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魚目亦笑我(1 / 1)

回涯 退戈 7807 字 6個月前

大早撞見邪門事,老儒生也是一個激靈,滾燙白粥晃蕩著,濺到他的手背。

他跳著腳過去將碗放下,轉身急著去找阿勉。

結果阿勉也不見了。

阿勉跟著宋知怯,殘更將近時出的門。

那小丫頭謹小慎微,一路警惕著身後是否有人跟隨,還是特意繞了幾條街的遠路,專門挑的無人荒疏的小弄。

阿勉踩在土牆上,邊上斜著幾株早已乾枯的桃枝,他一腳踩下,昨夜尚未融化的冰霜發出碎玉似的斷裂聲。更遠處則是此起彼伏的雞鳴犬吠。

他目光追著宋知怯走了一段,耐心已如晨霧將散,從牆頭躍下,正欲上前,耳後忽地傳來一道破空的嗡鳴聲,一縷細風卷起他散落的碎發。

阿勉渾身肌肉霎時緊繃,抓住背後長劍,隻來得及出鞘一半,側身退開稍許,以劍鋒抵著那東西朝邊上一架。

金屬碰撞激起微末的火花,阿勉餘光瞥出是把半人多長的大刀,那大刀丟得勢大力沉,他上身隨之被撞得歪斜。轉過身後,與對面的刀客面面相看。

那刀客不知是從哪裡鑽出來的,撣了撣肩膀上的土,又拍了拍頭發上的枯葉,按著脖頸活動四肢,脊背關節一牽動,便發出“哢嚓”、“哢嚓”的清脆聲響,聽著像是什麼剛出土的老鏽機關,手腳用著還不大利索。

“梁洗?”阿勉認出了她的大刀,煩躁道,“你為何會在此處?攔我作什麼?”

梁洗咧開嘴角朝他一笑,毫無征兆地朝他奔了過來。

阿勉如臨大敵,劍尖輕抬,便要出手。

梁洗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跑過,隻是去拿自己的大刀。

她從地上抽出那把精鐵製的刀身,扛在肩頭,也不嫌邋遢,就地盤腿坐了下來。抬手比了個告饒的手勢,讓對面的人容她休息片刻。從腰間取下水囊,豪爽地喝了起來。

她身量不算高,體型雖不清瘦,可配上那把刀,卻是十足的不協調。

那也確實不是她的刀。

當年為爭這把神兵的歸屬,明裡暗裡死了少說數百人。最後莫名其妙落在了梁洗頭上,叫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少年刀客一夜間名震武林。

在那之前,她甚至不用刀。

梁洗正仰頭灌水,後面又追來一白衣書生。

男子跑得氣喘籲籲,總算見到人影,單手狼狽地撐住牆面,從腰間摸出一把折扇,指著梁洗斥責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一來就沒頭沒尾地找人打架。梁洗,你這樣的做派,我父親如何放心讓我跟著你?”

他衣袍飄逸,繡紋精致,五官輪廓趨於溫潤,不說話時看起來像是個端莊公子,即便誤入江湖這濁潭,也舍不得碰臟鞋子半點泥漬。

與阿勉對上視線後,顯然有些犯怵,拿扇子擋住了自己半張臉,忙著撇清關係:“與我無關,這位兄台有事隻管找她。”

阿勉實在無暇搭理這古怪的二人,腳底生風,翻身上牆,便要離去。

梁洗眼尾一斜,扔下水壺,再次提著刀截他去路。

兩人一來一回地對了幾招,梁洗刻意阻撓,隻為糾纏,阿勉被逼下牆頭,也打出了凶性,一把劍再無顧忌,殺意沸騰,劍尖扭轉著朝對方心口絞去,被梁洗後翻了個跟鬥驚險躲過。

梁洗掃了眼被劍氣割破的衣服,張開嘴剛想開口,那沒用的書生在一旁悠然欣賞,先行搶了她話:“謔,好凶啊!這位兄台雖然看不見臉,但表情定然罵得夠臟。梁洗,這你還忍?”

阿勉惱怒道:“你要做什麼?滾!▄▄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你這人說話好不客氣,怎麼跟邊上那人嫌狗厭的蠢貨一個樣?”梁洗總算開口了,她嘴唇乾得起皮,說出口的聲音嘶啞粗糲,捏著喉嚨清了清嗓子,才繼續道,“此前我與她有約,要幫她斷個麻煩。雖說我不講究什麼言出必行,可她畢竟人還沒死,我前腳剛答應,現下就出爾反爾,有點太不仗義,還是得做做樣子。你又是誰?”

阿勉已快找不到宋知怯的身影,情急中語氣不善道:“我是她師弟!”

梁洗挑眉:“你說是就是?”

“那你說是就是?”阿勉探究地注視著她,“不曾聽聞你與她有過什麼交情。你哪裡來的?”

梁洗點了點額角:“江湖傳言怎麼好信的?你動動腦子嘛,我說這謊,白白吃罪,討彆人疑心做什麼?何況誰想跟她扯上關係啊?嫌自己麻煩不夠?”

書生聞言笑出聲來,唯恐天下不亂地挑唆道:“被梁洗嘲笑你腦子不好,這位兄台,她分明是在罵你祖宗十八代呢。豈可忍?”

阿勉置若罔聞,滿腹疑團道:“你同她是怎麼認識的?”

梁洗一身風塵仆仆,蓬頭垢面,胡言亂語像在說著夢話:“此事說來話長,但是我不想長話短說,你要是有興趣,我們可以坐下,我從太陽打東邊升起開始講,咱們好好聊聊。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書生搖著自己的折扇,風度翩翩地站著,唯獨一張碎嘴委實閒不住,壞了他氣質:“能被梁洗稱為朋友的人,自然是能陪著她偷雞摸狗的家夥了,還能是怎麼認識?”

他難得好心提醒了句:“我勸你彆問了。她不知從誰那裡學來的搪塞人的本事,答非所問,能把你氣死。你問到天亮,她也不會正經回答你一句。省省口水吧。”

阿勉又望一眼東面,眼見小孩的身影徹底沒了蹤跡,一時半會兒L又擺脫不了對面的兩個麻煩,隻能認命,手中長劍收回鞘內,不平哼聲。

梁洗正是求之不得,當即退開兩丈收起大刀,生怕自己渾身上下哪裡礙眼,惹出了這位爺的怒火。

她站到書生身側,抬腳便踹。

“喂你這人——!”書生躲閃不及,彎下腰拍了拍衣服上的鞋印,到底不敢當面說什麼狠話,小聲嘀咕了句,“暴躁得很!”

梁洗抱了下拳,拎起書生要走。

“等等。”阿勉將人喊住,扔去一個包袱,“勞煩轉交給我師姐。”

梁洗捏了捏,又打開

包袱瞅了眼,發現是幾根金條,還有幾瓶傷藥,訝然道:“你真是她師弟啊?”

阿勉額頭青筋開始狂跳。

梁洗又一板一眼地道:“那也沒的商量。她隻讓我幫她掃尾,沒說可以放人過去。頂多下回我幫你問問。?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書生站在她身後,理了理被扯亂的衣襟,仗著她看不見,指著她腦子做了個敲木魚的動作,再一攤手,表示這貨的腦子就是木頭做的,開不了竅,自然不知變通。

梁洗指著阿勉,特意強調道:“我要去吃飯了,你不要跟著我。吃完我還要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所以你跟著我也是沒用的。”

阿勉背上劍利索地走了。

梁洗討了個沒趣,嘟囔道:“真不討喜。”

她眼珠轉了兩圈,已分不清東南西北,問:“剛才那小姑娘呢?”

書生理直氣壯地說:“我怎麼知道?我忙著看戲呢。”

·

宋知怯在街上拚命地跑。

宋回涯的夢裡也看見一個人在拚命地跑。

兩側的街景都成了模糊的虛影。

那小孩兒L光著腳,身上的衣服破了幾個洞,臟得看不出本來顏色。

宋回涯以為是自己徒弟,但瞧身形又覺得不大相像。

直到小孩兒L回頭,露出一張熟悉且稚嫩的臉,宋回涯才意識到,那或許是年幼的自己。

比起縹緲的夢境,諸多切轉的畫面更像是往日的重現。那些在記憶中深埋的故人舊事,忽然從黃土下被挖了出來。叫宋回涯無所適從。

小孩兒L還在不停朝來路張望,一隻手已悄然搭上她的肩膀。對方不過輕輕一捏,小孩兒L便吃痛地彎下腰去。

所幸對方也不是為教訓,逼著她轉過身來,便迅速鬆開了手。

男子笑吟吟地看著她,指著身邊人道:“小姑娘有點兒L本事啊,可惜沒什麼眼色,居然來偷我小妹的東西。”

小孩兒L揉了揉痛處,昂起頭,不以為然地道:“我就是故意要偷她的東西。”

“哦?為什麼?”男子張開雙手,低頭審視一遍,自覺極有高手風範,又拍拍腰間的劍,笑說,“你看不出我們是江湖人嗎?”

小孩兒L眸光掃向他身後的女子,笑容裡帶著股與年齡不符的邪氣:“這位女俠滿嘴的仁義,又長著一張神仙似的臉,先前在客棧裡,看到一個路過的老瘸子都忍不住流露出滿眼的慈悲。我偷女俠的錢,女俠總不會生氣打我的。”

她這番話說著像是誇獎,可配上她惺惺作態的語調跟神色,就實在是太諷刺了。

——濃勃的恨意、冷漠、凶戾,她將所有能被看出來的惡劣態度幾乎都寫在了臉上,那股桀驁不馴的性情遠比當初的宋知怯要棘手許多。

男子托著下巴,細細端詳著她,片刻之後,仿佛發現了什麼新奇至極的事情,興奮拉著邊上人道:“小妹,這孩子跟你真像啊!”

邊上女人先不說是什麼反應,小孩兒L都忍不住翻著白眼

朝他瞪去。

“她這脾氣夠強,跟你一樣,十頭驢都拉不回來。尤其這根骨,好得有些嚇人。”男人笑了兩聲,再次看向小孩兒L,好奇問,“你才第一次見我小妹,為何就這樣討厭她?”

“我討厭兩面三刀的人。”小孩兒L將手中的錢袋還給他,面上毫無懼色,直白與他對視,說,“我討厭太像好人的人。”

男子推了回去,當是送她了,饒有興趣地問:“因為你覺得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好人?”

小孩兒L反問:“你說的好,是指皮囊披得好嗎?”

男子還在笑,隻是笑意變得冰冷:“‘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小小年紀,才見過多少世面,就覺得自己對人性看得透徹了?”

小孩兒L歪著頭,一臉“大不了你打死我”的無畏表情。

男子哭笑不得,被她的油鹽不進氣得頭疼,手肘碰了碰邊上女人,大聲唆使道:“小妹,那你就收她為徒,非不如她所願!叫她見識一下,什麼叫真正的慈悲為懷!”

小孩兒L看他的眼神,已跟看傻子沒什麼分彆了。

男子緊跟著問:“怎麼樣?你敢不敢拜師?”

小孩兒L不假思索地道:“她若敢收我當然敢拜!我也想學本事。我若是學到了通天的本事,我便將所有看不順眼的人都殺了!你們敢收嗎?”

男子拍掌大笑,儼然不信:“好大的誌向啊!小妹,你就試試,看這活炮仗有沒有這樣的本事。”

女子的目光沒什麼波動地落在她身上,旁觀至此才說了第一句話,不嚴厲,亦不算溫和:“朽木不可雕也。”

小孩兒L唇角的肌肉輕微抽了抽,若無其事地笑道:“自然是比不得二位尊貴,出生便是一塊打磨精致的玉石。”

男子摩挲著下巴,一臉的享受:“這話我愛聽。意思是說我長得英俊,又風流倜儻?你這孩子,誇人真是委婉。”

小孩兒L也裝傻,衝他甜甜地笑。

“小狼崽子,你夠狠啊。”男子半蹲下身,與她視線平齊,問,“叫什麼名字?”

小孩兒L無所謂地回道:“我沒有名字。名字是為了給彆人叫的,但在這座城裡,沒有人誰敢叫我的名字。”

“天皇老子的名字都有人敢提,你算哪位?”男子匪夷所思道,“奇了怪了,你這狗脾氣是怎麼活到今天的?還是說,你獨獨看不慣我們兩個?”

小孩兒L定定看著他,未幾,突然樂嗬嗬地一笑,吊兒L郎當地道:“騙你的嘞。”

她將錢袋塞進懷裡,有模有樣地給他們鞠躬:“多謝二位大俠打賞。”

說罷抬眸瞅一眼女人,見對方神色依舊寡淡,也冷下臉轉過身。

走了兩步,無端改了主意,折返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