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萬事且浮休(1 / 1)

回涯 退戈 8304 字 6個月前

第17章

宋知怯仰起頭,遙遙眺望著立於山頂的斷雁門。

山峰高處雲氣蒸騰,遮掩著宛如天宮的巍峨建築。山腰處還有碧如玉帶,千回百轉的清川長河。比起他們蒼石城那片樸素冷清的山、水,這裡的景色更有種珠翠環繞的炫麗與華美。

宋知怯不知該作何形容,隱隱約約記起宋回涯曾隨口說過一個詞,叫什麼鐘、什麼秀。絞儘腦汁地想,同時在後面幫婦人推著竹筐,助她上山。

因婦人腳程慢,上山的路又鋪得崎嶇,縱然宋知怯是個上躥下跳、精力充沛的猴兒,爬了一個來時辰,也跟著出了滿身的熱汗。

二人艱苦登山時,不時有壯漢扛著貨物從旁側經過。待隊伍的最後一人兩手空空,悠然閒適地出現,宋知怯立馬認了出來——就是今日在米鋪刁難自己的那名年輕夥計。

原是上山送米來了。

婦人見夥計先一步去同那守門的弟子搭話,拉著宋知怯原地坐了下來,暫且休息。

她的喘息聲像是從古舊風箱裡竭力擠出來的,沉悶而短促,偶爾的兩聲咳嗽,便感覺要將她胸口的氣給抽乾了,口齒自然也變得模糊不清。

宋知怯主動將耳朵貼了上去,聽了兩遍,才聽懂她是在說:“你先回去吧。今日多謝你了。”

宋知怯瞧一眼天色,也覺得不妙,但並不多害怕,大約這就是她師父說的底氣。

她是在做好事哩!宋回涯豈會責罰她?

“客氣了大娘。”

她換了個姿勢,笑嘻嘻地望向山門,一臉看熱鬨的興味。

年輕夥計起初還未注意到她二人,大抵是瞥見她們的衣著,已自行將她們從眼中剔除出去。滿心滿意、全神貫注,都對著那守山的弟子。

尚未靠近,三步外已先彎下腰,一副奴才樣,掛著諂媚的笑容,抱拳向對方行禮。得了對方一個幾不可察的點頭回應。

待那弟子轉過身去檢查送來的米袋,夥計才順著背後強烈的視線,回頭看了一眼。

宋知怯坐在低處,似笑非笑地與他對視,露著口白牙,眼神裡是一種近乎赤^裸的嘲弄與藐視。

夥計的笑容還有一半掛在臉上,見狀面皮抖動了下,竟被一孩童看出了無地自容的感覺。他不自覺地扯了扯袖口,將低垂著的脖頸抬起來一點,惡狠狠剮了她一眼。

宋知怯視若無睹,半耷拉著眼皮,眸光閃爍,抬手撕扯著嘴唇上的乾皮,肚子裡壞水直冒,片刻後,扭頭對身旁婦人道:“大娘,你的帕子能借我不?等我回去洗乾淨了就還給你。”

“我用過了。”婦人有些不好意思,還是將一塊方帕拿了出來。

宋知怯兩手端正接過,貼著額頭擦了擦汗,一副文雅講究的模樣,可這些動作由她做起來,實是有些不倫不類。

對面的年輕夥計忍俊不禁,肆意笑了兩聲後鄙夷道:“一個下九流的賤皮子,也學著彆人附庸風雅!山裡的野猴子,都比你更像個讀書人。”

他帶著高高在上的傲慢,斜睨著宋知怯,拿腔捏調地問:“你知道什麼叫附庸風雅嗎?”

顯然對自己會用這個詞感到頗為自豪。

宋知怯未如他預料的一般露出窘迫或是難堪的神態,隻是將帕子方方正正地疊好了,掛在腰間,一板一眼地打過招呼,轉身朝山下走去。

夥計沒趣地嘖??[”了一聲。

宋知怯走出一段,見夥計沒有跟來,小跑著下行。中途找到一段石階窄而高的拐角,從懷中摸出一串草珠子結成的手鏈,扯斷細繩灑了幾粒在地上,再把手帕蓋上去。

做完後,她便去下方找了個位置安靜坐著。

少頃,守門弟子清點完今日的貨物,給夥計付了銀錢。

夥計掂量著袋子的重量,心下不由發沉,笑得發僵的唇角隨肌肉抽搐了兩下,面上還是客客氣氣地與人告辭。背過身,快步到無人處,不死心地多數了兩遍,發現起碼少了一半,忍不住罵了句臟話。

“娘老子的!”

夥計說完立馬噤聲,嘴唇張合,隻敢無聲咒罵,走到一半,看見掉在地上的手帕,不由遷怒,一腳重重踩了上去。當即一陣天旋地轉,頭腳倒了個個兒,順著石階往下翻滾,摔了個七葷八素,堪稱慘烈,隻感覺骨頭都跟著裂了幾根,久久不能起身。

宋知怯聽見哀嚎的慘叫與重物滾落的聲音交互響起,捂著嘴得意偷笑。擦了擦泛淚的眼角,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剛走出沒兩步,後衣領突然一緊,被人懸空拎了起來。

宋知怯頓生驚恐,奮力掙紮,回頭見是宋回涯,一瞬間眉梢舒展,驚喜叫道:“師父!”

又見宋回涯面色不善,一點點收起笑容,手足無措起來。

宋回涯將她放下,默不吭聲地往山道上走。

宋知怯不明白自己又做錯了哪裡,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嘴邊來回打轉著一堆話想說。

夥計橫躺在地,疼得涕泗橫流,狼嚎鬼哭。

宋回涯在他身上點了兩個穴位給他止疼,說道:“我幫你叫山底的腳夫上來,送你就醫。”

夥計已有些神誌不清,胡亂點了點頭。

“他……”宋知怯摳著手指,心裡發虛,又忍不住為自己辯解,“他是自己摔下去的,怪不得我!”

宋回涯置若罔聞,撿起一旁的方帕,拍拍灰塵塞進懷裡。

正巧迎面一婦人背著竹筐拾級而下。

宋知怯如同見到再生父母,迫不及待地喊道:“大娘!”

她指著那婦人飛快申訴:“師父,我是為了幫那大娘才一直沒回去!不是到這裡玩兒來了!”

她迅速朝那婦人奔去,誰知剛到跟前,那女人兩眼一翻,就要朝她栽倒過來。

“啊啊啊!”

宋知怯撐不住那麼大的人,大叫著跳開一步。好在宋回涯及時撈了一把,拖著對方的腰身,將人在地上放平。

婦人哆嗦著睜開眼睛,嘴裡說不出話。

宋回

涯說:“你扶她下去。”

聽她終於開口,宋知怯當是聽了什麼天籟,急切應道:知道了師父!?[(”

宋回涯伸手去接婦人身後的竹筐,第一次拎的時候,竟沒直接拎起來。驚疑一聲,又用了些力,才將竹筐從婦人背後解下。

筐口鋪著層厚重被褥,宋回涯垂眸看著,感覺聞見了一股淡淡的腐臭,眉尾輕挑,想將它掀開一角。

衰弱無力的婦人不知從哪裡迸發出了力氣,猛地撲了過來,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按住被褥。

“不要掀開!小心吹風,當心著涼……”婦人神神叨叨地念了兩句,後面幾個字半吞半吐,囫圇不清,“我自己來吧。謝謝、謝謝姑娘。”

宋回涯單手拎起竹筐,輕鬆背到身後,溫聲寬慰道:“不必了,我來就行。知怯,扶著她。”

宋知怯鉚著勁兒將人撐起來,用身體拄著她,吃力地道:“大娘,你怎麼那麼快就下來了,不是說去山上找人嗎?”

卸下重擔,婦人手腳力氣回來一些,略略擺正身體,目光還一瞬不瞬地追在竹筐上,反應遲鈍地答:“他們不讓我進去。”

宋回涯問:“你來找誰?”

來的路上宋知怯已經問過兩回,搶答道:“她來找她家郎君。對吧,大娘?”

提及這些問題,婦人的大腦變得渾渾噩噩,像是有些周轉不動,思索了好一陣才說道:“對,我家郎君也是斷雁山的腳夫,出去借錢,已經好幾日沒回家了。”

宋知怯也觀出些端倪,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問:“大娘你沒事兒吧?你撞到頭了?”

婦人跟著摸了摸自己的後腦,癡呆地說:“沒有。不疼。”

宋知怯閉嘴了,覺得有些鬱悶,才發現自己跟著個瘋子晃蕩了一個上午。

隻是早晨的時候,這婦人分明還沒犯這瘋症,是能把話說清楚的。怎麼一個人在山上待了一會兒,腦子就不正常了?

路上婦人一直在糊裡糊塗地說著渾話。臨到家門口時,人又奇妙地清醒過來。一腳邁過門檻,一手按著竹門,在原地定定站了會兒,回過頭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了句:“我兒前段時日被人抽了一巴掌,之後就病了。他們以為我兒欺負人,我兒才那麼小,平時膽子小跟老鼠似的,怎麼會欺負人?他隻是見小姑娘一個人坐在地上哭,覺得可憐,才過去扶了一把。那是個我們平日見不到的大人物。我上山,本是想找他問一句,為什麼要打我兒?這世上,總該講點道理吧?”

說完這句,她又開始變得邏輯不清、顛三倒四。

“他才跟這女娃兒差不多大……夜裡拽著我的衣服哭,說自己沒有犯錯,又說對不起我。是我錯才對,我不該帶他去廟會。”

宋知怯抽了抽鼻子,小心窺覷了眼師父的表情,覺得自己稍稍能夠感同身受。

宋回涯推著她進屋,小心將竹筐放下。婦人隨著她走,眼神四散遊離,聲音越來越輕:“他說耳朵疼,耳朵流了好多血,可我們第二日才找人借到錢。喝了藥吐了…

…不,喝了藥就好起來了。對,喝完藥馬上就好了。”

婦人拍了下手,一臉恍然道:“我要去做飯了,二位留下一道吃頓飯吧。”

宋回涯好聲推拒道:“不必了。家中還有人。”

說罷牽起徒弟的手,快速出了院門。

走出一丈遠,宋知怯按捺不住地回頭,發現婦人還倚在門邊看著她們,並笑著朝她們揮了揮手。

宋知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倒不是害怕,隻是有種說不清的寒意。

待拐進自己家門,宋知怯第一時間將門合上,眯著隻眼,透過門縫朝女人家張望。

宋回涯走到桌邊,表情晦澀,端起昨夜燒的茶水,沉默地喝了兩杯。

“師父……”

宋知怯見她這態度不由發怵,以為她在生自己的氣,背著手局促站在牆邊,視線轉了一圈,過去拿起掃帚,兩手平舉著走過來問:“你要打我不?”

老漢在一旁“嗬”地笑了聲,說著風涼話:“你師父在這家裡沒被餓死,都算是你這做徒弟的孝順。”

宋回涯放下杯子,長長吐出一口氣,問道:“你以為我為什麼生氣?”

宋知怯兩手舉得發酸,反省不出問題,支吾著答道:“因為我……欺負人了?”

宋回涯笑了,冷聲問:“你覺得自己很聰明,是嗎?”

小孩由衷地生出股恐懼之意,用力搖頭。

宋回涯掏出方帕,放在桌上,聲音發寒,氣得微微顫抖:“我原本不想告訴你,因為我覺得那事當與你沒有關係,既不是你的初心,也無關你的善惡,不必讓你背一份生死的孽債。可是我早提醒過你,不要自作聰明,你似乎不曾當真。”

小孩張著嘴,戰戰兢兢地聽。

宋回涯問:“離開蒼石城前,我讓你對著一個地方磕了三個響頭,你以為是為什麼?”

宋知怯嚇得臉色煞白。老者也覺出不對,收拾了刀,默默進屋,避開戰火。

“綁走你的那名江湖客,找到村外的客棧,跟裡頭的夥計打聽你的消息。那夥計以為你闖下大禍,有意為你隱瞞,結果引來武師的殺心。歸根究底,他的死,你我都有一份。”

宋回涯見她強忍著哭聲,悲傷落淚,情緒稍稍平和,放緩了語速,隻是措詞依舊嚴厲。

“宋知怯,江湖就是這樣,風急浪惡,不是人人都願意與你講道理。你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會,就隻能是彆人玩弄於股掌間的一隻螞蟻。他們動動手指就可以殺了你。你以為可以靠著這些小手段,給自己出一口惡氣,心裡痛快了?可若是今日那個青年,心腸狠絕一些,或是同你一樣記仇,非要找個人宣泄。你或許命大,跟在我身邊,出不了事。對面那個婦人,就要平白替你遭罪。今日是這樣,明日可能是另外的人。你要是改不了這個毛病,我奉勸你,趁早離我遠一點!我不想每日跟在你屁股後面,替你幫彆人收屍!”

宋知怯跪下抱住她的腿,哭得傷心欲絕:“我錯了!我改!我一定改!師父我不是有意的,我隻是沒想那麼多!”

老者拿著刀走出來,看不過眼,幽幽說了一句:“心情不好,衝一個孩子發什麼火?你這本事,比她還不如。”

宋知怯抹著眼淚,泣不成聲道:“我師父教育我呢,你彆、彆管我!”

老者討了個沒趣,氣笑道:“沒心肝的鬼丫頭。”

宋回涯摸了摸徒弟的腦袋,見她是誠心悔過,也是被她哭得心疼,歎道:“起來吧。”

宋知怯還跪著,不肯撒手。宋回涯抬腳掙開,她才慢吞吞地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