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萬事且浮休(1 / 1)

回涯 退戈 6804 字 6個月前

第18章

老者瞅著小孩那黏糊糊的勁兒,不知她二人還要折騰多久。拎起米袋,拉著一臉“眼不見為淨”的倒黴相轉身走了。

等他忙活出來時,院子裡一陣煙熏火燎,滾滾的濃煙從角落的位置翻騰著往上冒,宋知怯洗過了臉,正跪在地上,一面被嗆得咳嗽,一面不停往火堆裡扔著樹葉。

老漢額頭青筋根根暴突,直覺自己沉澱了幾十年的耐性瀕臨破功,將碗筷重重往石桌上一擺,斥道:“宋回涯,你不管管你徒弟?她是要燒了我這屋?”

宋知怯回過頭,懷裡抱著一遝剛撿來的落葉,五官猙獰,忍淚吞聲,抽噎地道:“我在給我恩人燒點紙錢哩。”

老漢也是服了這對師徒,指著她道:“你那是紙錢?!”

宋知怯可憐巴巴地道:“我又沒有真紙錢。本就是心意,何必講究那麼多?”

她一副痛定思痛的悲慘模樣,將懷中葉片都拋了進去,緊貼著地,高扯起嗓子哭喪:“大哥,你一路走好了誒,這輩子對不住,下輩子小雀兒一定報答您……”

宋回涯踩滅了火,拽住她的衣服趕她先去吃飯。

宋知怯額頭磕得一片青紅,兩眼更是酸澀水腫,看著桌上的飯菜第一次覺得沒什麼食欲,扒拉了兩口,懨懨問道:“師父,究竟什麼是江湖啊?”

“江湖?”宋回涯一時間找不出幾面好印象,未多思考,輕佻地道,“江湖就是一群無惡不作的人,養著脖子上的腦袋,等著有朝一日摘下來,送給英雄揚名。”

宋知怯還在品味,老者已嗤之以鼻地笑出聲道:“口氣狂妄,瞧不起江湖啊?”

他將筷子平放在碗口上,目光陰沉,咄咄逼人地道:“見過幾個沽名釣譽的人,就覺得自己了解江湖?若是沒有這江湖,大梁在動蕩的幾十年裡早亡了。哪裡還由你在這裡輕嘴薄舌。”

宋知怯覺得他話說得太難聽,拍下筷子就要應聲。宋回涯抬手將她按住,不急不躁地笑道:“那麼請問前輩,您見過的江湖,是什麼樣的呢?”

老者氣急咬牙道:“我何必去找那什麼江湖?放眼二十年前,大梁何處不是苦海?光寒山一役後,朝廷上下皆成軟腳蝦。胡人的兵馬打到城裡去,刀槍按在百姓的脖子上,大梁的將士連氣都不敢喘得更重一些,唯恐惹怒了他們,被牽連更多人。說一句萬民塗炭,絕不為過!

“是江湖大小門派,不勝其數的青年才俊,學成下山、隱姓埋名,前赴後繼地刺殺、剿匪、誅賊,才為這天下闖出了一條血路。”

二十年對宋知怯來說太過久遠了,而老者的敘述,與眼下的世事迥然不同。她聽得陌生,隻覺得是個離奇古怪的話本故事,想象不出彼時的任意場景。

她半趴在桌上,瞠目結舌道:“你說真的啊?”

老者斜眼瞥向宋回涯,問:“你以為不留山,為何要叫不留山?”

宋回涯張開嘴,本想說不知道,臨了忽然回憶起她那本書冊扉頁上寫著的一句話,低聲誦念:“不

留山,不留人,不留生死,不留名。”

那一行小字的字跡與宋回涯的不同,不知是誰人留筆。

“不錯,你不留山的名號,便是這樣殺出來的。大廈將傾,凡弟子學成入世,絕不挽留。從百年底蘊的名門大派,生生殺到如今隻剩下你們這些小貓三兩隻。你想知道什麼是江湖,就帶著你徒弟去不留山看看,滿山遍地皆是無名墳塚!”

老者悶聲發笑,笑聲又詭譎似哭。肩背顫動,儘是苦澀。

“武林曆代傳承,如此多的功法絕學、英才後輩,為何如今失散零落、青黃不接?都在那些年裡死絕了。那裡頭也有你宋回涯的師父、師祖!”

他提及今朝,臉上便浮現出濃勃的悲憤,手指掐在石桌邊緣,字字句句深惡痛疾道:“亂世而出、功成而退。生不還鄉,死無名姓——那才配得上叫江湖!現在這一幫跳梁小醜算得上什麼東西?潛身縮首,乖謬不正。說是豺狼,都配不上野獸的血性。放在當年,連給他們提鞋都不配!”

他想問,宋回涯,你師父給你留了一座不留山,而今,不留山呢?

可他沒有問出來,因為他知道宋回涯已經做得很好了。他隻是太不甘心。

太不甘心了。

宋知怯捧著手中的碗,飯已經快涼了,她看著左右兩個如山石枯坐的人,不知還該不該吃這口飯。

宋回涯神色黯然,癡癡地坐著,仿佛糾纏於無儘的遐思,原先的那點傲慢與輕視已蕩然無存,咬著些欲說還休的離恨彆緒,最後簡單隻說了句:“是嗎?”

那為何如今,沒人願意出來,說一聲道義了呢?

一頓飯吃得味同嚼蠟。

宋知怯不敢生事,吃完後主動收拾了碗筷,遠遠繞開二人,跑去後院安靜練字。

宋回涯站在竹籬前,對著山頭來去浮沉的雲霧凝望沉思。

光影遊轉,風流雲散。她也移步,悄無聲息地走到磨刀老者的身前,遞去一把黑色鐵劍。

“前輩,能否幫我磨一下劍。”

老者抬起頭,與她澄明的雙目對視片晌,方如夢初醒,眉梢動了動,擦乾淨手,肅穆接過長劍。

他抽出劍身,鐵刃泛著冷光,鋒芒懾人,隻是久未出鞘,已有些生鏽。

“鏘”

石塊與劍刃交鳴,發出清越的響聲。細小水花飛濺而出,帶著如血的鏽漬。

老者手指按著鐵刃,壓低了上身,忽而開口道:“我給自己起名叫錢二兩,江湖人也曾叫我北屠刀。不過這兩個名字,我都不是很喜歡。”

“北屠刀?聽起來也是個響當當的名號啊。”宋回涯盤腿在他對面坐下,悠然愜意地與他閒聊道,“老爺子,看您如今都差不多金盆洗手了,怎麼會又與我這樣的麻煩精扯上關係?”

“你先前問我,第三次見面時,發生了什麼事情。”老者專注地看著手中劍光,埋頭道,“你出錢,買了我一條命。”

宋回涯好奇問:“我花了多少錢?”

老胸腔發力,嗓音多出種低沉的厚重感㈦_[(,清晰拋出兩個字:“二兩。”

“還真是如此?”宋回涯吃驚了,身體前傾,悵然歎息,“一條命那麼不值錢嗎?”

錢老靜默稍許,淺淡的語氣中夾雜著微末的哀怨,說:“值錢得很。隻是這世道太賤了,賣不上什麼價。”

宋回涯頷首,乏味道:“也是,所見所聞,全不是什麼好事。”

錢老停下動作,左手托住鐵劍,對著皓亮的日光檢查著鋒刃。

宋回涯與他商量:“前輩,您平日若閒著無事,彆磨刀了,幫我教教我徒弟唄。”

錢老拿過布帕,順著劍鋒仔細拭去,哂笑道:“那是你的徒弟,我為什麼要教她?”

他歸劍入鞘,扔進宋回涯的懷中,問:“你為何要收這個徒弟?”

宋回涯看著劍上的刻字,說:“我教徒弟做人,也是在問自己,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錢老說:“現在知道了?”

宋回涯燦然笑道:“是個好管閒事的俗人。”

“嗯……比你以前好多了。”錢老繼續磨自己的刀,“你以前遇到了閒事,從不樂意去管,隻會說一句,‘那你怎麼不去死呢?’,氣得你師父手中棍子都捏斷了幾根,不許你隨意下山。”

宋回涯剛想順勢胡扯兩句,後院傳來一陣雞飛狗跳的動靜。

錢老黑下臉,當即拎起刀,氣勢洶洶地朝後院走去。

緊跟著傳來宋知怯拙劣的狡辯:“爺爺,沒人跟我說話,我隻是想跟這隻雞談談心!動物是有靈性的!哎喲——”

宋回涯無奈失笑,拄著長劍起身,拿過一旁的鬥笠,踱步走向對街的院落。

婦人已清掃過地上的殘葉,院中水缸見底,桌上擺著幾個空蕩的餐盤。

她人在屋裡,將孩子從竹筐裡抱了出來,平放在床上,解開他的衣服,正用一條打濕的巾帕,給他擦拭四肢。

“娘給你擦擦身子。”婦人坐在床沿,溫柔地看著孩子,握住他的手,嘴裡小聲安撫,“我兒是個愛乾淨的人,是不是?你乖啊。睡一會兒就起來吃飯了。”

她不敢用力,又抹不去屍體上的黑斑,隻能魔怔似反複地擦洗。

宋回涯站在門口,看了會兒,殘酷地拆穿:“他已經死了。”

婦人充耳不聞,該是視線太過迷離,看不真切,將兒子的手抬得更高了些,湊近眼前,連著指甲一絲不苟地清理。

宋回涯斜倚著門框,兀自道:“你若是想就這樣過下去,那便當我今日沒來過。可你若真想問這天下一句公道,我可以帶你上山。”

她話音未落,婦人已倏然轉身,朝她跪了下來,聲嘶力竭地喊道:“我要上山!”

她說出這句,再不能自欺欺人,精神驟然崩潰,軟倒在地,連頭也抬不起來。

她膝行上前,想去抓宋回涯的衣角,抬手隻摸了個空,蹭到一片白光。

“求求女俠,我想上山,我真的不明白,我這一家踏實本分,不欺善、不作惡,怎麼就因為一個巴掌,落得個家破人亡?”婦人捂著胸口,疼得椎心泣血,“今日我上山,他們說我郎君也死了,我郎君也死了!他隻是借了幾兩給我兒看病的錢。我兒沒活,他也死了。可我連他的屍首都看不見。”

宋回涯蹲下身,認真聽她說完了,平心靜氣地道:“我先同你說清楚,我可以替你出頭,但我保不了你的安危。你今日同我上了山,明日、後日,或許就會死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婦人激動說:“我不怕!他斷雁門何時給我過活路?他是大人物,他是山嶽一樣的大人物,我們活在山底,甚至不配知道他是誰。可我們難道就活該被當是路邊的野狗一樣糟踐嗎?山上的人就是這樣的道理嗎?是嗎?”

“你若問我,我會說不是。可他們不是我。”宋回涯和顏悅色地道,“所以你想問個什麼公道?你要殺了他嗎?”

婦人一時竟有些迷茫,思量片刻,搖頭道:“不,我不要他死。我要他三跪九叩,去我兒和郎君墳前祭拜。我要他認錯!”

“好。”宋回涯應下。抓起鬥笠,戴在頭上,將女人扶起,問:“如何稱呼?”

婦人猶不敢置信,一半重量靠在她身上,恍恍惚惚地答:“二娘。”

“好。二娘。”宋回涯鬆開手,語氣柔和而堅毅,“站穩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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