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城外戰鼓擂擂。
宛若垂目老者般奄奄一息的陽翟迎來了救兵,雖因夜深難以視物不知救兵幾何,但勢如排山倒海,在暗夜裡令苦戰多日的胡人軍心大亂。
在這震天廝殺之聲中,晏書珩用力把阿姒擁在懷裡。
“阿姒……阿姒,我回來了。”
強撐數日,阿姒卸去最後一絲氣力,在他懷裡慟哭出聲:“他們都沒了……我救不了,誰也救不了。”
晏書珩喉間被塞住般,什麼巧妙的話都失了聲,隻低道:“不,阿姒救下了許多人。如今援兵已來,剩下的事便交給我們吧。”
早在經曆了魏興一戰,又習慣站在高處去權衡利弊,談及戰爭時,晏書珩首先想到的並非戰火之殘酷,而是局勢上的得失。直到日前,在趕來的途中駛過屍山邊,見到一個男子對著亡妻屍身哀慟。
心中宕然一痛。
若陽翟失守,阿姒也會這樣失去生命,再不能與他鬥嘴爭輸贏。
戰火和苦難,在那刻無比清晰。
清晰到跳出闊大棋盤,落到蒙受苦難的個體身上。
奔入衙署時見到阿姒一身鮮血、衣衫破舊地癱坐在地緊抱著少女的那一幕仍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叫人覺得溫暖,又被刺痛。
晏書珩摟緊她。
援兵雖至,但戰爭還未停歇,此處的傷兵也還需救治。阿姒拉過青年袖擺擦罷眼淚,又起身與他帶來的人一道查看可有需救治的傷兵。
晏書珩不瞬目地看著她纖弱的身影忙碌穿行在傷員間。
他最終沒攔下阿姒。
直到耗儘最後一絲氣力,阿姒才回到馬車上,累得不上一身的臟汙,蜷在車上便沉沉睡去。
這一覺,阿姒睡得很沉。
夢中似有人緊緊抱住她,捧起清泉溫柔撫過她身上。
醒來時,身上沒了黏膩臟汙的感覺,連頭發絲和指縫都是乾乾淨淨的,不必想,她也知道是誰。
難為他,帶兵趕回來,不僅要守城,還不忘給她洗沐。
起身出門,破霧守在院外:“女郎,長公子在城頭觀戰,讓屬下轉告女郎好生歇息。長公子還說了,女郎若不好好休息,他會分心,一分心恐怕延誤戰機。”
阿姒哭笑不得。
觀戰的念頭被打消,罷了,她在一旁坐下:“來了多少援兵?”
破霧應道:“屬下受命守在此處,不知前方是何情形,粗略估計,應當有兩三萬。”
阿姒稍鬆口氣。
雖不比胡人兵士之眾,但若用對戰術,以少勝多也非難事。
直到這一刻,阿姒才敢相信他們真的等到了援兵。
他一回來,她便有了後盾。
她籲出沉積已久鬱氣。
怕她亂跑,破霧謹遵晏書珩之命,跟隨阿姒左右。
阿姒無奈,用過吃食後索性老老實實回屋,又睡了個長覺。
睜眼時一片漆黑,她正枕著一個人的臂彎,看不見,阿姒也知道這是誰,她手腳並用地抱住他。
“打贏了嗎……”
晏書珩低低地笑,他圈緊臂彎,把她摟得嚴絲合縫。
“家眷在,不敢不贏。”
十多日來,她第一次放鬆地笑了,手腳纏緊了他。
“真好……”
他們都還好好的,真好。
“嗯,真好。”
晏書珩重複著她的話,在她額際一下一下地輕吻。
兩個習慣了言語交鋒、你進我退的人,此刻緊緊摟著彼此,來來回回也隻重複地說了這幾句話。
沉默許久,黑暗中,阿姒笑聲輕柔:“什麼都看不見,好像又回到了失明的時候呢。”
晏書珩亦笑了,調侃道:“阿姒可忘了,我醋勁極大。”
“呸……”
阿姒怒嗔了他一句,在暗夜中肆無忌憚地笑了,幽幽歎道:“你這樣一提醒,我便又錯亂了,你究竟是江回呢,還是晏書珩?”
她在他面上摸來摸去,又鑽入他胸口,指腹曖昧遊移在疤上,輕柔得像一根羽毛,語氣裡的困惑越演越像:“分不清……我實在是分不清你是誰啊——”
身上陡地一沉。
晏書珩翻身壓住她:“現在呢,夫人可分得清了?”
“我又不是稱,能稱出你幾斤幾兩?快起開!沉死了……”
阿姒咕噥著扭著身子。
隨即她感覺壓在自己身上的人變了,熱意隨著鮮明的輪廓,傳到阿姒身上,她聲音都放低了,飄乎乎的:“你……這種時候……”
晏書珩未說話。
他牽住阿姒的手,引著她隔著衣物去觸碰他的輪廓和溫度。
“現在呢……分得清我是誰,稱得出我幾斤幾兩了?”
阿姒的臉熱得跟熟蝦一樣,晏書珩已從她身上離開,微亂的氣息變輕。
“天未亮,再歇會吧。”
連日的奔波,他不困倦才怪?阿姒扯過薄被,把他裹了個嚴嚴實實,在他後背拍了拍。
“安心睡吧,我分得清的。”
晏書珩無聲笑笑。
身側人的呼吸慢慢變輕,阿姒平躺在榻上,靜靜聽著他清淺的氣息,突然輕輕地對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道:“其實這陣子,我很想你。”
青年沒有回應。
阿姒搖搖頭,看來他是真累了。
她翻個身,亦合上眼。
.
醒來後,晏書珩已不在。
阿姒一問,才知道在此期間,城外經曆了數度交戰,胡人見周軍士氣正盛,已向東南退至潁陽。
殷犁打算乘勝追擊,把他們趕出潁川。兵貴神速,當日,大軍便抽出離了陽翟,出城十裡,經過陳家祖墳時,晏書珩握住阿姒的手。
“形勢多變,這一去,恐怕又要一年半載才能回潁川,要再去祭拜祭拜嶽丈大人麼?
”
阿姒白他一眼,她在反唇相譏和裝聾作啞中選了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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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指挑開簾子又落下:“不必,爹爹若在天有靈,隻會催我們快些行軍,莫誤了戰事。”
兵馬趕到潁陽。
殷犁的確用兵如神,雖受人數限製,但隻三日,便把潁陽的胡人擊退至臨潁。大軍亦緊隨其後,跟到了臨潁,欲與胡人決一死戰。
這日黃昏,天邊雲霞如火。
兩軍暫且休戰,都雙方迎來了短暫的喘息時刻。
晏書珩回來了,還帶回些炙烤過的野味,及兩壇三春寒。
看到三春寒,阿姒很是驚訝:“這不是我挖出的那兩壇酒,先前落在了陽翟,怎會落入你手裡?”
晏書珩溫和解釋:“從陽翟回來的探子捎帶回的。戰事正緊,今日先不飲酒,飲些茶水吧。”
阿姒接過兩個酒壇收好。
晏書珩耐心給她把山雞的骨頭剔去,小心得仿佛她是三歲孩童,還懵懂得不能自己吃飯。
阿姒夾著香噴噴的雞肉,吃得有滋有味,嘴上卻說:“不必如此,我哪有這麼嬌氣?”
晏書珩又剔去一塊骨頭,漂亮的長指連沾著油腥都是賞心悅目的:“並非阿姒嬌氣,是我想讓你儘可能無憂無慮,什麼都不必擔心。”
阿姒手中筷子在空中頓了下。
這幾日他的確是什麼也不讓她管,連她問起戰況,他都隻說:“一切皆好,不必擔憂。”
甚至還以她貌若神女,出門會讓將士們分心、讓他吃味為由,哄著她好好在宅邸中歇息休養。
念在他辛苦的份上,阿姒也順著他的心思去了。
她咽下一口雞肉。
晏書珩遞來一杯剛泡好的茶水:“雞肉油膩,飲些茶解解膩。”
阿姒端起茶杯,放到嘴邊,嗅了嗅:“這茶真好聞。”
晏書珩寵溺笑笑:“這是方圓十裡最好的茶,僅此一杯。”
阿姒淺淺抿了口,輕歎:“想想你待我可真是不錯,隻是你現在對我越好,將來一旦稍有鬆懈,我可就要認為你是變了心了。”
她說完,指尖在桌上敲點。
“知道了麼?”
晏書珩好脾氣道:“在下受教,必謹記阿姒教誨,持之以恒。”
阿姒以袖掩面,毫無閨秀之儀地把茶一口飲儘,又擦了擦唇角的水漬:“我還要吃雞肉。”
晏書珩又剝了些遞上。
茶足飯飽,他溫柔的目光也看得阿姒飄飄然打了個哈欠:“我倦了,你且忙自個的去吧。”
她起身到躺椅上歇息,晏書珩並未離開,他看了看周遭,並無茶水傾倒的痕跡,她身上亦乾爽。
想來是真喝完了。
晏書珩目光沉浮,靜靜凝望著她,從烏黑的發,到纖細腰肢。
把她的背影一遍遍刻在腦海。
仍是覺得不滿足。
他起身,來到安睡的女郎跟前,握住她的手,
竊奪屬於她的溫度。
還是不夠。
晏書珩抱起阿姒,摟在懷中。
他細細端凝她的眉眼。
在上面落下輕吻。
末了,又更緊地把她摟入懷中,仿佛這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刻。
如何相擁才不會留有遺憾?
十指與她的緊扣嵌合,深深吻住她,唇舌與她的交纏,直到她氣息微亂,晏書珩才抽離,他眉目溫柔地替阿姒把衣衫和釵發理好。
“對不起,又騙了你。”
他抱著阿姒走到外頭馬車上。
輕放下沉睡的女郎,又替她蓋上薄薄一層蠶絲軟被。
晏書珩召來侍婢:“該吩咐的我已吩咐過。記得好生照顧女郎,她脾胃差,每日叮囑她睡前少進食。?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侍婢恭謹應下,青年俯身,想在阿姒額上落下一吻。
但最終他隻輕撫她臉頰。
“又不是再也見不到,我究竟在不舍些什麼……”
他自哂輕歎著,下了馬車。
破霧已在旁候著。
晏書珩道:“你們都是我精心栽培的精銳,我的人便托付給諸位了。”
破霧拱手:“屬下遵命。”
馬車駛離,車後護送的數百精銳的身影也消失在窄道中。
晏書珩看了眼,毫不猶豫地翻身上馬,隨護衛離去。
.
回到營帳,殷犁神色凝重。
“依照探子的消息,羯人的確是說服了慕容凜,難怪他們僅剩三萬兵馬,竟有底氣在此僵持!”
晏書珩看著輿圖:“祁家太過急功近利,一心要先奪洛陽立威,羯人和北燕想必也看出來了,在此時趁機奪潁川,還可截斷祁家退路,可謂一舉兩得。對祁家而言也是如此,他們知道我們會死守潁川,因此毫無顧忌,想借我們消耗羯人。”
殷犁忍不住啐了一口:“當初雍州之戰時,殷家從中作梗,我和二公子便是因這樣的原因延誤了戰機!如今殷氏倒了,又來個祁氏!”
提到晏時,殷犁想起被晏書珩送走的女郎,笑道:“你和晏時,都是情種,又都不全是情種。當年雍州一戰前,晏時本已尋到那舞姬下落,明明已和家族割斷聯係,決定要去找那女子廝守,可又因戰事延誤了。他這人啊,活著的時候太多苦衷,想不到,他的——他的晚輩也是如此。”
晏書珩對著輿圖上雍州的方向笑了:“我少時曾認為叔父在朝堂上受人掣肘、在情場上痛失所愛,是因他羽翼未豐,但如今再想來,也不全然如此。叔父他隻是顧忌太多,要守護的東西太多,我不如叔父誌向遠大,比叔父幸運,也比叔父偏執。
“權勢和心上人,我都不會舍棄。”
可話雖如此,他也知道戰場上變數太多,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面臨失敗,他也不想賭。
暫且先送走她,並非是放棄,而是為了日後更好地團聚。
殷犁暢快笑笑:“這一點你比晏時爽快,我喜歡!”
二人商議過對策和布防,晏書珩帶著倦意回到居所。
他照例往阿姒所在的廂房而去,走到門邊,才想起她已於今晨被他迷暈送走,如今已在百裡之外。
隻能等回到建康再見面。
“小狐狸,但願你可彆又忘了我。”晏書珩牽唇笑笑。
他放在門閆上的手緩緩收回。
剛轉身,門被從裡打開。
女郎眸裡燃著怒火,眼角微微濕潤:“已經忘了!”
晏書珩眸光顫動。
他罕見地露出近乎於怔忪的神情,像個純澈的書生。
“阿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