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魚目亦笑我(1 / 1)

回涯 退戈 9898 字 6個月前

少年抱著膝蓋,將臉埋在手臂裡,眼神空空洞洞,沒有魂魄似地坐著。

一條過短的褲子剛過膝蓋,凝固的血從褲腿處蔓延出來,宛如印記條條交錯。裸露的皮膚上布滿紅腫的凍瘡,傷口開裂又結痂,與血汙疊成濃暗的紅色,帶著強烈的腐朽的氣息。

如若不是他時不時一個抽搐,梁洗都要懷疑他已經死了。

嚴鶴儀拿了件衣服過來,想給少年披上。後者察覺他靠近,倏然一個猛獸般淩厲的眼神朝他瞪來,他剛伸出手的又悻悻收了回去。

得,全是祖宗。

嚴鶴儀將衣服扔到床上,愁眉苦臉地刺了一句:“你這出門就能撿大麻煩的本事,可比彆人出門能撿金子本事厲害得多了。”

始作俑者還有閒情在一旁玩笑:“我隻是見他被數十人圍殺,想起無名涯上的自己,覺得他同我一樣楚楚可憐,忍不住就動了惻隱之心。”

“你?”梁洗斜眼瞥去,“臨死前都能拉幾十個墊背的,與楚楚可憐有八竿子的關係?”

墊背的是真死了,宋回涯這禍害可還活蹦亂跳的。

宋回涯恬不知恥道:“我楚楚可憐,與他們不頂一用,是兩碼事。”

梁洗彎下腰在那兒打量,對上少年桀驁陰狠的眼神,笑著說了句風涼話:“他似乎不怎麼感激你的救命之恩啊。”

宋回涯遺憾道:“想是我武藝實在太過超群,不費吹灰之力助他脫困,他以為我與那幫人是一丘之貉,在騙他吧。”

梁洗聽見自己與一幫小嘍囉歸為一類,不由哂笑道:“小子,你不認識我……”

她本想說說大話,念頭一轉又覺得不必自取其辱,生生改了口風:“那是情有可原。”

嚴鶴儀:“??”

梁洗指向宋回涯道:“可你不認識她,就說不過去了。天下間有幾個人能買得起宋回涯的良心?盤平城裡再能遮天的權勢,到了她的劍下,連塊豆腐都不如。說我等與他們同流合汙,羞辱人了。”

梁洗一臉“你小子賺到了”的自得神色。少年聽見宋回涯的名字,驚弓之鳥似的防備中出現一絲鬆動,抬了下頭,匆匆瞥去一眼,又很快低下去。

宋回涯心道他還真認識自己?那邊嚴鶴儀仿若少年附體,陰沉著冒出一句:“她怎麼能證明她是宋回涯?憑她說了算?!”

梁洗皺眉,點了點額側,臉上表情不言而喻:“那麼晦氣的名字,還有人搶著要領?何況憑宋回涯的身手,若是誰都能叫這個名字,不留山早該被推平了。”

這憨貨腦子還沒長好呢?腦子不長,眼睛也不長?

宋回涯聽著那半損半誇的話,一時間哭笑不得。

嚴鶴儀剛張開嘴試圖辯解,梁洗先行不耐煩地衝他一喝:“住嘴!”

她上前拎起少年的後衣領,不顧後者反抗,提著人往外拖,態度強硬道:“你若是不相信就自己走,我們這裡可不會有人要留你。”

少年被扯動

傷口,悶哼一聲,撲倒在地一動不動。

梁洗吃了一驚,借著光色才發現這小子腳底蓄了一地的血,將他翻到正面,在他腹部發現一處深可見骨的刀傷,竟是生生忍著一聲不吭。

嚴鶴儀幽幽吐出一句:“梁洗你不得了,你殺了一個手無寸鐵的人。”

梁洗頓時有些驚慌,探了探對方脈搏,幾次才摸到微弱的跳動,鎮定心神道:“得找大夫。”

她從包袱裡拿出乾淨的布條給人包紮,見宋回涯還一動不動地站著,影子長長罩著少年身上,氣憤不過道:“你這也叫救人?你是直接搬了半副棺材回來吧!”

宋回涯說:“這座城裡,沒有能救他的人。”

梁洗摸出兩粒傷藥,掐著少年的下巴給他喂下,皺眉道:“什麼意思?”

宋回涯說:“我是在縣衙附近的街上碰到他的。”

梁洗腦子發脹,懶得思考,煩躁道:“說人話!”

嚴鶴儀搖了搖頭,解釋說:“衙門附近又不是什麼人跡罕至的荒地,匪徒敢糾集妄行,說明百姓已習以為常。官府輕慢憲防,他們自然肆無忌憚。城裡不會有醫館願意收治這孩子的,畢竟連衙門都不敢管。”

宋回涯補充說:“衙門的後院被人燒了。官府裡不剩一名差役。”

嚴鶴儀醍醐灌頂,終於將多年前聽過兩嘴的傳聞與這地方對上號了:“我曾聽人聊起過,自打十多年前盤平城裡燒死過一個縣令,來此地赴任的官員,便紛紛跟著了邪似的,善終的少,枉死的多。”

宋回涯在桌邊坐下,糾正道:“不是燒死的,是被割首。”

嚴鶴儀抽了口涼氣,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

梁洗站起身,擦乾淨手,給自己倒了杯水,不知是在說誰:“荒謬。”

“水深流急嘛。”宋回涯點點下巴,示意道,“他們似乎在找什麼東西,不會就此作罷,我奉勸你,連夜帶他出城,不定還能保他性命。”

梁洗可算回過味來:“分明是你找回來的麻煩,什麼叫奉勸我?”

宋回涯慷慨道:“我以為你喜歡這麻煩,所以打算送給你了。”

她指尖敲著桌面,循循善誘道:“你想想啊,自古以來能名垂青史的那些俠義誌士,靠的是什麼,多管閒事嘛。去吧。我將他們引出城,憑他們的腦子,大抵天亮之後才能回來。”

梁洗知道她在滿嘴胡言,看不慣她置身事外,問:“那你呢?”

宋回涯說:“我若不在城內替你們壓陣,他們尋人不見,豈不是一並朝你們追去了?”

嚴鶴儀開始覺得這地方鬼氣森森,有些瘮人,怕梁洗牽扯過深,跟著催促道:“走吧走吧。”

梁洗看那少年出氣多進氣少,確實怕他死在自己手上,忖量片刻,自認倒黴道:“宋回涯,等我回來再找你算賬。”

她將人背到身後,嚴鶴儀小跑著過去開門,一前一後迅速閃身離開。

月色向西,客棧隨之靜默。直至午夜,街上忽而傳來一陣

急促的步伐,由遠及近,驚起滿巷野犬狂吠。

來者推門而入,扯著嗓子大喊大叫,掌櫃倉促披衣起身,衣冠不整地出來迎接。

二十多人手持棍棒,聲勢駭人。其中一圓臉壯漢粗聲粗氣地發問:“今日客棧裡有外來的江湖人嗎?”

掌櫃對宋回涯等人印象深刻,忙說:“是有幾位。”

“人呢?”

掌櫃抬手指向二樓,不敢怠慢。又提起衣擺,想在前帶路。

壯漢嫌他礙事,一把將他揮開,領著兄弟大步上前,踩得客棧地面都微微震顫,好似要倒塌了一般。

壯漢一腳踹開緊闔的木門,果然發現裡頭漆黑無人,留下一人進去搜查,其餘人順著走到隔壁客房。

雖見裡頭有光,隻以為同夥都早早跑路,不過臨行前忘記熄燈,粗獷地抬腿踢踹。

那大門剛發出一道不堪重負的“嘎吱”聲,不待看清裡頭的景象,壯漢便被迎面而來的一掌拍飛出去,狠狠撞上身後的護欄。

他手臂在空中揮舞了下,還是從長廊上翻了下去,摔在一樓擺放齊整的桌椅上,將其砸得四分五裂。

正朝上方張望的夥計驚聲尖叫,一屁股跌坐在地,忘了去扶。

一旁青年側行一步,看向屋內。

宋回涯氣定神閒地坐在門後烤火,炭盆裡的火星隨灌入的風飛濺起來,她慵懶地靠在椅背上,緩緩抿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著諸人。

“三更半夜的不睡覺,欺上門來,擾人清夢,算是什麼待客之道?”

眾人互相對視,面上驚疑不定。

青年忌憚道:“不知閣下是師承何處?”

宋回涯笑說:“你不配問。”

青年沉下聲:“既然如此,還請閣下指教。”

他手中握緊長棍,方直起身,便見一物劈頭打來。下意識揮棍掃去,那木棍卻卡在半空不能動彈。

驚駭轉過視線,隻看見一隻虎口布滿老繭的手壓在他的棍上。

杯中水漬蕩了出來,潑了他一臉。等他回過神,長棍已被宋回涯劈手奪走。

數人剛要一擁而上,擠上前來,宋回涯抄著長棍橫掃一圈,更像是他們主動送到宋回涯手下,討了一棍打。

青年甩了下頭,暴喝出聲,握指成拳,拳風烈烈朝宋回涯後心搗去。豈料宋回涯頭也未回,那棍子在她手中揮灑自如,像是無意地朝後一撞,恰巧抵在他胸口。

避實就虛的一擊,驟然打散他的攻勢,尚有無窮餘勁,逼著他連連後退。好不容易扶著木柱站穩,一道黑影又朝他飛了過來。被他兄弟捎帶著摔了下去。

宋回涯行步如飛,輕若鴻毛,在狹小長廊裡靈巧穿行。

不過眨眼功夫,便秋風掃落葉似將眾人都踢下了樓。

客棧一樓的空地儘是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宋回涯倚在欄杆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搖了搖頭,將木棍扔了下去,還給青年。

青年抬起頭,隻覺

樓上那人形如高山仰不可及。不過粗淺幾招,若說開始還沒看出門道,錯以為平平無奇,到此時該清楚,對方行雲流水駕輕就熟,已截然是另一層的功夫。

自己等人不過是毛羽未成的雛鳥。甚至沒試出對方的三成深淺。

青年捂著吃痛的胸口,再次跑上樓梯,站在宋回涯門前抱拳行禮,收起輕視之心,姿態謙恭地道:“多謝前輩指點。”

他年紀瞧著比宋回涯要大上,倒是真能放得下身段叫她一聲前輩。

宋回涯亦不好與他翻臉,撥了下炭盆,揮揮手,示意他帶著人趕緊滾。

青年猶豫片刻,維持著姿勢小心問道:“煩請問前輩一句,今日可有遇見我等的朋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宋回涯說:“遇見了。”

青年:“請問前輩,我那些朋友,現在何處?”

宋回涯過了會兒才回,語氣趨於冷淡:“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

青年硬著頭皮繼續道:“那前輩可有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蟊賊?”

“看見了。”宋回涯說,“不過他已經走了。”

青年稍稍抬起頭,餘光朝前窺去。

宋回涯漫不經心地笑道:“你該明白,像我這樣的人,願意同你扯謊,你就該感恩戴德了。”

青年面色慘白,感覺內息正朝著刺痛的胸口衝湧,恐懼從骨子裡一點點滲透出來。

這話說得難聽,卻是不錯。不入流的武者,能為著黃白之物去替人看家護院,落在宋回涯這等高手的眼中,屬於是自甘墮落。

真有那等攻無不克的偉力,已可隨心所欲隻論自己喜惡,願意同他們講道理的都是少數,何況還要花費心神欺瞞他們?

真真隻有兩個字,“不配”了。

青年不敢深究面前人的身份,再次躬身一禮,顫聲道:“叨擾了。”

說罷領著人輕聲退下。

同伴心有不甘,扯住他手臂道:“這就走了?怎麼跟於老交代?”

“你自己想想她可能是誰。”青年壓著嗓子道,“天下哪有那麼多的女俠?斷雁出了一個,盤平又來一個?”

斷雁城的傳聞近日也飄來了盤平。

有說是俠士嫉惡如仇,葉文茂不識泰山,自尋死路的。也有說那俠士是宋回涯,專為殺人而去,不過是隨意找個由頭的。

說法太多,難分真假。唯獨一句話叫眾人牢記在心:“氣性乖張,多是夭亡之子”。

連斷雁門那樣的名門大派,都能叫人一夕間踩死在腳底,他們這樣的浮萍,安分些彆被他人的風雨卷進浪裡去已是大幸,還妄想做什麼水中遊龍?

眾人臉色陡然煞白,下一刻逃命般朝門外衝去。

宋回涯催命似的聲音再次響起:“記得賠錢。”

落在後頭幾人從腰間解下錢袋,不看多少,往後扔去,忙忙如漏網之魚。

街頭野犬再被驚醒,追著漆黑人影憤怒吼叫。

掌櫃與夥計擦著額頭冷汗,後背被沁得濕透,端著熱茶去給宋回涯致歉。

待收拾好滿地狼藉,街上人聲漸起,天也亮了。

一群小童呼喊打鬨著跑過長街,夥計收拾木板,打開大門。

天空白浪翻滾,簷上霜雪瑩瑩。

宋回涯靠在臨窗的位置,點了壺清酒,又叫了兩盤小菜。

鄰桌的兩人飲酒談笑,聊到興處,唱起歌來。宋回涯跟著聽了片刻,直到窗格外的陽光照到她的臉龐,才轉過頭,看一眼街上。

窗前一人已站著許久,不曾走動。

宋回涯目光縹緲,從他身上輕輕掠過,短暫的停留也不過像是看見了什麼賞心悅目的東西,很快便無波無瀾地移開。

一如繞牆的花、環庭的竹。

魏淩生眼神沉甸甸的,等了許久,等到萬裡長空的那片雲飄走,才等到宋回涯又朝他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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