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6 章 第四個火葬場(1 / 1)

“這……怎麼能?”

左都禦史大為震動。

“為什麼不可能?以蒼天為劍池,以妖魔為劍石,以眾生敬仰為最終熔爐,煉出來的方為煌赫四方的天子至尊劍,至於是蘭那王還是其他世道匪類,我想父皇應當是不會介意的吧?”

陰蘿笑吟吟地反問。

眾臣卻有些心頭發寒,這小東宮前一刻還跟人拜著天地少年春光呢,下一刻就能把人形容成世道匪類。

這是真的不怕宴大人翻臉?

而他們一看,宴大人細腰輕擺,如一束濃麗紅柳,為他的陰毒公主栽在劍鼎旁,竟也沒有絲毫的動搖。

仙皇李謀袍服潔白,儀容清正,他也淡淡一笑,“吾兒何妨一試?”

“天要我試,我便試!”

她側過一邊的腰,雙眼是淬了野望的迫切,“咪咪,吉時要過了!”

她催促道,“快跳呀。”

饒是眾臣對宴享又敬又懼怕,此刻也不由得升起幾分同情。

宴享也側著腰,雙手交疊,紅袖翩飛,深深彎腰,做了一個吉拜,再一瞬,他從紅袖露出半張臉,濃黑麗發,雪白前額,以及一雙碎光萬頃的含情眸,仿佛洞房前被掀了流蘇紅蓋頭的新娘。

仿佛他跳的不是劍爐,而是赴一場千山萬水的圓滿。

“那殿下,我先去火海洞房了。”

竟是毫不猶豫,折腰飛揚,戴著那串長命鎖,一躍而下。

那一刹,仿佛萬千重樓在神女眼前傾塌,那隻經年的血蝴蝶抱著他那僅有的愛意,墜向了無望的火海。

陰蘿瞳眸染上一抹殷紅。

她在等。

在等一個反轉。

從她踏入這場潮海,她便知周圍虎狼環伺,人人都想要啖她這一口神女肉,宴享也不會是例外,世間情愛何其薄弱,怎麼比得上長生不老的通天之途?換做是她,也不會放棄這唾手可得的時機。

至於那凋零的歡情?

那有什麼要緊的,正如帝王坐擁天下,隻是死了一個無關緊要的白月光,他事後在牌位前滴上一滴清淚,便是情深似海了,讓這一段佳話流放千古,可他照樣睡他的後宮佳麗,生他的子孫綿綿。

所以她不信。

何況那是少年人的執妄與渴求,到了今日還能剩下幾分?所以她不信他的每一次回眸,每一聲情語,每一次叩首。

妖魔居心叵測,誰知道這一次又想騙她什麼呢?

但是,他沒有出來,直到火海徹底吞噬了那一束紗嫁。

直到那銀鎖的鈴鐺聲越來越啞。

怎麼會還沒出來?

這騷貓貓是在騙我的吧?

眾人便見那小東宮開始變得急躁,她甚至不自覺咬住了手指頭,拔著粉澄澄的指甲蓋兒,隨後她滿臉戾氣轉向仙皇李謀,“戲目演到這裡,也差不多了吧?他還要裝多久?”

仙皇李謀卻暢快一笑,“還得謝吾兒,替

為父去除這心腹大患!”

她陡然色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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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那一具血肉之軀被砸進了鼎底,火星卷進了喉舌,宴享能清晰感覺到,皮肉被烈烈火焰鍛燒著,肺部似乎起了一些火燎子,疼得他難以呼吸,但很快,他連呼吸都不能了,濃煙逐漸覆蓋了他的視野。

他伸手往上空撈了一撈。

理所當然的,他什麼也沒撈著。

他來到這世間的時候,沒人歡迎他,他要離開這一日,奸臣焚於劍爐,眾生大害已除,用這種除之而後快的盛大聲浪,來慶賀他的離去,後人也當記得這他的罵名,想來也不虧吧?

可我。

可我。

我隻想。

我隻想再牽一牽你的手,像我十三四歲那年,我遇到了青春稚嫩的小神女,我們什麼都還不懂,你洗澡,我放風,你睡覺,我當肉墊,我再讓你騎一回我的脖子,在人潮洶湧的夜市燈花裡,我馱著你去看太平樂的活潑小舞獅。

我還想再買一張甜甜的蜜餌米餅,就銅駝巷那一家柳寡婦做的,她有個嗜甜的小女兒,總是把餅兒做得又甜又酥,你會喜歡的對嗎?

想再聽你哄我一句生辰喜慶,“大個仔啦,要生生性性,平平安安,乖乖哋啦!”

宴享時常在想,若是那一日,他沒有遇見神女臨凡會怎樣?

或許他餓死在半路。

又或許他會勉強活下來,靠著一腔複仇的熱血,他勤勉修了道,又幸運掌了兵,為村人報仇,然後孑然一身,逍遙天地。

又或許他會做一個普通平常的凡夫俗子,他逃離了故土,在新鄉隱姓埋名,年紀一到,在鄰家嬸兒的牽線中,娶了鄰家的小妹,她圓嘟嘟的臉龐長著一些褐色小雀星,沒有美貌才名,勝在熱情善良。

他沒那麼喜歡她,但也會像個普通男人跟她相守,組建家人,他吃過苦,應當也會勤勞肯乾,攢下一筆小家財,讓全家人衣食無憂。

再然後,他在老妻跟兒女的哭聲中,平靜圓順地躺進四方盒裡。

無風無浪,就這樣過完一生。

這就是大多數凡種的宿命,也本該是他的宿命。

如果那一日,你沒有來見我,像宿命蝴蝶一樣撞進我的人生。

“嘩棱嘩棱——”

極致的疼痛中,他恍惚又聽見了鈴鐺聲。

“滴答滴答。”

雨水從天而降,充沛又晶亮。

他睜開了眼,竟是那一條水桃色的小鈴鐺發帶,像年少那般,毛茸茸擦過他的鼻尖。

宴享臉色倏變,嘶啞扯著嗓子,“你,怎麼,也,咳咳,跳下來?!”

“快!——快走!!!”

“你會,會被劍爐煉化的——”

她撲在他身上嗚嗚哭著,破口大罵,“蠢貨,蠢貨,你不是很運籌帷幄嗎,你不是很兩面三刀嗎,你跳什麼劍爐啊,你真以為這能鍛出天子劍嗎?我都是騙他們的,等他們不察覺,我

就去奪李潛聲的天子劍!反正也沒規定,要自己鍛出來!”

他應當對她說,彆哭,你一哭我心都疼了。

可他,卻很喜歡她的眼淚,尤其是為自己而落的眼淚。

他要死在她的暴雨裡,她的哭喪裡。

他張了張嘴,乾裂的唇口接了一些,竟是甜的,宴享喃喃說,“我這一跳,能得神女落淚,也是值了。”

“值什麼值,你最蠢啦,天底下就沒有比你更蠢的凡種,快同我出去!!!”

她抓著他就要扯上去。

宴享卻輕聲拒絕,“我已入劍爐,得萬火焚燒,便是,咳咳,再出去,凡骨儘毀,也是個廢物,還不如,留在這裡,為你鍛出一支天子劍,要是失敗,咳,你再搶皇四子的也不遲!”

他揚起一隻血手,撫著她的臉。

“我的神女當擁有最好的,怎麼,能用他人的呢?”

小帝姬哭得更凶了,摸著他的腰肉,“都掉肉了,你肯定很疼,都怪我,都怪我蠢哪,要是我謹慎些,看住那蘭那王的頭顱,你也不必遭此一劫!我出去之後,必當將那倆人碎屍萬段!”

但宴享冥冥之中卻感覺,他終有這一劫,他是凡種,為了逆天改命,也做了不少傷天害理之事,而天道是有輪回的。

最後彌留之際,他並不想將時辰浪費在彆處上,於是他費勁揪起胸前的絲繡貓兒,仿佛小孩一般,向著她驕傲邀功,“它……可不可愛?是,是我親手繡的呢,眼睛圓澄澄的,很像你。”

她那貓瞳早在淚水中哭腫了,像一把翻紅的小核桃,“它又胖又醜,還戴著個破花圈兒,才不像呢!!!”

宴享知道她氣性上來,不論怎麼討乖,都要被她齒牙撕咬一輪。

他安撫道,“好,不像,不像,等,咳,等我死了,就去投胎,我求求閻君,給我選個又美又俊的小狸奴哪,到時候我呢,咳,就去找你,你要,要第一時間,認出我來,好不好?”

“不好!不好!”她發著脾氣,怨氣深重,“你都成貓兒了,連覺都睡不了!!!”

似乎越想越慘,這蛇姬嚎啕大哭,就像是生生丟了一個最心愛的玩具,比剜肉還疼。

他覺得極甜,可又不想她哭壞眼睛。

宴享被她哭得沒有辦法了,他雙手環抱住她的後腰,鴛鴦眼被燒得紅豔,“那……在做貓兒前,咱們……再做一次,好嗎?”

這回輪到她瞪圓了貓瞳,連聲音都尖了。

“在?在?在這兒?!”

“怎麼,咳咳,公主不敢?”

他笑得快活又變態。

“原來,公主,是個,咳,愛哭哭的,小孬種呢。”

陰蘿怎會被他小看,她翻身扣住他那玉白腰,捧著臉就親了下去,宴享有些躲,喘著不穩的氣息。

“彆親,傷口,有血,疤,泡,難,難看。”

可她偏要親他至痛的每一處,像是一張柔軟的砂紙吸附著他的四肢百骸。

他也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刻,僅是猶豫一瞬,便也丟掉了所有的羞恥心,與她暴烈地融成一團血肉。簪花小貓被她撥開,躲藏進了他的肋骨間,隨著撞擊不斷起伏,險些扁了一顆貓頭。

簪花小貓發出嬌嫩的吃痛聲。

宴享鬆瘦的手指穿進她那軟蓬蓬的小辮裡,撚著那一根水桃色的絨棒發帶,他低頭一看,簪花小貓被她逮住了,她也不客氣,張嘴咬住了那紅潤飽滿的三瓣嘴,他急促地昂頸,明明周身被烈火炙烤,身體近乎麻木,卻還是有些難以忍受。

這其中剝落出一絲糖醃的蜜意。

“公主……神女……阿……阿蘿……阿蘿……”

他折開腿,抱住他腰上的這一架藤蘿,心甘情願被她纏縛至死。

火海與愛海一起在吞噬著他,他痛苦又堅定,緊扣進她的指縫,抓緊,抵實,糾纏,又某一瞬間猛地撐開,仿佛死上了三千場,最後又鬆軟無力地回落,再度與她交合著掌心。

而僅剩的那一絲氣力,他努力抻著脖子,輕輕落在她的肩頭。

“下輩子……我定要,定要,做,做一隻鴛鴦眼的小白貓兒……”

它什麼也不用做,爬爬藤,玩玩花,然後在夕陽沉墜的那一刻,撒著粉紅肉墊,奔進他家小主人的懷裡。

如此就好,他不貪心。

“你要……死了嗎?要離開我嗎?”

她抱著他,淚串晶瑩,傷心地問。

他似貓兒一般蹭了蹭她的頸窩,隨後氣息萎靡消散。

陰蘿哭著撥開他的頸後發絲,撫著那一截被烈火燒灼的頸骨,竟是潔白如鹽雪,“嗚嗚……你不要走,這裡壞種這麼多,個個都想著吃我的肉,我害怕,咪咪,我害怕,你得保護我啊!”

劍爐底下響徹一陣淒厲的哭嚎。

“不要,不要走,咪咪,不要留下我!!!”

這般痛徹心扉,讓李潛聲快慰不已,如今她也懂得了,何為痛失愛人的苦楚!

但是,頃刻,青金劍鼎出現一道道猩紅裂痕,他們才察覺到,便是四分五裂,焰火流濺。

“不好!快離遠些!”

“這劍爐要炸了!”

“刺啦——”

漫天火雨簌簌而來,而在那最炙燙的淬劍池底,那道身影抱著血屍,一動不動,似乎難以承受情郎死去的痛楚。

沒有天子劍。

也沒有所謂的神跡。

眾臣說不出什麼滋味,從壽宴出儘風頭的李瑤笙,最後一刻,輸了!

吉官接受到仙皇李謀的示意,再度清嗓,“淬劍畢,皇四子李潛聲秉天意,承宗廟——”

“哢哢啦啦。”

“哢哢啦啦!!”

“哢哢啦啦!!!”

詭異的聲音響起,仿佛骨塊蠕動,越來越響,越來越密。

直到這一刻,火海全熄,陰蘿掐著宴享的頸骨,抽出了一條由修羅情骨鍛造而成的天子劍!

——阿修羅情骨天子劍!

當他們看見那東宮從血屍裡抽出一鞭長長的潔白軟骨,腦子都要被抽碎了,全場瀕臨失語。

“嗚嗚……嗚嗚……對不起,咪咪,我也想,留你,全屍的,可是,可是……”

那東宮哽咽著,淚珠劃過粉腮。

“既然你死了,那就多少送我一程。”

哢啦!!!

她手腕一個暴抽,阿修羅情骨天子劍銳利無匹,脫出那一具溫脆柔豔的皮囊,幾滴暗血濺上唇心。

她自血海中走出,劍指下,森然如鬼魅煉獄。

咪咪,我還是很喜歡你的。

可是。

——若能當這至尊天子,諸天之上,葬了這三千情骨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