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1 / 1)

“咳、咳……”

阿姒捂著嘴艱難地咳著。

晏書珩連被她噴了一臉水都是優雅的,淡然用帕子輕拭面頰,不忘替阿姒輕順後背:“抱歉,嚇著你了。”

平複下來後,阿姒怔了會,再回想,昨日一切恍若隔世。

爹爹生前常說,讓她們彆回頭,他若在天有靈,也定會說:“好孩子,昨日的彷徨和壓抑便止於昨日吧。”

阿姒閉上眼,試圖釋懷。

她揪著被褥,指關不斷收緊而泛白,手背覆上溫熱的大掌。

頭頂響起關切低語聲。

“怎麼了?”

溫潤的話語是寒夜裡一盞燭火,惹人朝著它走去。阿姒喃喃道:“我無法放下……這對爹爹太殘忍……”

哪怕已揪出加害父親的人,讓那人得到懲罰,她仍不願放下。

那是她的至親,怎麼放得下?

“爹爹豁達,定不希望我沉浸在痛苦悔恨中,我隻是,”阿姒頹然垂下腦袋,“隻是從前不知道爹爹是被至親所害,我雖恨,但能懷疑的人太多,我不知該恨誰,便也隻記著少時快樂的日子。可自從有了恨的人,我便不想放下……恨雖比愛更折磨人,但也能記得更真切,”

“我……我怕我會忘記爹爹。”

她哽咽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緊繃著身子緘默許久。

晏書珩默了默,聲音像清泉緩緩淌過,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阿姒是個孝順的孩子,才會認為忘卻仇恨等同於背叛。但相較於讓你受恨意折磨,你爹爹當更希望你能銘記過往美好。”

他輕撫著她的烏發,低低道:“阿姒,想哭,便哭吧。”

她未出聲,但晏書珩卻能感到頸側濕了一片,他無言抱著她。

隻哭了片刻,阿姒抬起臉,她像幾年前在桃林中一樣,抓起晏書珩的袖袍給自己擦淚,甕聲甕氣道:“我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已經揭穿三叔——不,殺父之仇面前,長幼尊卑算什麼?陳季延這禽獸配不上我一句‘三叔’,更配不上我為此折磨自己……爹爹也不希望我因為一個無恥小人而耗費心神。”

擦完後,阿姒想起他愛潔,一日要換好幾套衣裳,抬眸看他。

晏書珩也在看她。

他低垂著眼,垂下的長睫無比繾綣,指腹擦過她緋紅的眼角:“無妨,擦吧,我並不在意。”

他的溫存叫阿姒愣了須臾,瞧見他喉結上的紅印,阿姒目光猛地一顫,視線下移,她看到青年玉白的鎖骨上、襟口之下都隱有紅印。

都是她發泄時做的。

阿姒僵硬低眸,越過自己身上領口微敞的中衣,她一眼便可看到雪頂、溝壑中間皆有零星紅梅。

但這些隻是冰山一角。她腹處,後腰,臀上,腿側……應該都有。

不不不,這都不打緊。

男'歡女'愛,人之常情罷了。

隻是從前都是他引'誘她。她雖稱不得柳下

惠,至少穿上衣裳後還可甩出句冠冕堂皇的狠話與之割席。

但昨日是她勾著他。不僅如此,她還情緒失控,說了句平日打死她都不會說出口的……葷言浪語!

阿姒欲哭無淚。

她怎能說出那樣孟浪的話……

往後恐怕她再也無法理直氣壯地罵他“下流無恥”了。

晏書珩稍一傾身,身後墨發垂下,和阿姒的長發曖昧交纏。

他帶著歉意低道:“昨日是我見阿姒無處宣泄,便不知節製,說到底,我也占了你便宜,阿姒不必有負擔。”

習慣了那個溫柔但挾著強勢,狩獵般步步緊逼的晏氏長公子,習慣受他逗弄撩撥她再還擊,今日的他體貼得像個正人君子,反叫阿姒無所適從。

該說些什麼才合適呢……

她思忖時,晏書珩取來她從前穿過的衣裙。他把她摟在懷中,極為妥帖地,一件件替她穿上。

阿姒順從地配合著他。

她滿腦子都是往後如何面對他們的關係。各退一步,回到原點?或者不去想未來,當情人繼續相處?

似乎都不合適。

那該繼續往前走麼……

可不得不承認,陳家的事已在她心裡留下印記,如今她對世家、對權勢和人性都很茫然。

阿姒輕聲歎氣。

青年指'尖頓了一下。

阿姒回過神時,他已替她穿好最後一件衣裳,打了個漂亮的結。

梳妝後,晏書珩把陳九郎遞來的信給她。信上說,陳家已於昨日對陳季延行過家法,廢其手足後連夜押往本家,但被楚七帶著一夥人劫下,在車上澆油擲火,連人帶車燒了。

雖詫異楚七為何有這樣的本事,但阿姒深感快慰:“便宜他了。”

九哥在信裡還說了,昨日陳季延隻是胡言亂語,族中無人當真,也不會讓這些話傳出去,讓她彆多想。

阿姒看完,平淡地將信燒了。

用過飯後,護衛通傳,稱宮裡的馬車等在彆院門口。

晏書珩送阿姒出門。

上馬車前,他抓住阿姒的腕子,僅是深深凝著她,什麼也未說。

無言對望著。

須臾,晏書珩微微一笑。

阿姒不去看他那蠱惑人心的眸子:“你……是還有事麼?”

他又笑了:“無事,隻是想說,無論何時,阿姒都能來找我。”

阿姒張了張嘴,將要蹦出的“好”字壓回腹中:“有些事,我尚未弄明白,待我尋得答案後再找你,好麼?”

他緩緩鬆開她腕子。

“好,一切皆由阿姒決定。”

馬車消失在巷口。

晏書仍未離去。

今晨他聽陳九郎說昨日陳三爺不知悔改且口出狂言,阿姒親手拿劍剜了他的嘴,隨即扔了劍奔出陳府。

回想她那些話,或許,他知道她想尋求的答案是什麼。

.

阿姒於正午到永芳殿。

她未像往常一樣直接進殿,立在殿前緩了會,這才入內。

陳卿沄看著她蒼白的面容,不忍道:“阿姒,你該與阿姐說的,這樣的事,不該由你一人來擔。”

“那樣一個無恥小人,哪裡需要動用阿姐?”阿姒無所謂地扶陳妃坐下,“阿姐,我已把殺害爹爹的人揪出來了,往後,你可以安心養胎了。”

陳卿沄抑著悲傷不去想爹爹的事,她啞聲道:“我都聽九郎說了,三叔落得如此下場,屬實罪有應得!他竟還想離間阿姒和爹爹。”

看著阿姐格外緊張的神情,阿姒又想起陳季延那句話。

她不敢求證。

偶爾逃避,應當無妨。

阿姒笑了笑:“姐姐放心,我不會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但陳卿沄哪裡能放心?

她這妹妹自小敏銳,三叔那句話恐怕會讓她輾轉反側多日。

想了想,陳卿沄支開旁人:“其實。姑母和那位王爺,的確有過一段過往,當時姑母剛受封皇後,根基不穩,受世家之間的鬥爭波及,被罰去佛寺祈福。正逢族中遭難,為了家族,這才與那位王爺生出了些糾葛。但這與阿姒無關,三叔是懷恨在心,刻意用模棱兩可的話激你!姑母為家族付出良多,他一個害群之馬,怎有臉說這話!”

阿姒明白姐姐的憂慮:“阿姐放心,我與爹爹、與姐姐的親情,歸根究底不是因血脈而生,是朝夕相處生出的。我不會把那些胡話放心上。”

隻這一句話,陳卿沄眼淚唰地流下:“阿姐怎會不知道……八歲那會,爹爹外出,阿姐生病,阿姒才三歲,硬是守在床邊陪了阿姐一夜……哪怕我們毫無血緣關係,那些往昔也無法抹去,更何況,我們本就是親姐妹。阿姐隻是怕你多想,我隻有你一個親人了。”

阿姒替姐姐擦去眼淚。

阿姐隻是面上豁達,心裡定也和她一樣,為爹爹傷懷。

她搬出今晨與晏書珩的對話,寬慰姐姐。待平複後,她忽問:“阿姐,我不明白。爹爹姑母,還有你,

“你們如此辛苦是為了什麼?”

她看著擺滿奇珍異寶的博古架:“你們為了家族委屈自己,可陳季延卻因一個家主之位,連血親兄弟都舍得殺害。權勢……當真會引人向惡?你們這般辛苦,是為了讓這群被富貴權勢喂飽的閒人,有餘力相互殘殺麼?”

陳卿沄搖頭:“阿姐不如爹爹和姑母還會顧及江山社稷。阿姐是個自私的人,想著尋常人家兄弟倆也會為了一畝三分地自相殘殺,人性如此,貧富也無法改變。有權勢還能安心些,至少不必擔心自己和家人受人欺淩。”

說到底,還是為了家人。

阿姒又問:“若像幼時和爹爹一起時那樣,寄情山水,不涉紛爭呢?”

陳卿沄看著角落裡的金絲籠:“權勢便是座籠子啊。在籠中待久了,即便能飛出去,也會不習慣。”

她看向阿姒,輕歎:“阿姒,這其實是我自

己的選擇,並非身不由己,也不是為了誰。你不必心疼阿姐,也無需違心淌入這洪流裡。

“說起來,阿姐已尋得了屬於自己的快樂,也希望你也能快樂。阿姐知道,你不喜爾虞我詐,恐怕不會想當什麼世家宗婦。那便彆嫁人,你是我的妹妹,有不嫁人的底氣,無憂無慮、當個遠離紛爭的富貴閒人便挺好。”

阿姒茫然搖頭:“阿姐,我不是厭惡爾虞我詐,我隻是……

“我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她唯一的訴求是為了親人,但她的親人,隻有阿姐。倘若阿姐不需要,阿姒再尋不到彆的理由。

讓她融入世家和權勢中的理由。

她仍未尋到答案。足以決定她與家族、與晏書珩關係的答案。

.

出內宮時,阿姒碰到了個人。

建康王雖著官袍,周身仍透著超然脫俗、不入凡塵的清冷。

阿姒恭敬見禮,出乎意料地,那位王爺很溫和,待阿姒像對信重的晚輩,與平日冷冰冰的模樣判若兩人。

“來見你阿姐?”

阿姒應了聲,她雖受過這位王爺的搭救,但過後再無往來——建康王仿佛不喜歡人,也不喜歡人世。

想起阿姐的話,又想到數月前建康王曾說姑母利用過他也騙過他。

阿姒一陣混亂。

不願信,但諸多端倪還是在心裡編織出了真相的紋路。

但阿姒不想去深究。

爹爹之所以是爹爹,並非隻因為血緣關係。哪怕她的生父另有其人,也不過是多了個與她有血脈聯係的人。

不必證實。

更沒有證實的必要。

“朕道表叔怎有耐心同晚輩說話,原是阿姒妹妹來了。”

散漫調侃的聲音打斷思忖。

許是要當父親了,李霈穩重了些。他當著建康王的面感慨:“昨日的事朕和你阿姐聽說了,朕將為人父,見阿姒妹妹如此孝順,深為動容。”

建康王淡淡頷首:“陳少傅悉心教導的孩子,也如他一般赤誠。”

他大概不習慣說太多話,更鮮少誇人,哪怕誇人也面無表情。

李霈又道:“潁川數城收複,朕欲派朝臣代朕巡狩。你阿姐稱親人祭日將至,想回去祭拜。但她有孕,禁不起奔波,阿姒可願代勞?”

阿姒眼裡倏然亮起細碎光芒。

這是她近期聽到最好的消息,阿姒欣然謝過李霈,心情輕快不少。

她要回去祭拜爹爹,順道回幼時和爹爹埋三春寒的地方看看。

或許在那裡,她能尋到答案。

.

陳季延的事雖在陳氏掀起波瀾,但不到半月,便已平靜。

阿姒沒事人似的,照常和九哥鬥嘴,和四姐學打理鋪子。但因她那狠絕的一劍,陳家人看她的目光不像從前那樣隻有愛憐,而多了些小心翼翼。

被她下套的二叔陳仲敬尤其有趣,在她面前刻意端出長輩似的威嚴,卻像極了一隻紙老虎。

阿姒時常懷著惡意,刻意怯生生喚他“二叔”,每每這時,陳仲敬便像見了鬼似的,嘴角不自覺抽動。

阿姒覺得有意思。

無人敢招惹的感覺倒很不錯。

替天子巡狩的事因朝堂有變動而延後了半月,人選懸而未決。

可去陽翟再快也需耗上兩個多月,怕錯過爹爹和祖父的祭日,阿姒思前想後,說服族中人提早十日出發,過後再與朝廷的人彙合。

此行需要準備的一切都由族中去置辦,阿姒唯一要操心的,便是多挑幾個信得過的護衛和侍婢隨行。

五月十六這日。

陳家的馬車抵達碼頭。

剛要下車,聽九哥在外提醒:“阿姒,晏中書來了。”

那日後,阿姒因著未尋到答案,不知道自己未來該何去何從,因而也並未主動去見晏書珩。

而他也收起狐狸尾巴,格外體諒,未像從前那樣給她下套約見。

偶爾他會托晏寧給她送東西,有時是芙蓉糕,有時是親手雕的小物件,分寸拿捏得極妥當,叫阿姒都不忍惡意揣測他這是居心叵測。

深吸一口氣,她下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