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魚目亦笑我(1 / 1)

回涯 退戈 8911 字 6個月前

宋回涯在舊宅前又站了會兒,便領著徒弟去城中閒逛。

她們不過坐在街邊吃碗面的功夫,眼前已路過數群搬運的挑夫。從青壯到老者皆有,甚至還有些年輕的女人。

他們穿著粗麻製的短衣,張著嘴粗重地喘息,被扁擔兩頭的重物壓彎了背,赤腳走在濕冷的泥地上。不必抬頭看,麻木地循著這條已走過無數次的道路,遊魂似地往前飄。

人如牛馬。看來在盤平城裡,勞碌的人未必有牛馬值錢。

宋知怯放下筷子,抹了抹臉上的油漬,順著宋回涯的視線,觀察起那些勞碌的人。

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可走過那麼些地方,盤平城與斷雁城,乃至是有近千裡阻隔的蒼石城,都無端有種大同小異的相似之處。

錯身而過的行人臉上,會刻著同樣的風霜。好似一群離了水擱淺在沼澤的魚蝦,除卻痛苦與疲憊,再難表露更多。甚至五官面貌皆融得模糊,唯有那苟延殘喘的消沉之氣如出一轍。

宋知怯兩眼沒有焦距地亂轉,直到看見一個與自己差不多年歲的少年。

那少年拖著隻殘廢的手,跟在一白發老者身後,踮著腳,用僅餘的一隻手臂努力幫忙去抬老者背後的麻袋。饒是如此,那老者腳步打晃,每一步都走得艱難。

不巧的是,後方傳來滾滾的車輪聲,車夫揚著馬鞭大聲呼喝,令行人退避,馬匹疾馳如舊,蕭瑟的風中多了股濃鬱的香粉氣息。

一老一小顯然行動不便,笨拙轉了方向,險些栽倒。好不容易才在馬車駛來前靠到路邊,蓄著的力卻是斷了,隻能暫且坐著休息。

車簾從裡掀開,一唇紅齒白的小孩兒探出個頭來,招貓逗狗似地朝外扔出個咬過一口的饅頭。見少年飛快伸手去夠,小孩兒大笑著拍掌,仿佛見到了什麼賞心悅目的趣事。很快被身後人扯了回去。

垂下的簾幕宛如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再次隔絕了彼此窺探的視線。

寶馬雕車遙遙遠去,歡笑聲還隱隱在耳邊殘留。

宋知怯看著少年將手中饅頭分給老者,自己隻淺淺咬了一口,下意識將目光轉向一旁的宋回涯。

宋回涯常喜歡這樣枯坐著出神,眼神落在許多毫無意義的人事上。

宋知怯以前不懂她在看什麼,裝模作樣地學著她看,如今好像漸漸摸到一些門道,雖然粗淺,尚有許多她無從理解的道理。

她忍不住低頭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她還穿著自己那件不合身的破衣服,怕宋回涯嫌臟,洗了許多次。洗到本就有許多破洞的麻布上,又多了好幾個口子。

可她不想換。

那是種隱晦而微妙的心思。她懼怕所謂的“好日子”,唯恐自己站得太高,哪日低下頭,就從萬丈青空上摔死了。

隻有這身衣服不停地提醒她,她曾是腳下泥,而不是天上雲,一朝乘風起,終歸也還是粒塵土。切莫狂妄自大,走錯了路。

宋知怯很清楚,隻

要宋回涯想收徒弟,招招手,世上多的是天賦好悟性高的少年人跪在她跟前,爭搶叫她一聲師父。

即便是比起對面那個肢體殘缺的少年,自己也沒有多少可取之處——更不聽話,更不討喜。走運的起因不過是宋回涯的一次心血來潮。

但那些不重要。茫茫海面上,迷失之人何其多,每次大浪拍下,都有無數人被碾碎成泥,偏偏宋回涯是隻照著她的一盞燈,是帶她渡過無邊黑暗的一個人。世上際遇就是如此難料。她成了那個萬中無一的幸運人。

宋知怯再看那少年,便覺得他有些可憐。

放在以前,她覺得這種無用的憐憫是世上最可笑,最值得諷刺的東西。

“走吧。”

宋知怯的胡思亂想被一聲低語打斷。宋回涯拍了拍她腦袋,將銅板放在桌上,起身離座。

路過少年身邊時,宋回涯不著痕跡地朝對方懷裡扔了幾枚錢。

走出一段路,宋知怯仰起頭,笑嘻嘻地打趣道:“師父,難怪你這麼窮哩!”

宋回涯笑說:“沒關係,師父故舊多,總有人上門給師父送錢花。”

·

一人回到客棧時,梁洗師徒不在,不知是去了哪裡。

宋回涯也沒在意。

那梁洗本就是個怪人。滿腦子立身行道,揚名天下。當初第一次見她,便鍥而不舍地追在她屁股後頭跑了半個月,如何轟趕也不走。

宋回涯在書上連著罵了她幾天,覺得她有病,看不懂臉色就罷,好像還聽不懂人話。後來察覺她刀法不錯,才有閒情與她多聊兩句。

書上說:“她腦子似乎不大好。巧了,我就喜歡同腦子不好的人做朋友。”;“梁洗那把刀上的裂紋,估計都比她腦子裡的壑多。”;“我叫她少說話,想做武林中的高人,要先學會做半個啞巴。她腦子壞了?同我打什麼手勢?”;“我不過隨口一提,她惦念謝仲初那老賊,比惦念她親爹還頻繁……罷了,我似乎也挺惦念謝老賊的那顆頭的。”。

宋回涯想起那些記錄,覺得有種奇妙的喜感,不由失笑。

說梁洗愚蠢,她不過是有種初生牛犢的莽撞。

可若說她天真,她又有江湖老手也未必能做到的狠辣。

宋回涯教了她不少歪門邪理,梁洗這廝都跟著一板一眼地學了。於是一人臭味相投,乾了幾件狼狽為奸的事,有了那麼點半個知己的味道。

不過這次見面,梁洗瞧著聰明了不少。果然人還是會學乖的。

冬季天黑得早,回來稍坐片刻,日頭便墜入深山。

宋回涯站在一樓的窗口,看著一群人影仍在迷離暮色中忙碌穿行,喝了兩口酒熱身。等街頭動靜終於小去,讓徒弟早早去睡,獨自翻過欄杆,朝東面縣衙走去。

她本以為官署中該有差役巡邏戍衛,也隻打算草草見一眼故居,圓心中好奇,可貼近了圍牆,發覺裡頭寂靜無聲,安靜得反常。

心臟跳了跳,翻牆進去,才發現衙門後院早被人燒了

,如今剩下一片焦土,草木不生,地上全是漆黑的灰燼。

宋回涯站在廢墟之上,用腳踢了踢倒塌的殘骸,環顧一圈,找了塊假山坐下。

這把火不知是多久前燒的,梁柱燒成了焦炭,可見當時火勢猛烈。然而火隻燒到土牆邊便停了,難說不是蓄意。衙門這樣的重地被毀,至今無人修繕,更是詭異。

這盤平城的百姓,不需要官府嗎?

宋回涯再次上前,從胸口取出火折子,往前探去。

幽暗的光線照出條條縱橫的黑影,影子隨火光微顫,風從坍塌房屋的空隙中吹過,發出肖似嗚咽的哀鳴。

昏沉小巷中,躍動的火焰照著牆面影影綽綽。

男子如同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無力睜著隻眼,盲目在夜色中衝撞。

前方又有了火光,腳步聲圍堵過來。

男子朝後一退,緊貼住背後的牆,兩腿戰栗不止,閉上眼睛,急促呼吸。

兩側都是人,火把的光色越發明亮。為首的壯漢上前將火緊貼住他的臉,照出他面龐分明的輪廓。

火焰吞噬了男子額前的碎發,他屏住呼吸,後仰著頭試圖躲避那燎人的熱意,顫巍巍地睜開眼,瞳孔被強光照得收縮,視線遊離地望向對面的人。

仔細一看,這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瘦得脫相,唇色一片慘白,額頭上有個傷口,流出的血糊了半張臉。

壯漢說:“乖乖把東西教出來,我留你一具全屍。”

少年深低下頭,捂住腰側傷口,悶聲不吭。

邊上人冷笑道:“同他廢什麼話?都殺了滅口,那東西有或沒有,又有什麼區彆?”

壯漢最後看一眼少年,大發慈悲地問:“你死後是要去喂狗,還是扔河裡喂魚?”

少年置若罔聞,側著臉,眼神空洞,像是已經死了一般。

壯漢不多廢話,手臂高舉,正欲落下,便聽寂靜夜幕中突兀傳來一人悠然的歎息:

“我時常想。”

眾人大驚失色,舉著刀劍仰頭四望,終於在不遠處的牆頭上找到一個削瘦身影。

對方背對著皎潔明月,一席衣袍在風中鼓蕩飄逸,腳踩在狹窄的牆面緩步行走,周身披著層雲煙似的波影,有股出塵清絕的氣質。

見眾人看過來,才接著說完後面的話:“究竟是麻煩找我,還是我找麻煩。為何總能遇見那麼多事。”

壯漢看不出來者深淺,如臨大敵,低聲喝道:“少管閒事!”

宋回涯兩手空空,出門沒有帶劍,抬手指著諸人說:“一時不知道,是當街行凶的你們比較勇猛,還是垂死掙紮也不呼救的你比較勇猛。這位少俠,你是啞巴嗎?”

她話音未落,便有一人的刀衝她砍了過來。

宋回涯僅聽了三言兩語,是不知曉各種內情,隻是見不慣那麼多人追殺一個半大的孩子,多嘴一句。

但一言不合就奪人性命的,定然不能是什麼好人。

宋回涯四兩撥千

斤地將那刀刃踢開,笑道:“這可是你們逼我出手的。”

為首之人毫不顧忌四周動靜??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壓著嗓子道:“同夥?殺!”

一群人已團團圍在牆下,可宋回涯的身法太快,黑夜裡光影又亂。眾人隻覺眼前一閃,目光已追不到她的蹤跡,手中的刀頓時茫然無措。

還未四顧找到敵手,人群中接連傳來幾聲慘叫,緊跟著是兵器被打落的聲音。諸人陣腳大亂。少年覷緊時機,轉身想跑。

正有人盯著他,見他動作,當即叫道:“他要跑了!追!”

領頭之人發狠:“直接殺!不留活口!”

豈料宋回涯比他們更快。形如鬼魅,遊刃有餘地越過人群,一把拽住少年的後衣領,無奈笑道:“我在幫你打架,你瞎跑什麼?”

她右手往上一提,竟輕巧將少年提了起來,憑著出神入化的輕功,帶著這麼個大包袱,依舊輕飄飄地往上飛躥一丈,翻過土牆。也不戀戰,徑直朝著城門奔去。

壯漢雙目猩紅,再無暇顧忌,扔下手中火把,厲聲喝道:“追——!”

一道道黑影從火光中閃過,在深夜的街頭狂奔。

城門的雪化了一半,露出下面或枯黃或深綠的野草。宋回涯的鞋子踩上去,發出沙沙的響聲。

少年從始至終未發一言,也乖巧地不作掙紮。宋回涯拎著他跑到一處冰雪消融的位置,立即轉了個方向,又從側面繞回城內。

刺客們順著地上血跡追出一路,未發現宋回涯一人已經折返,又朝前搜了一段,迎面遇見一輛馬車。

三更半夜,何人會驅車來盤平?

刺客舉刀向前,喝令道:“站住!”

車夫是位黑衣勁裝的武者,右手邊放著他的劍。鬆開韁繩後,那武者便順手抄起佩劍。

馬車的車頭兩旁各掛著盞燈,搖搖晃晃的燭火照出他劍刃上的寒光。

壯漢朝車前掃了兩眼,再次催促道:“車上的人都給我下來!”

侍衛聽笑了:“打家劫舍的?”

壯漢怒喝道:“還不滾下來!那我等就不客氣了!”

他領著眾人殺上前來,正要粗暴闖上馬車,被侍衛用劍擋了回去。

馬車內伸出一隻手,掀開簾幕,淡聲問:“何人?”

“你不必問,回答我就好!”壯漢語氣不善道,“有沒有見到一男一女從這裡經過?”

魏淩生頓了頓,反問道:“見到了又如何?”

壯漢看不真切他的臉,隻聽他說話不疾不徐的語調,當是個富家公子,又隻帶了一名侍衛,不算什麼家底豐厚。

在盤平城裡,他最不怕就是有錢人。各地往來的商賈,進了城內,都要低他們主家一頭。

平日從來是招搖過市、橫行無忌的,今日莫名碰了個釘子,本已到手的鴨子又叫人給劫走,留下後患無窮。本就是滿心煩躁,聽他這白面書生軟綿綿的語氣,更是怒火中燒,獰笑著道:“見到了,還耽誤我等行事,就把你的眼睛挖出來,活活打死埋了!在盤平的地界,忤逆我家主子,都不得好死!”

侍衛的眼神中帶上了敬佩,隻可惜面前人未能察覺。

“山匪。”

魏淩生放下垂簾,坐了回去。

車廂內傳來他沉悶的聲音:“殺了。”

侍衛頷首,眸光冰冷地望向對面,抬起右手,隨意一揮。

林中傳來幾聲弓弩扣動的機括聲,等刺客們察覺不對已是晚了,數十道箭矢從暗處沉沉壓來,割草似地掃倒一片。鮮血飛濺,灑在冬日深色的泥地上。

出來數人,迅速拖走屍體,清理路面。

侍衛輕一揚鞭,馬車再次前行。

·

“你……”

客棧房間內,梁洗看著蜷縮在牆角的少年,沉吟良久,遲疑道:“現在開始強搶民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