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魚目亦笑我(1 / 1)

回涯 退戈 5639 字 6個月前

魏淩生想過,宋回涯不與他聯係,許是對他心有怨悱;也想過,或許斷雁城的那個人真不是宋回涯。

一路趕來有過千百種想法,做足了準備,卻從沒想過宋回涯會給他這樣的眼神。

他被鑽出雲層的炙灼日光曬得有些站不住,大腦一陣眩暈,依稀記起,這該不是他第一次見到。

塵封多年的記憶忽然從風沙滾滾中冒了出來,退去昏黃與朦朧,一覽無餘地袒露在這澄澈天光之下。

他朝客棧中的宋回涯緩步走近,想看得更真切。

當年他遭逢變故,家破人亡,受歹人追殺,隻得抱頭鼠竄,無一棲身之所。幸得宋誓成庇護,拜入門下,暫居不留山。

從千丈淩雲落到萬尺深淵,魏淩生心中毫無準備,對彼時年幼的他而言,那是一道難以跨越的山峰。

“人事變遷”四個字,太過沉重,壓得他無法喘息。他以為自己將來也隻能在這山上做一庸夫俗子,心灰意冷,黯然頹敗,整日將自己關在房中。

宋誓成遣阿勉給他送飯,少年端著一碗面推門進來,剛放到他的桌上,便被他發泄地砸了飯碗。

阿勉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鼻酸地看著他,又得了他一句怒斥,抓著衣袖委屈地跑了。

過不久,宋回涯端著個餐盤過來。

她把餐盤放到桌上,用手肘壓著,隨意拿起個梨,主動湊過去與他搭話,熟稔得仿佛多年老友。

“師弟在看什麼書啊?”

魏淩生不在看書,在寫字。

墨水裡加了些渾濁的血液,不停默寫著他背過的那些聖賢書。寫到後面筆尖顫抖,筆鋒綿軟,整張紙上全是歪歪扭扭的字符,像是篇難以看懂的天書。

古往聖賢都救不了他。他隻覺自己渾渾噩噩,五臟六腑如被刀剮,半條命係在空中,不如死了。

宋回涯好似未察覺異常,與他並肩坐著,舉著紙張裝模作樣地欣賞,末了一拍他肩,寬慰道:“師弟想開點,今朝為蟲,指不定哪日又會遇難成祥了呢?多念書、多寫字是好的。隻是你握筆的方法像是有些不對,這字寫得跟阿勉師弟不相上下。”

魏淩生還沉浸在喪父之痛中,一腔悲愴之情被她攪得七零八碎,頭也不抬道:“滾!”

宋回涯無動於衷,依舊熱情地道:“師伯與我說了你的事。你祖上便是公卿貴胄,而今不過是一時起落,在泥土裡滾上兩圈而已,不必介懷在心。早日重振旗鼓,還是能繼續回去做你的世家公子的。”

她偏過頭,認出魏淩生寫的其中一句:“美之所在,雖侮辱,世不能賤;惡之所在,雖高隆,世不能貴。”

宋回涯指著那句話道:“什麼辱不辱,貴不貴的。聖賢的話說給聖人聽,師弟,師姐今日教你一個道理,死了隻能由著他人羞辱,活著才能求貴。”

魏淩生從未見過這般淺陋無知的人。即便是府中的仆役、侍女,說是白丁,但也是念書兩年書,通情達理的,豈會連他人痛楚都不能

體會?

他煩不勝煩,隻想將人打發,留自己獨處,譏誚道:‘夏蟲不可語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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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受他嘲諷亦面不改色,肖似一個尚未開竅的木魚,咬著梨笑嘻嘻地反問他:“師弟啊,那你覺得,是命重要,還是尊嚴重要?”

魏淩生答不出來,半晌才說:“士可殺,不可辱。”

不等他再引經據典,宋回涯保持著她那天真無邪的笑容,殘忍問道:“那你怎麼還不去死?”

魏淩生臉色霎時白了,不知該如何回答,隻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宋回涯目光幽深,定定與他對視片刻,忽又展顏一笑,極儘真誠地道:“開個玩笑。師姐沒怎麼念過書,說話粗俗,要是得罪了師弟,師弟可不要介意。我沒有惡意的。我隻是想說,天行有常,順其自然。先活著,再看以後嘛。”

她柔聲細語地道:“既來我不留山,便都是一家人。師弟傷心歸傷心,切莫餓壞了身體。師伯要擔心的。其實住久了你就會發現,我山中門人都死了爹娘,不算什麼天塌地陷的大事。若是父母雙全,歡欣和睦,或許還進不了不留山的門呢。”

魏淩生叫她三兩句話掀起心頭巨浪,手中毛筆折斷,深深紮進肉裡。

宋回涯面露悔意,狀似愧疚道:“罷了罷了,你不愛聽師姐說話,我就不說了。你好好休息。”

她端起桌上餐盤,飛快轉身走了,臨了不忘用腳掩上房門。

宋回涯在山上逛了一圈,找了個清淨地練了會兒劍,等到日暮時分,在河邊洗乾淨手,去飯堂與師父一同吃飯。

剛一坐下,負責跑腿傳話的阿勉回來了,乖巧說:“魏師兄說不來吃飯。”

宋回涯跟著大言不慚地告狀道:“師父,新來的那位師弟好不講規矩,我去給他送飯,他不僅不說謝謝,還惡言趕我出去。不過我身為大師姐,不會與他計較這些,往後再慢慢教他為人處世的道理。”

宋惜微心事重重,一時間沒聽出她話中真偽,略一頷首,說:“先吃吧。”

宋回涯瞅她一眼,拿起筷子端正坐好,認真吃飯。

阿勉這小子不識眼色,扒了兩口飯,又抬起頭擔憂問:“師父,魏師兄的手受傷了,流了好多血。是不是要給他送點藥啊?”

宋回涯動作停了下來,見師父跟師伯都在看著自己,趕忙推卸責任,一臉正直道:“可不是因為我打了他,他才不吃飯。他本就是放豪言說他不要吃飯的,我隻是沒勸動他。我什麼都沒做啊!”

宋惜微深諳她的脾性,無意與她爭執,輕歎一聲沒有說話。宋誓成陰陽怪氣地拿筷子點了她一下:“是啊,你那張嘴,餓死鬼都能被你給勸辟穀咯。”

宋誓成拿過乾淨的碗,準備盛些飯菜出來,晚些親自給他送去。魏淩生緩步從門外進來,躑躅在外已旁聽許久,多日不曾出門,形容狼狽,寬袖上布滿褶皺。

宋誓成見他出現,欣喜招呼道:“淩生,快過來。”

宋回涯摸摸鼻子,見人在身旁落座

,也沒個反應,自顧著吃飯。

宋誓成低聲咳嗽,衝著宋回涯挑挑眉尾,說:“大師姐,我可就那麼一個徒弟,我平日待你不薄,你總得給我三分薄面吧?”

宋回涯重重點了點頭,起身夾了筷肉送到魏淩生的碗裡,殷殷笑道:師弟才來幾日,人就消瘦了,多吃一點。有什麼事,彆生師姐的氣。⒇_[(”

阿勉捧著碗,眼帶羨慕,很小聲地叫了句:“師姐。”

宋回涯還記著他方才險些給自己潑了盆臟水,沒好氣地道:“吃你的。聽話點,彆說話。”

阿勉也不在意,聽她搭理自己,便樂嗬嗬地應了一句:“誒!”

宋誓成給他打了碗湯,魏淩生端起碗,手臂肌肉不受控製地抽動,湯水隨之灑了出去。

他放下碗,轉過頭,直直對上宋回涯的眼神。

那麼近的距離,魏淩生幾乎能看見她瞳孔中的倒影。

宋回涯不故作親近時的表情很冷酷。

比陌生更多一絲涼薄,比疏離更多一絲厭惡。

太過久遠,以致於魏淩生都要忘了。每每思及,都恍惚以為是自己當年落魄時的心魔,刻意要給宋回涯加上那麼一抹邪惡的陰影。

魏淩生站定在桌前,客棧外的光灑在宋回涯的臉上,沐著日光的那半張臉白得透徹,與十多年前那稚氣未脫的臉重疊在一起,帶著渡儘劫波的、截然不同的生息。

他看見宋回涯張開嘴,以為下一刻,她就要彎起眉眼,笑著喊他一聲“師弟”,可從她唇齒間流出,傳入他耳朵的,隻是兩個簡短而敷衍的字:

“你誰?”

魏淩生好像一下子從終年大夢中清醒了。

耳邊儘是喧鬨的人聲:貨郎的叫賣,狂放的豪歌,小兒的嬉笑……

吵得他聽不清近在咫尺的聲音。

冬日的寒氣吸入他的心肺,冷得徹骨。魏淩生良久才扯起笑容,聲音微顫道:“師姐。”

他眼中看著好像有無限情意,偏偏宋回涯無所觸動,半闔著眼,淡然念叨了句:“師姐?”

宋回涯隻覺他有些眼熟,可腦海全然空白,搖了下頭,又問:“你是哪個師弟?”

後方的侍衛驚愕出聲:“宋姑娘?”

魏淩生動了一下,手腳僵硬,不過須臾,臉上血色儘退,本就蒼白的嘴唇更是慘無人色,單手按在桌面上,深深看著宋回涯,抱著最後一絲僥幸掙紮道:“師姐還在與我生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