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魚目亦笑我(1 / 1)

回涯 退戈 7758 字 6個月前

魏淩生等著她的回應,臉上快維持不住的笑意,顯得頗為落寞。

宋回涯好似看不見,慢條斯理地喝了口酒,才大發慈悲地笑了一下,後知後覺地道:“魏淩生?”

這個人在書上出現過許多次。太多次,帶著矛盾不一的評價,以致於讓宋回涯覺得面前人與想象中略有不同。

宋回涯的半生流蕩,背後都有他的影子。替他殺人,為他護道,與他書信往來,生死依托。

偶爾夜深時分,形單影隻枕戈待旦,也會借著傷口上的血在書上寫幾句罵他的臟話,笑他自作聰明,謊言算計都太過拙劣。喜歡裝聾作啞陪他演上兩場,看他暗地裡慚愧萬分的神傷模樣。

隔過數年,譏諷他的話沒了,言詞不少擔憂。

從起初輕蔑到後來倚重。宋回涯看過一半,略過一半。唯一篤定的是,魏淩生能幫她做到她想做的事。他誌氣高,也確實能站得高。所以即便滿手沾血,宋回涯也要推他做人上人。

或許彼時身在局中,看得更清。如今的宋回涯憑著那些零碎言語,有些琢磨不透。

對魏淩生是,對自己的態度也是。

就好比,遠赴無名涯前,宋回涯在書上留下的一句:“我是江湖客,你是廟堂人。我不屑上高閣,你也不能下樓台。”

又好比,宋回涯原以為他該是個更目空一切,起碼一眼看去堅不可摧的人。可面前的人不像是。

宋回涯將飄遠的思緒拉回來,豁然道:“我與你沒什麼好生氣的。”

她說得坦然,可實在叫人傷心。

魏淩生眼皮抽搐,不停跳動。心中有股難以言喻的惶恐,又不知由來。腦海中亦盤旋著無數聒噪的雜念,可一條都抓不住。

他不懂從哪裡開始出錯。更不懂自己為何要如此膽戰心驚。

魏淩生抬了下手,讓身後侍衛先行離開,自己在宋回涯對面坐了下來。

他挽起寬袖,給宋回涯倒了杯酒。

泥爐中的炭火快要熄了,還殘留著一絲餘溫,覆在他的手背上。皮膚下烏青的筋脈,外突的骨骼,像是在鉚著極大的勁兒。

魏淩生聞著逸散的酒香,竭力克製著情緒道:“師姐,你與我一道回京,我給你找個大夫。”

宋回涯輕笑回絕:“不必了,我無礙。”

魏淩生看著她,一字一句道:“師姐從前待我是極好的。”

他深吸一口氣,想叫宋回涯記起來,嘴裡是柔聲細語,臉上是悵然若失,仍在強顏歡笑道:“師姐對我最是關懷。自從我入不留山起,便視我如至親。給我送飯,善言撫慰。你我困時相交,多年來相依為命,不曾二心。”

豈會見他傷病,卻至今連句問候都沒有?

宋回涯面上露出回憶神色。

若說後來,她是信的。可她初見魏淩生時實沒多少好印象,筆下記的也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話。

給他送飯,是看不慣他朝阿勉胡亂發脾氣。

當時宋回涯出了門,便把餐盤擺在山道上,心裡想的是:“愛吃不吃,真能把自己餓死,算你本事。不留山上能少一口飯,少一個麻煩,我求之不得。”

宋回涯瞧著眼前人,覺得自己幼時確實有些鐵石心腸,不會體諒他人哀苦。又性情惡劣,喜歡假仁假義。不免對他生出些許廉價的憐憫,坦誠與他說道:“那你許是被我騙了。”

魏淩生茫然地看著她,人好像癡了。

宋回涯給自己倒了杯酒,平心靜氣地說:“我這人吧,市井出身,三教九流都混過一些,小時候喜歡說謊,倒也不為什麼,純粹是覺得有趣。如今改好了,所以同你講兩句實話。過去的事情,不必太當真。”

魏淩生很緩慢地說:“不是的,師姐。”

他像是要說服宋回涯,又像是在說服自己,喉結滾動著,反反複複地說道:“不是的。”

魏淩生稍稍睜大了眼睛,無法接受她幾句輕描淡寫便將往事潦草帶過。覺得過去那個師姐的血淚叫人辜負了。恨不能將腦子剖開,給人看個明白,好為其沉冤昭雪。

魏淩生艱澀道:“我與你多年患難。你為救我,曾險些死在關外雪山。你跋涉千裡,孤身犯險,不懼追兵重重,一路護送,你從來是——”

他眼前閃過諸多畫面,交錯著些連他都快忘記的零碎片段。

明月夜,雪紛揚。殘枝枯朽,征雁南去。隻有宋回涯逆著風雪從南邊來,寒山古道,一身輕衣,隨意拭去劍上的血,將劍鋒背到身後。溫柔看著他笑。

語氣神態都不似這般無情,帶著熱忱而摯著,說:

——“師弟,師姐來了。”

——“有我在,還沒人能殺得了我師弟。”

——“師弟……”

“我知道,我都記下了。”宋回涯打斷了他。

與他的急切相比,表情顯得有些寒涼。像是要將那些糾纏綿渺的情誼一並給斬斷了,如此便能乾脆利落地厘清。

“不過,其實你想叫我幫你殺人,直白說便是。若是該殺,我自己也想殺。你若有難,求我相護,我也還是會幫你的。畢竟你我師出同門,師伯對我又有大恩,我既答應過要替他照看,縱有萬般驚險,亦不會袖手旁觀。”

宋回涯今日決心要當個坦率磊落的聖人。見魏淩生還想自欺欺人地辯解,心腸冷硬地將話說絕,不留餘地。

“魏淩生,你對我不算全然真心,我對你自然也有虛情假意。我們二兩換二兩。戲逢對手,演一出姐弟情深,以免各自鬨得難看。彆無其它,隻是我沒想到你真的信了。”

她沒有心情與魏淩生虛與委蛇。

從前的宋回涯有那樣的閒暇,許會摻雜著亂麻似的感情,願意叫他覺得自己哪裡都好。

命懸一線時,還會不期然想起殊途異道的師弟,擔心他能不能坐穩他的廟堂高宇。

宋回涯不記得了。

如今她喜歡直白。

魏淩生虛偽的面目被人生生撕破,卻沒

有生出羞惱,一字字咀嚼著宋回涯的狠話,心緒如鏡花水月般浮泛空虛,無處托寄。

如今再去細想回憶,他才隱約覺得,宋回涯給出的那顆真心,不定是寫著他的姓名。

桌上的酒氣熏上來,叫他有種醉生夢死的錯覺。頭重腳輕,眼前的視線都昏花了。胸中氣血劇烈翻湧,悶聲咳嗽,咳得雙目發紅,眼淚都要逼出。臉上還在倉皇地笑。

宋回涯見他這失魂落魄的模樣,換了些客氣話:“魏淩生,算了罷。”

魏淩生陷於巨大的迷惘之中。一動不動地僵坐著,掀開眼簾,慘淡笑了起來。

什麼算了?什麼東西要算了?什麼又叫算了?

他想讓宋回涯說個清楚,偏又不知能從何問起。

他言語貧瘠,字字句句,拚拚湊湊,難表心意。

宋回涯心如止水,不緊不慢,卻能傷得人體無完膚。

片刻後,還是宋回涯斟酌著又道:魏淩生……⑻_[(”

魏淩生聽著每一句的“魏淩生”,都覺得異常刺耳,傷人。

宋回涯貌似關懷地道:“多保重身體。”

魏淩生感覺有股力強壓在他的脊背上,又有股力硬撐著他抬起頭,才能叫他煎熬地坐著。

他骨節攥得發青,抓著這句問候,想再解釋什麼。

“師姐眼裡,莫非我如此不堪?”魏淩生遍體發冷,顫聲問道,“師姐眼中,我真是那麼無情無義,狼心狗肺的人嗎?”

宋回涯歎道:“我不是要這樣說。”

“戲逢對手……虛情假意。”魏淩生低下頭,眸光被半斂的睫毛掩蓋,依稀蘊著層水氣,覺得太過荒謬,扯扯嘴角,自嘲地笑,“好。”

他素來是能言善辯的。在這亂世風波裡求存,走在刀山火海上,換成了一身鋼筋鐵骨。如今最後那點血肉仿佛也被剔了個乾淨,搜腸刮肚,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宋回涯見他真的傷心,不由反省自己是否說得太過,可轉念一想,本就不大記得那些感情,何必讓他空懷期望。

她又沒有對不起誰。

魏淩生問:“師姐不認我這個師弟了?”

宋回涯還是那句客套話:“你若有事相求,我會幫你的。”

魏淩生胸口鼓蕩著股失控的瘋狂,忽然起了個念頭,倔強地問道:“我若有師姐能看得起的本事,師姐還會離開嗎?”

宋回涯興致盎然地笑道:“你若真有那個本事,你便永遠是我的好師弟。”

魏淩生醒悟過來,也笑道:“好!”

“師父!”

魏淩生耳邊一時鬨、一時靜,分不清是誰在叫誰,直到宋回涯回過頭,他才跟著調轉視線。

宋知怯爬上椅子,看著對面魏淩生驟然陰沉的臉,無端有些發怵。

宋回涯給她擺好碗筷,將吃食推到她面前,說:“吃吧。”

宋知怯鼻翼翕動,聞了聞,伸長了脖子朝泥爐那邊看,也想喝一口。

宋回涯

兩指按住杯口,她便低下頭,專心吃面前的小菜跟饅頭。

魏淩生聲音放輕了,帶著困惑跟懷疑問:“你收了個徒弟?”

宋回涯:“對。”

魏淩生想問為什麼,出口的卻是:“她有哪裡好?”

宋回涯說:“聽話。”

魏淩生一眼觀出她是鄉野出身,追問:“懂事?”

宋回涯失笑說:“不懂事。毛病多。”

宋知怯抬起頭,立表忠心:“我隻想跟著師父!她如果是個惡人,那我就陪著她做大惡人。可她是個好人哩,所以我決定也做一個大好人!我現在是聽話,以後就懂事了!”

魏淩生思緒淩亂,難以收拾,目光幽深地看著她們。

少年在車馬的顛簸中醒了。

嚴鶴儀舉著燈在他面前晃了晃。光線照亮少年的瞳孔,又被某種沉淪的死寂所吞沒。見他安分躺著不動,便也不再管。

馬車行至河邊,梁洗停了下來,卷起褲腿,下河抓了幾條魚,在岸邊生火烘烤。

犯不上為這種小事餓一頓肚子。

無人看管,少年獨自從馬車裡爬了出來。他傷勢過重,兩腳站立不穩,幾乎是翻滾在地,半爬半走地往來路走。

梁洗轉著手中烤魚,搖了搖頭,說:“你看他像不像是,一條急著要咬餌的魚?”

她淡定坐著,用手剝開烤焦的魚皮,等了會兒,看向對面人古怪地道:“你還不追?”

嚴鶴儀氣憤道:“你拿我當什麼人?!隨意支使我!梁洗,你帶我出城時可是答應我爹要精心照顧我的!”

話雖這樣說,嚴鶴儀還是追了過去。一把按住少年的後背,將他壓倒在地。

實不用他出力,少年自己也撐不住了,趴在濕軟的泥地上粗重喘息,癱軟虛脫。

梁洗舉著魚緩步過來,拍拍嚴鶴儀的肩,示意他鬆手。

“你想回去啊?”梁洗將魚放到少年嘴邊,“我向來不喜歡強人所難,尤其是對一心求死的人。吃完飯,我帶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