，後面的也會撞上來。

個人AI立刻提示。

鬱和光也在回神後，第一時間將重要事項寫在手背上，確保自己無論【遺忘】到什麼程度，都能在回神後第一眼看到，記

起緊急事項。

天台營地()，確認隊友安危?[(()，尋找失聯者。

……離開廢墟。

隨著太陽落山的時間流逝，城市廢墟內的混沌因子濃度也在迅速累積。

它像是看不見摸不到的潮氣，影響人體，也侵入電子元件，鏽死電路，屏蔽信號。

個人AI掉線無法回應的次數越來越多。

早有預料的鬱和光果斷更換成更原始的記錄方式：記在筆記上，手掌上。

光腦遺忘，就用紙筆，筆記遺忘，就用自身。

——從大陸板塊尚在移動中，第一批人類還在山洞中沒能走出森林，借著淡薄星光，他們就在石壁上一下，一下鑿擊，刻下對日月星辰的記憶。

從數億年前開始，人類的生存無數次面臨滅頂之災，種族絕斷，文明斷層。

但生命縱使匍匐著，也能找到出路。

鬱和光停停走走幾l十次，遺忘又重新記起。

個人AI一遍遍提示，複述，或是漆黑一片無法回應。

數據計算的成功率反複上下波動，就像推動石頭到山頂又滾落反複循環的西西弗斯。

成功率幾l乎歸零的瞬間，鬱和光也沒有放棄。

他咬牙踏上最後一步台階，揮出去的手掌拍在生鏽鐵門上——“吱，嘎！”

天台營地，終於出現在眼前。

但倒映在鬱和光眼眸中的星光，隨著看清天台模樣，慢慢黯淡了光芒。

……屍體。

到處都是屍體。

營地宛如被狂風摧毀，風卷殘雲，一地狼藉。

一具具屍體橫七豎八的倒在天台，血腥氣濃鬱。

滴答，滴答……

塌陷的帳篷上，血液順著屍體無力垂下來的手指滴落。

遺骸尚溫。

鬱和光的眼眸已經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