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魚目亦笑我(1 / 1)

回涯 退戈 9482 字 6個月前

季平宣的世界在晃。地動山搖,瀕臨潰散。

他站在一扇門前。猶豫片刻,還是走了進去。

帶著裂紋的木桌上擺著一副碗筷,角落的水桶裡泡著兩件衣服。屋舍的門窗緊閉,一切都是二年前,他最熟悉的畫面。

他坐上飯桌,捧起碗,怔怔地出神。

他六歲被收養,九歲陸陸續續從外人口中探聽出自己的身世。在尚且懵懂的年紀意外窺見了現實的真相,滅門的災難延遲爆發,他的信仰被炸了個細碎,自此開始了一場遙無止境的自我折磨。

有時深夜,想起不知被草席一裹,拋去哪個亂葬崗不得善終的父母,他心頭也會湧起濃勃的殺意。

可睜著眼等到日出天亮,走出門來,望向對面的男人,那本以為不可消解深仇大恨又會被無能怯懦所壓製。

一日又一日,無從宣泄的情緒慢慢累積成他對養父的怨憎。

不知從哪時起,他再未同對方說過一句話。自己洗衣、做飯、練武。

比一葉障目的楚人更為可笑,以愚笨而荒唐的手段,將冷落當做是一種隱晦的報複。

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維持著一段糟糕透頂的父子關係。相濡以沫、又形同陌路。

十一歲那年晚秋,不記得具體是哪一日,嚴冬的肅殺來得猝不及防。

從早晨開始下雨,中午雨水中多了些雪,晚間好不容易才停了,風刀霜刃,烈烈不息,直刺骨髓。

盤平的天氣總是這樣無常。

季平宣躺在濕冷的木板床上,養父腳步踉蹌地從門外進來,低聲叫他的名字。

先是他改過的假名,後來又叫他季平宣。

季平宣躺在床上置若罔聞,將冷硬的布衾蓋過頭頂。

不多時,房門被人粗暴踢開,來人一把掀開他的被子。淩冽寒風驟然刮了進來。

季平宣哆嗦著睜開眼,看著費儘最後一絲力氣的養父倒在他床前。血流如注,順著他垂放在床沿的手臂蔓延過來,很快染濕了一片。

血腥氣傳得緩慢,也可能是他冷得沒了嗅覺。他隻能聽見養父嘶吼著對他說:“跑!快跑!”

季平宣整張臉上寫滿了迷惘跟無措。他跪坐起來,按住男人手上的傷口,又發現他身上縱橫著數不清的刀傷,衣服全被血水浸透,不知是怎麼能趕回家來。

男人的聲音很是微弱,催促道:“走吧。門外有馬。出城後往西,不要回頭。”

季平宣好似被困在一場彌天大霧中,進退無路,問:“我要去哪裡?”

男人半昏半醒,從鬼門關上掙紮著回來再看一眼,油燈枯儘前的最後一段光景被拉得尤為漫長,每一次闔眼都恍若過了幾炷香的長度,見人還在,抬起左手,示意對方去摸自己的衣袖。

季平宣手忙腳亂,從中找到一封縫進布料的信件。

他不識字,隱隱猜測那便是是要了男人性命的東西,上面還沾了他的血,一時間隻覺得燙手。

男人氣若遊絲:“你想還給你雙親報仇,就馬上帶著證據走。否則,與我一同死在這裡,也算圓了場父子緣分。”

季平宣感覺快喘不過氣,肩上全是他承受不了的重擔。他把信件貼在心口處,迅速套了雙鞋,跑出門去。

他慌不擇路,隻顧悶頭往城外逃。

可是他從沒出過盤平城,黑燈瞎火,壓根辨不清哪裡是西。聽見身後的風吹草動,便幻想是提著刀的追兵,片刻不敢停歇。

城外的土道上結了冰,半途馬匹打滑栽倒,他被狠狠摔飛出去。等他起身再去控馬,那老馬已嘶鳴著獨自跑了。

季平宣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無奈今夜天公處處作梗,偏生絕他生路,又遇到一條橫斷他去向的長河。

季平宣回過頭,遠遠能看見一條火把連成的紅蛇在山腳盤旋,追尋他的蹤跡,也擋住了他的退路。

他心一橫,生死拋之腦後,縱身跳了進去。

帶著冰碴的河水灌入他的口腔,季平宣幾乎要在一瞬間失去知覺。

他遊了兩下,隻覺比溺亡更近的威脅是寒冷。

四肢僵硬得不聽使喚。想就那麼沉下去,讓水流卷走,任意漂向何處。

他在靜謐的河水中浮浮沉沉,已窺見了死亡的半分面貌,忽而想到懷中那封未拆啟的信件,渾身仿佛被滾燙的岩漿澆了一下,再次撲騰著冒出水面,拚儘全力地仰頭呼吸,讓空氣穿過刀割般的肺部,在疼痛與冰冷中活了過來。

他艱難爬上對岸,兩腿戰栗地朝前奔走。追著儘頭的山線,看著天空從黑變白,草木上的露水凝結成冰。

他一路走,不敢與任何人說話。如同老鼠藏伏在陰溝中苟延殘喘。

最初的目標是京城。可是途徑過幾座城鎮,與京師還遠隔著千重山,便聽過路的遊俠、書生、羈旅,說了無數遍的“正道顯晦”、“世情蜩螗”、“時勢艱危”……“求告無門”。

一兩個全是這樣說。

莽撞的熱血退去,季平宣才意識到,他還太小,他什麼都辦不到。

他隻有幾張不知寫著什麼的紙,如何才能在英雄落幕,人人明哲保身的年代,找到能為他昭雪的人?

天地浩茫無際,他又變得無處可去了。

他蜷縮在茶肆的草棚下,曬著太陽,在亂世中啃著泥沙,與路旁野狗的屍體一樣等著潰爛。

又一年秋至,他發現許多江湖人在往北面湧去,頻繁地提及同一個名字——“宋回涯”。

季平宣再次爬起來,舀著水洗乾淨臉,開始自己的第二段征程——去往蒼石城,追逐一個不認識的人。

他深知這不過是個虛無縹緲的念頭,也願意橫渡險灘,萬裡跋涉。

隻是這一次,曆來死寂的旅途中多出了一些彆的聲音。有人在他耳邊竊竊私語:

“那郎中靠譜嗎?紮兩針就走了啊?”

“誰讓你們給他灌了那麼多藥,再喝幾貼,人要燒死了。”

“若

不是我吊著他的小命,他已經死了!”

那可真不一定。?_[(”

“宋回涯,你這人是專吃驢肝肺的嗎?”

腳步聲漸遠又漸近,去門口繞了半圈,回到床前。

梁洗壓著嗓子小聲問:“這裡究竟安不安全?彆是那郎中前腳剛走,後腳便有一群護院進來拿人。要不我先把那郎中扣下?”

宋回涯說:“寬心吧,他是我師弟的人。”

梁洗咋舌道:“你怎麼那麼多師弟?”

宋回涯悵然一歎:“是啊,我現在也不知道我究竟有幾個師弟。我以過來人的身份勸你一句,寫給自己看的書,千萬彆不說人話。”

梁洗靠在床柱邊,無所謂地道:“老娘不識字啊,你又在說什麼渾話?”

宋回涯:“哦……這樣。那與你無關了。”

梁洗耳根難得清淨,怪不習慣的,側了個身,望向桌旁的嚴鶴儀,消失許久的良心裡生出些微不足道的師徒情,粗糙地關心了句:“往日舌頭跟成精了一樣,現在怎麼不說話了?”

“我與你是白費口舌。”嚴鶴儀高冷地轉了個方向,背對著她,“彆說是成精了,我就算是舌燦蓮花,你又聽不進半句。”

梁洗想起他唇角新長的水泡,善解人意地道:“也好。你話多得嘴皮子都磨破了,好好歇歇吧。”

“你——”嚴鶴儀倏然回頭,感覺自己的心肝脾肺腎都在抽痛,淒厲吼道,“梁洗,你早晚要把我氣死!”

他眸光下斜,發現季平宣已經睜開了眼睛,驚道:“你醒了啊?”

梁洗彎下腰,確認少年不是回光返照,欽佩道:“你小子,命可真大。祖墳冒過青煙吧?”

季平宣目光渙散地盯著床頂的雕紋,半晌沒能反應過來,直到梁洗伸著一根手指在他眼前近距離搖了搖,才眨著眼睛,循著方向轉過來。

宋回涯托著下巴,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垂眸看著他,慈和笑道:“你一直在叫我名字,叫得我都心虛了。找我是要做什麼?”

季平宣屏住呼吸,想坐起來,又被梁洗按著肩膀推了回去。

他等了幾年,才做到這一個美夢,心中不覺起伏,可眼淚已不受控地泛濫,不管真假,從衣服夾層裡取出信件,顫抖著交到宋回涯的手上。

宋回涯狐疑接過:“什麼東西?”

“我爹——”季平宣喉嚨發不出聲,清了清嗓,才能吐出幾個字,“證據——冤枉!”

梁洗糟心道:“你有證據,也不該交給宋回涯吧?她自己還罪名加身,潑天的黑水洗不乾淨呢。不如找我。”

季平宣隻注意著宋回涯的表情,聽不進旁人的話。又朝她推了推,懇求地叫:“宋回涯。”

宋回涯審慎地打開,做足了準備,看到的一刻還是愣住了,視線從上之下,又從下至上掃了數遍,然後複雜地盯著少年。

季平宣坦然失色,仰起脖子,面皮抖動著問:“怎麼了?”

宋回涯撫平紙張邊角處的

褶皺,手指按在因血跡而模糊的筆墨上,委婉問:“你有給彆人看過這封信嗎?”

季平宣搖頭:“沒有。”

他不敢泄露任何行跡,曾拆學過幾個字,拿去問路人。可盤平城的殺手緊追不舍,他亦不敢冒險。

“‘平宣我兒’?”宋回涯說,“這不是什麼證據,這隻是你父親寫給你的信。”

季平宣失聲叫道:“不可能!”

他拿回信紙,手指太過用力,將本就脆弱的紙張捏出了個洞。

他害怕得全身發抖,視野模糊,胡亂指著幾個位置,想抓住什麼道:“平宣,念,報仇,回來,這是盤平。是不是?還有這裡,二,什麼牆下……”

這些都是他數年間,謹小慎微認出的全部的字。

宋回涯耐著性子與他解釋:“他是讓你離開盤平,出去娶妻生子,再念兩年書,學幾個字,不要再想著報仇。你父母的屍體他也不知葬在何處,不過他悄悄留了兩身衣冠,在城外給他們立了個座墳塚。他還給你留下一筆錢,就藏在東牆的水缸底下。若你能回來,記得小心城中的耳目。實在不行,就彆回來了。”

季平宣硬撐著坐起來,這次梁洗沒攔。

他逐字逐句地讀著那些他並不認識的字,眼神中的火幾要將那薄薄的紙張燒出一個洞。

宋回涯拿起手中的第二頁信紙,掃了一遍,緩聲道:“他說,自己確實幫著於老做過不少事,當初離家闖蕩江湖時,本是想做一名豪俠的,豈料最後也要為五鬥米折腰。就是求財的意思。他說你很聰明,其實更適合做一個讀書人,跟著他委實糟蹋。可在盤平,他不敢送你去學堂。而他留在於老身邊,還有彆的事做。他有許多想同你說的話,但他知道你不會想聽,所以便不煩你了。”

季平宣癡傻地抬起頭,像是聽不懂她的話。

宋回涯翻到第二張紙,停頓片刻,給他緩和的時間,才問:“你還想聽嗎?”

季平宣不知道自己點頭了沒有。魂魄是飄著的,踩不到實地。是喜是悲也弄不清楚。

宋回涯輕緩的聲音再次響起:“朝廷遣了監察禦史過來查案,那禦史太過年輕,不知此地凶險,多半是九死一生。不知有查到什麼證據,過來求他護送。他此行一去,恐難生還。提前寫下這信與你道彆。若有朝一日猖亂得平,八方寧靖,你也不再記恨他,就請給他燒張紙錢,叫他九泉之下能安心闔眼。若是你實在放不下,就把這封信燒了,全當是他罪有應得。沒了。”

宋回涯把信都還給他。

季平宣將紙鋪在被面上,一張張反反複複地翻動,低垂著頭,叫人看不清神色。

直到眼淚點點滴滴地落下,敲在他的手背上,又打濕了紙面。

他慌忙將水漬抹去,可被他一路精心保存的信紙,還是被眼淚打得字跡模糊。

“啊?”梁洗不想打擾了少年,氣音詢問,“那證據呢?”

“或許從一開始就沒能帶出來。也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事已至此,無從得知

了。”宋回涯說得嘴唇發乾,對著季平宣道,“他用這封信說謊,隻是想叫你有個活著的念想,催你離開。”

她本打算告訴少年,男人還在信中自述,當年緝捕他父母的人中有他一個,隻是他未動手逼問。

想想還是算了。世上又不是什麼事都要求個分明。

嚴鶴儀跟著起身,站在幾人身後,擰著眉頭道:“可你不是說,那幫打手在向他找什麼東西嗎?”

宋回涯說:“不知道。演得太真,也信了吧?心中有愧的人,半夜聽到些響動,便以為是鬼來敲門了。就算你告訴他們不是,他們估計也不會信。”

她有個更殘酷的事實沒說出來。

即便真的知曉沒有證據,自那門客叛離之日起,那群習慣了生殺的高門望族,便是天涯海角也是不會放他活路的。

季平宣將信紙收入懷中,緊緊抱著,涕泗橫流,張開嘴,又笑又哭地哀嚎起來。

多年生死徘徊、望眼欲穿,原隻是霧裡看花。連夢都不是。

梁洗再冷情冷性,聽著都不免覺得有些淒楚。

“其實有沒有證據,對那群人來說關係不大。許能叫他們脫層皮,卻未必能讓他們傷筋動骨。”宋回涯意味深長地道,“一萬隻螻蟻,就能拉得動一輛華貴的馬車嗎?萬丈高樓,難道是立在腐朽中空的木頭之上?”

梁洗聽她說得玄乎:“什麼意思?”

宋回涯眉梢輕挑,說:“他找對人了。”

梁洗對她肅然起敬:“這事你能辦?!”

嚴鶴儀以為在聽大話。說書先生都不敢這樣胡吹。

宋回涯說:“我當然辦不了。殺出一座鬼城嗎?”

梁洗心情大起大落,撇了撇嘴。

宋回涯說:“不過我的好師弟,或許可以。我還不曾親眼見過他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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