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武闕鴉雀無聲, 群臣都仿佛被凍結一般。
偏偏掀起這滔天大禍的惹事精兒渾然不在意,笑嘻嘻揪著老登真王君袍上的一條金線繡龍,“父王怎麼不說話了?被兒臣的玩笑嚇到啦?看來父王這一年過得很是順心順意呢, 都禁不得嚇。”
她拍起老登真王的胸口,似要給他順氣。
“都怪兒臣大逆不道胡言亂語, 父王不要放在心上。”
群臣緩了一口氣。
這八王姬, 元後所生, 雖是排名最末, 卻貫是口無遮攔, 為所欲為。
他們忽然覺得練國姐弟也不那麼可怕了, 瞧瞧, 這活閻王兒真真回來了。
怕是他們有的是被折磨的呢。
“您呀,今兒也才過五十歲大壽, 中氣十足, 如日中天,離賓天還差著遠呢,鬼神都要對您敬而遠之。兒臣就是在外頭聽著, 越是對這不忌諱,越是能活得長,故而鬥膽才試一試嘛, 兒臣還不是想父王長命萬歲,好長長久久庇佑登真, 庇佑兒臣這一條小奶蛇。”
群臣:“……”
最怕是這活閻王兒還長了一張甜甜嘴兒, 死的說成活的,宮內宮外無一不是她的擁躉者,老大王則是被她從小荼毒。
果然,老登真王神情和緩, 有了暖色。
他仍帶著幾分怒意訓斥幼女。
“外頭風俗,最是邪風歪理,比不得我登真大統,你怎可偏聽偏信?往後不可如此。”
元家舅舅給外甥女打著圓場,“八王姬還小嘛,陛下又溺愛她,豈不是養成了這天家的胡鬨嬌性子,陛下慢慢教就是了。”
他很心累。
好不容易消停了一整年,這混世魔星又回來了,也不知怎麼就惦記上那戰俘姐弟倆,難道是這混世魔星也到了懂得男女滋味的年紀?
不玩人頭了,改玩人的身子了?
隻是你爹的男人跟女人都敢染指,舅舅我有幾條貓命給你收拾爛攤子,姑奶奶欸,您的色心可消停一些吧!況且,往前倒回十年,你還親手砍下了人家舅舅的頭呢!
隔著一顆舅舅頭,舅舅看這肯沒戲!
老登真王被這一頂高帽戴得很舒服,他很滿意副相元束清的態度,雖是皇親國戚,卻沒有恃寵而驕,私底下也對他極為尊敬,元家上下,也就元慈恩這一根兒獨苗被慣得胡作非為,旁人還是頗懂進退。
偏這娘倆兒都是被他寵壞的!
大的不準他納男妃,小的惦記他男妃,都忘了尊卑忌諱!
老登真王轉念一想,這不也恰恰證明元恩慈是他的好種兒,不然普天之下,除了他這至尊天家,哪能養出這樣至情至性的小烈馬?
能有幾顆腦袋值得砍的?
老登真王陰霾散開,對副相語重心長道,“慈恩都快十八了,早就該相看駙馬了,你做舅舅的,很該上一上心,尋個如意郎君,彆一彆她這野馬的脾性兒。”
?!
元束清秀雅的面容微微扭曲。
那是招駙馬嗎,那是要招舅舅魂!
他哪裡是沒有找過,連承禦男使這種新製都考慮上了,隻是那會兒的姑奶奶隻對人家的項上人頭感興趣,嘴兒嘚啵嘚啵,胖的頭不要,影響食欲,瘦的頭不要,壓床會硌著她,太白的頭不好,襯得她不美,太黑的頭也不行,夜一暗就尋不到人。
最後她摟著一隻軟糯布做的兔兒爺睡得乖乖甜甜,嘴邊還蹭的滿是絲絲亮亮的涎水。
得。
混世魔星還沒開竅呢。
這混世魔星才將目光從那姐弟倆轉回來,又盯著她那一群王爵哥哥,“父王可彆單單偏心我呀,我這哥哥們呀,文治武功都出色,怎麼如今一個個都當起了和尚,我的嫂子可是一個沒見蹤影。”
與她年紀最近的六王爵也是個心直口快的。
“那可不,他們都惦記你身邊那個小婢女呢!”
他也心裡頭癢癢的,記掛著那一個在八王姬府前施粥的窈窕身影,還有她面帶笑容,給一個小乞丐兒擦著臉上的粥粒,好似神女下凡救世了一般。
六王爵道,“八妹,擇日不如撞日,今日是你歸來吉日,不如也成全了六哥,六哥娶了她罷,咱們兩府喜上加喜,結百年之好,日後六哥好吃好喝的,都給你!”
“……不可!!!”
其餘王爵紛紛出聲,臉色難看。
陰蘿提起唇角,“哎呀,這人人都想,可本宮的婢女隻有一個,如何是好呢?”她拍著掌心,指頭似小尖塔似頂起下頜,童稚得爛漫無邪,“不如本宮把她切成六塊,大王兄居長,獨得二份,其餘兄長各得一份,如何呢?”
她說得自然暢快,眾王爵升起一縷寒意。
——這小八可不是開玩笑的,她是真的做得出來!
大王爵面色沉穩,斥她道,“你這又是哪裡學來的奇詭風俗!豈可把人論份來分!虧得你還是王姬,連江使女隨口說的人人平等、人人自愛都比不得!”
意中人差點就要被妹妹分屍了,大王爵素來顧全大局,此時也有些不悅,他有心給陰蘿一個教訓,衝著老登真王道,“小八雖有功,但心性著實——”
“啪——!!!”
雷蛇遊走,冷不防抽了大王爵一記狠的,他手背登時滲出血痕。
群臣本在裝聾作啞,旁觀著這一幕天家閒話,被這一鞭響得雙目瞪大。
他們不曾懷疑王姬的精神狀態。
他們隻是很懷疑今日是否能平安走出這一扇元武門。
那八王姬笑得嬌嬌病病,手纏一道紅紋白練鞭,粗壯,猙獰,而且長滿倒刺。
“本宮敬你年長,稱你一聲大王兄,那是瞧得起你,不過是個洗腳婢子生的,真以為占了個時辰便利,就能騎到本宮頭上了?甚麼人人平等,怎麼,你難道還能不當王爵,跑去當小廝啦?若真是如此,妹妹我還敬你一分。”
大王爵被當眾揭穿那一襲華袍下的塵埃過往,臉色霎時變得慘白。
眾哥哥也有些不安。
往常這小八天性外放,但還是跟他們親近的,怎麼跑了一趟外頭,就翻臉不認哥的?
“甚麼人人自愛,我當然愛自己,眾生也會憐惜自己,這是人之本能,還需得一個婢女來教?你們身為王爵,當真是沒甚麼見識。”
陰蘿光明正大上著這一群哥哥的眼藥,“父王,依兒臣來看呀,您實在是慣溺他們了,連個賤的臭的都分不清楚,不如就把哥哥們都流放了吧,行萬裡路,吃眾生苦,才不會見識淺薄到隨便被一個女的糊弄了呀嘻嘻。”
老登真王正要訓她胡鬨,陰蘿又輕飄飄遞出一句。
“不過這也有可能是哥哥們故意為之,畢竟我那小婢女啊,可了不得,竟然得的是鳳命,這豈不是說誰娶了她,誰就能榮登天龍之位?”
陰蘿很是為老登真王抱不平,“您都還沒老呢,哥哥們就這般記念了,還不惜在我路上設伏猛火油,不但要活活燒死我,還要活活燒掉伏波的盟禮呢,兒臣燒死事小,可這兩國若生了嫌隙,死的可是咱們的百姓,毀的是咱們的土地,您說,我該不該生哥哥的氣?”
?!!!
老登真王禁不住附和,“該!真該!”
王爵們卻急了,“小八,你有話好好說,甚麼設伏,哥哥們對你可是青天可鑒的!”
“以前嘛,是青天可鑒,現在哥哥們都大了,心裡頭住了新姑娘,可就不一定啦。”陰蘿轉頭又扯著舅舅下水,“您可要給您的心肝兒好好做主呀,此事說不定有人暗通了宮中的款曲,著了美男計,想要通敵賣國呢!”
舅舅元束清:“……”
這又是一樁重案,搞不好還真牽扯到了某位王爵的黑手。
說了你舅舅沒有九條貓命!會死的人啊姑奶奶!
舅舅深吸一口氣,這他娘的,他老元家又沒想奪嫡,怎麼天天都行走在鏟除競爭對手的路上。
人人都以為他們老元家要扶出一位霸道無雙的小女帝,實際上是真沒有,他們忠君思想還是很濃鬱莊重的,可是架不住這外甥女,面甜心黑,天生反骨,連想睡老子的後宮都敢掛在嘴上,他們老元家能怎麼辦?總不能看這個獨苗苗去送死吧?
隻好想一想辦法給她了,不然又要鬨得雞犬不寧。
不過……
元束清的餘光捎了一下那斂黑長衣的少年男妃。
小小年紀,當真是豔麗好美貌。
眉眼還未徹底長熟,就初現父女爭奪的禍水征兆,那一頭鴉青發滑絲絲的,長長披到小腿後頭,僅是環了一根炭黑細發帶,渾身上下烏津津的,陰森森的,隻有唇心是紅的,卻跟他姐似的,沒有半分活人氣兒,一副黑衣入葬的標準。
即便站在富有四海的天潢貴胄旁,沒有半分欲情。
看著就不像是會上來動的知趣少年。
哪怕是他真給小八弄到手了,這人心如死灰跟條鹹魚似的,小八定會掃興,豈不是辜負他這舅舅的美意?
又得挨那小魔星一頓打了。
唉,還是問一問他那不著調的情聖大姐,看有沒有什麼忘身湯,洗掉小男妃從前那段慘烈過往,讓倆人重新認識?
以小八那討喜的性子,想必沒幾天就把人騙得團團轉。
或者請一批苗女,煉製一些燒心蠱,強致愛上,現在京中不是流行一些甚麼強取豪奪麼?
男的能做的,他小八一定能做得更出色。
朝臣們根本不知道,這儀表堂堂、仙風鶴骨的副相,腦子裡全是一些外甥女強取豪奪、他給打一座豪奢金籠的無恥荒唐之事。
彆看老元家的以武蓋世,年輕一代的都入了官場,心都黑著呢。
而陰蘿是明晃晃給練星含飛了一個眼兒,就差沒在他身上貼著:這是我要乾的,你們都不準搶喔。
練星含冰冷回視。
大家都有些同情那末代幼帝了,被老子看上也就算了,還被他那心眼兒極小的蛇崽子也盯上,後者那可是得不到就毀掉的經典心狠手辣。
陰蘿奉上獻禮之後,便是煊煊赫赫的國宴,百官到齊,在保春殿舉行。
殿內溫暖如春,芳馨陣陣,賜座也很有意思,那一對禍水般的孿生姐弟在元皇後最近的位置。
就連盛寵一時的皇貴妃都屈居第四位。
皇貴妃滿臉不甘,轉瞬就想了一條毒計,素手籠著酒樽,笑盈盈開口。
“說起來,小練妃與八王姬也是不打不相識,異國少男,尊貴少女,一起長大,若在尋常百姓家,也是青梅竹馬的天賜姻緣,妾偶有幾次見小練妃與八王姬,就在那廊下天光續著閒話,身影般配,倒真像……哎呀,妾失言了,自罰一杯。”
陰蘿:?
那是閒話嗎?
那是她恨不得把對方踩入泥裡的諷刺。
陰蘿腰繞著一條蟒蛇,肉腮鋪著蜜粉,“皇貴妃娘娘哪裡失言了,這是誇我從小眼光好,偏偏喜愛上了父王的心愛之物,皇貴妃娘娘果真是玲瓏巧思啊,來啊,我這一盤早梨撞蝦,端給六哥嘗嘗,也讓六哥破開一顆玲瓏心。”
皇貴妃神色大變,“不可!”
滿朝文武哪裡不知,這六王爵對蝦過敏,幼年差點死在這上面。
“不可?有何不可呀?”
陰蘿懶洋洋挾斷一塊珍珠芙蓉糕,她不吃,就玩,“大哥不也是叫著不可,不還是被我抽了一鞭麼,我都沒有要您娘倆的舌頭,隻是吃一盤蝦,怎麼就那麼難為了呢?吃吧,六哥,日後可要好好管教下你母妃謹言慎行,以色侍人的老貨兒,跟我玩什麼心眼兒子呢?當她是九尾狐呢九條命?”
也就她娘元皇後,不想為難女子,被一群鶯鶯燕燕騎在頭上,陰蘿可不慣著她。
皇貴妃被羞辱得渾身發顫。
六王爵也對母妃有一絲埋怨,從小到大他們栽到小八手上還不夠嗎,怎麼又淨招她!
六王爵吃了梨撞蝦,很快發作了,渾身泛紅,他強忍著不適告退,皇貴妃擔心兒子的傷勢,都不敢多掃陰蘿一眼,匆匆提裙走了。
百官們見怪不怪,若是老大王今日一道旨意,說是要立小王姬為皇太女,他們都能面不改色地接受。
早死還能早投胎呢。
偏在這個節骨眼兒,竟有人還不長眼——
“老貨,你這是什麼意思?”
練星含順勢發作,劈啪摔了一雙冰玉著,容色同樣冷得叫人不敢侵犯。
眾臣一聽那稱呼就覺得你小子有幾條命啊。
他們不禁升起一種詭異的念頭,皇貴妃說得也不算假,這倆人稱呼老大王,一個老頭子,一個老貨,都很毒,很囂張。
小毒蛇與小毒蠍,竟然意外相配。
老登真王還沒從皇貴妃一事反應過來,冷不防聽見弟弟開嗓,這些天他做孫子都沒能得他開尊口,頓時就有些受寵若驚,根本不計較他的欺下犯上,柔聲安撫,“含兒怎麼了?可是這些菜肴不合胃口?”
“老貨,你裝什麼傻?”
練星含厭惡道,“我本不是斷袖,你無名無聘,就要強納我與長姐為妃,你是一國之尊,我們螻蟻自然反抗不得,這也就罷了,如今我姐弟跟著你,不僅要受外界風雨,還要被你的妻妾猜忌,被你的好女兒折辱,既不是誠心的,不如早早一根白綾賜死我姐弟,也省得敗壞你們父女興致。”
說著,他側過了臉,黑鴉羽似的長睫覆起一層潔白的霜,淚珠恰到好處滾落頰面,手指也恰到好處壓著心口。
淒美、冷豔、驚心動魄的破碎感。
“胡鬨!都是些小兒氣話!”
老登真王伸手要替他拭淚,被他冷淡反感避開,年老的君主與漂亮妖異的破碎感少年,本就隔著一道天塹,他心亂意麻,不禁訕訕一笑。
老登真王有些沒面子,就挺起了腰杆,朝著陰蘿發難,“還不是你,口無遮攔,冒犯了你小爹,還不快向你小爹告不是!”
陰蘿:???
這老登不做爹了,也不想做人啦?
人人都以為八王姬當場發難,誰知道竟沒有,她隻是扯了扯唇角,倒了一杯酒,步步走到主座前。
“請小爹安。”
甜甜脆脆的聲兒,尾調被陰蘿刻意拉長,有一種粘稠綿密的蓄謀勾引,“小爹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同慈恩計較了吧。”
她叫了?
她竟叫了哈哈?!!!
真惡心啊元幼平你也有今天。
但不可否認,血液衝頂腦顱,肢體酥麻發軟,練星含內心湧起一股密密麻麻的變態般滿足,淚珠竟然因為興奮掉得更凶,這一刻他在想,這小賤人站著可真是礙眼,就該摁著她的頭顱,狠狠踩進泥潭裡,讓她那眼睛,那鼻兒,那唇兒,都陷進最不堪的暗黑境地。
練星含接了這一杯敬酒,又沒有完全接。
“啪!”
陰蘿:……?
酒爵落地,練星含驚慌失措地後退一步,委屈得近乎哽咽,將黑蓮花的精髓演繹得完美,“八王姬既然不願意敬小爹這一杯酒,又何必羞辱我?”
美人垂淚。
老登真王立即心疼了,厲聲震懾,“元慈恩,寡人是不是太縱著你了?你若不想當這個王姬,不尊長輩,你就滾出去!”
於是朝臣便見,這位為所欲為的小王姬終於惹怒了老至尊,她被罵得有些怯懦,慌忙讓左右替她又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捧到練星含的面前,哀求道,“小爹,小爹,我知錯了,您莫要生氣。”
練星含嘴角微揚,惡意洶湧澎湃,然而下一刻——
“嘩棱——!!!”
這一朵陰毒黑蓮花被潑得全身冰冷濕透,那小畜生招起那雙水桃瞳,來了敗壞綱常的一句。
“小爹,您在我面前,還是濕著好看呢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