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魚目亦笑我(1 / 1)

回涯 退戈 7342 字 6個月前

魏淩生懸著筆,面前鋪開的紙張上已落了幾點墨漬,魂遊天外,耳邊還回蕩著宋回涯今晨與他說過的那些狠話。

他翻查回憶,一遍遍尋找著蛛絲馬跡,想知道哪些是宋回涯口中的虛情假意,哪些又隻是她的言不由衷。

不留山上的日子已恍如隔世。除卻偶爾大夢浮生時閃過幾l幕,大多記憶已隨年歲故去。

先是家破人亡,眾叛親離,好不容易得一棲身之所,不過數年又師長死絕,被迫浪跡江湖。

他最是坎坷潦倒的一段經曆,總是不忍回看。如今再做整理,才發現殘留的那些畫面,大多與宋回涯有關。

入不留山後半月有餘,他始終還在噩夢中驚醒。白天實在熬不住才敢入睡,夜裡挑著燈去書閣念書。

那天下雨。山間的暴雨總有一種海嘯山崩的氣勢。整座山林的樹木都在彎折起伏。書閣好似佇立在一陣駭浪之中,狂風卷地,吹得門窗都在哀鳴不止。

魏淩生出來時忘記帶傘,披著衣服,坐在桌案後心神不寧地翻著書頁。

等雨勢終於小去,才吹滅燭火,起身出去。

剛一出門,便看見宋回涯站在階前。她腳上穿著一雙快磨出破洞的草鞋,身上衣服濕了大半,手邊拎著把簇新的油傘。

雨水順著傘面往下滴落,在她腳邊蓄成一個淺淺的水窪,可見來人已等待許久。

宋回涯站在屋簷下,望著遠處雲煙散退,天光放明,躑躅著準備離去,剛一邁步,聽見身後動靜,轉過頭欲蓋彌彰地說了一句:“師弟,你在這兒呢?”

魏淩生瞅了她一眼,不知她在門外站了多久,蹙著眉頭,實在接受不來她的好意,未作回應,兀自離開。

走回院落,發現空了一半的水缸已經被人挑滿,門口還放了床厚重的被褥。有人給他送了早飯,就擺在桌子上。

那天風急雨驟,燭光隻能照出一片昏蒙,連遠處山頭都看不真切。

魏淩生如今也有些看不真切。

他心裡固執地想,師姐待他就是極好的。

他隨口一句,宋回涯便會記在心裡,哪怕師叔不許,也會悄悄跑去山下為他買書。

山路迂曲回環,他走不來那崎嶇泥地,院中的水缸總是宋回涯替他挑好。

天冷天熱,衣物、湯藥也會提早一步送到他房中。

她鮮少隻在嘴上噓寒問暖,大多是做了不說。魏淩生彼時還覺得宋回涯太過殷勤,不理會自己冷臉相待,同他舊日家中的奴仆一般,隻曉低眉順眼、忍氣吞聲。

大抵一輩子也就能隨個俗流,做個泯然眾矣的庸人。闖不出多少名堂。

後來師父替他回京,取來幾l箱家中舊物。過了兩年,父親舊部重整,前來探望,也帶來諸多財物。

東西都堆在他的房間,被他隨意扔在各處。

宋回涯來時目不暇接,左摸右看,拿起一個鏤空的雕花筆筒,好奇向他詢問:“師弟,這是什麼?”

魏淩生見她愛不釋手,便直接說:“送你了。”

宋回涯面上驚嚇?[]?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遲疑著道:“這不大好吧?”

魏淩生最看不上她優柔寡斷,仿佛全身上下支不出一根硬骨頭,見她又要將東西放回去,心下怒其不爭,又大感心煩,不由加重了語氣道:“給你就是給你的了!你拿著就是!”

宋回涯見他生氣,局促地僵在原地,過了會兒才佯裝歡喜地收下,笑容裡還帶著兩分生硬,低聲與他道:“那多謝師弟。”

她說:“往後師姐也送份禮物給你。”

宋回涯後來給他送過扇子、送過竹笛。還有些不大經用,被他隨手放置再未關注過的小東西。最後都隨書閣的一場大火成了灰燼。

魏淩生送過她什麼,自己也不清楚了。宋回涯都精心保存,從未拿出來過。不留山落敗後,那些東西一些不知去向,一些被宋回涯換成了趕路用的盤纏。

如若這些都是欺騙,那宋回涯圖求什麼?

難不成是為了求財嗎?

那些浮光掠影的畫面,宛如一場荒腔走板的戲曲,他逐字逐句地分析辯明,也難以確信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魏淩生情不自禁地叫道:“師姐……”

就如那年被困光寒山,前有胡匪,後有追兵。宋回涯叫他守在廟中,出去一趟,回來時奄奄一息。

她身上穿著深色衣服,光色晦暗,看不出血漬。

魏淩生想去查看她的傷勢,被宋回涯一手推開。

她尋了處角落坐下,見魏淩生愁眉不展,低笑道:“師弟,你與我說說話,我怕自己睡著了。”

魏淩生想叫她睡一覺好,又怕她真的一睡不醒。緊緊靠在她身側,搜腸刮肚,細碎地講著各種雞毛蒜皮的事情。

到後來實在想不出,將京城街頭上一些離譜的謠傳也拎了出來。

宋回涯閉著眼睛,時不時應上一聲。

魏淩生聽著她沉悶的回應,不敢回頭去看。一直說到喉嚨沙啞,天色泛黑,宋回涯沒了動靜,徹底昏睡過去,歪斜著靠在他身上。

魏淩生仔細聽了聽,聽見兩道呼吸聲交錯,一重一輕,快跳出胸膛的心臟才勉強安了回去。

他握住宋回涯的手,那冰涼的體溫冷得像鐵,還帶著股潮濕。他不敢鬆開。

窗外風聲颯颯,月上中天時,遠處山間出現隱約的火光。

魏淩生惶惶不安,叫了宋回涯兩聲,得不到回應。思量片刻,將人背了起來,帶著她往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極不平穩,他深一腳淺一腳,摸索著前行。已是慎之又慎,不料還是摔了一跤。倒地前隻記著護住身後的人,手臂被旁側尖銳的樹枝劃了一道,生生霍開道口子。

他咬緊牙關再次起身,辨認了下方向,繼續前行。

“師姐。”

他忍著痛楚啞聲喊了一句,想得到一絲回應。

宋回涯動了一下,恍恍惚惚,低聲叫道:“魏淩生。”

那是宋回

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魏淩生渾身顫抖,叫道:“師姐?”

他停了下來,更大聲地喊:“師姐!㈥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宋回涯好像醒過來了,睜開眼睛,沉緩地在他耳邊呼吸,回了一句:“師弟。”

她緩緩抬起手,摸向魏淩生的臉。冷卻的血抹在他的唇角,感覺他在發抖,隻溫柔地說:“彆怕。”

怎麼會是假的呢?

這怎麼可能是假的!

魏淩生胸口堵得難受,更有種錐心刺骨的疼。

他以為宋回涯是喜歡他的。可是如今卻跟他說:算了吧。不必當真。

……是宋回涯忘了。

是她自欺欺人!

半掩的窗戶被人拉開,朝思暮想的人忽然就那麼眉開眼笑地出現在屋外。

她趴在窗台上,和柔輕笑道:“我的好師弟。”

魏淩生一時有些分不清了,看著她,眼眶發熱,切切澄清道:“師姐,不是我要你去無名涯的。是你自己決意要去,是你為了阿勉去的。”

宋回涯愣了下,試探又叫了聲:“師弟?”

魏淩生如夢初醒,手腕酸疼,將筆放了回去,垂下頭悶不做聲。

宋回涯斟酌著開口:“盤平城……”

魏淩生轉過頭來看她。

宋回涯問:“盤平城的境況,你知道嗎?”

魏淩生:“知道。”

宋回涯還沒開口,魏淩生又說:“我管。隻是盤平禍深至此,亂亡家國者,非士紳族老。不易根絕。”

“要多久?”宋回涯見他如此主動,厚顏無恥地道,“穩妥些,得叫百姓能有衣食過冬。開春後怎麼樣?”

魏淩生隻看著她,心不在焉,過了會兒才思忖著道:“半個月。”

“那麼快?”宋回涯笑著誇讚道,“我對師弟要刮目相看了!”

魏淩生聽著這句隻覺百感交集,酸澀居多,一時千言萬語都齊湧上來。張嘴欲言時卻忍了下去,也扯出一個笑容,說:“師姐等著吧。”

宋回涯的寬柔溫情似乎都在一語間回來了,親近對著他道:“好,師弟。既然如此,我就在盤平多留幾l日,與你敘敘舊。我那徒弟還在客棧,我先去接她過來。”

·

宋回涯沿著回廊走出大門,便看見梁洗正背著刀,站在套好的馬車旁,板著臉一派高深莫測的模樣在等待誰。

嚴鶴儀不知是路上被凍出病了,還是被氣的,兩手揣進袖裡,脊背不住在震顫。雖還是緩帶輕裘,一絲不苟,可已沒有初見時那等淵雅從容的氣度。渾身肌肉緊繃,像隨時能蹦起來咬人。

宋回涯當是他二人又起了什麼爭執,上前好心詢問:“怎麼了?”

梁洗兩手環胸,目眺遠方,惜字如金道:“我決定先走了。”

宋回涯一臉莫名地問:“去哪兒啊?”

梁洗收回視線,高冷地說:“我決定先去找謝仲初探探路。你記得早些過來。太晚不候。”

宋回涯轉向嚴鶴儀,歪了歪頭表示困惑。

嚴鶴儀不情不願地摸著馬背,陰陽怪氣地道:“她白日做夢呢,想一步登天,留在盤平乾看熱鬨,心裡不夠痛快,要給自己找點事做。”

宋回涯思忖稍許,無聲做著口型問道:“她向來如此嗎?”

嚴鶴儀飽受摧殘,終於尋到個能傾訴的同道,使勁點頭。

梁洗在那兒面無表情地暢想:“若是有一日,世上公義也能以我梁洗為名。有人僅為我一個聲名,千山萬水地趕來赴死,那我……”

她可疑地停頓下來,可見終歸少了些做大俠的潛質,不擅吹噓。深思熟慮過後,務實地說:“一定給他買副很貴的棺材,為他厚葬。”

宋回涯:“……”好大的誌氣。

但是人還沒死呢,先彆忙著埋啊。

嚴鶴儀高聲道:“末了用的還是我的錢!”

梁洗理直氣壯地承認:“因為我沒錢啊。”

嚴鶴儀簡直沒了脾氣,深吸一口氣,自我寬慰道:“算了。我要看開些。年紀輕輕的,路還長著呢。”

他翻身上車,不管梁洗有沒有跟上,抽了下馬鞭,招呼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