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1 / 1)

第116章

伴隨著二月猝然響起的第一道驚雷聲,春風便化作一道利刃,迅速在九州之地由南而北,對寒冬發起了猛烈攻擊,鹹陽的雪早已化了,秦國農人們懷著喜悅的希望,開始在秦吏的指導下為今歲的春耕做準備。

而在燕國各地,無論是燕北一帶飄飄揚揚下了整個冬日的厚雪,還是燕南一帶凝結了半個冬日的凍雨,皆在與春風的頑強對抗中,在數個寂靜無聲的日夜裡,隨著山澗間細微的雪解冰融嘀嗒聲,紛紛無可奈何地悄悄敗下陣來。

當裹著厚實棉袍的秦國探子,第一時間將通往燕國的道路、凝凍已融化的好消息傳回邯鄲時,三十多萬秦軍立刻整裝兵分兩路,踩著殘雪踏上了前往淶水與易水之路。

越往北走,天空越灰暗,大地越白茫,連吹來的風也夾雜著寒咧的消融碎冰渣,道路上凝凍雖已化成水漬,但舉目四望,到處仍布滿了半融半化的冰雪,這般北國風光,是生活在中原腹地的秦國士卒鮮少見識的——燕國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它是列國阻擋寒潮的天然屏障。

好在,秦軍有暖和的棉袍,有熱氣騰騰的自熱米飯與方便面,更有一顆燃燒著熊熊烈火的複仇之心,士氣非但未被燕境嚴寒衝散,反倒越往燕國城池方向走,將士們愈發鬥誌激昂:這塊土地,很快就是秦國的了!

薊城王宮之中,鞠武抖索著身子,按壓著快跳出胸膛的心臟,一臉驚惶地看向突然衝下殿的君王。

他雖已追隨王上數十年,但王上多疑又多變的面孔,總讓他有些難以看清,從前那個溫和無主意的君王,與後來毫不猶豫命人割下太子首級的王上,還有如今這個愈發喜怒難料的王上,哪一個才更真實?

燕王已上前,一把揪住報信之人的衣襟,眸色黑沉沉打量著哆嗦的探子,片刻後,厲聲道,

“好個膽大包天的賊子!竟敢收受秦人賄賂,前來欺瞞挑撥寡人...”

說著,他便猛地放開對方衣襟,飛快往探子脖子扼去,在探子驟然因呼吸困難而變紅的面色中,重重收攏了掌上力度。

燕王姬喜雖貪婪無能,但他自持為周王室正統後人,為繼承祖宗之榮耀,倒頗費苦心練了一番騎射之術,凡精通箭術者,臂力自是不差的。

更遑論,在君王驟然而至的怒火面前,探子縱便有天生神力,亦不敢反抗半分,以免殃及家人。

宮人們急忙垂下頭屏住呼吸,生怕被他們的王上遷怒,一時,伴隨著殿中漏刻嘀嗒水聲的,唯有火牆中煤石燃燒的細微“劈啪”聲。

被燕王緊緊扼住脖子的探子,面色已漸從通紅轉為青紫,但殘留的理智讓他不敢發出痛苦的呻/吟。終於,在徹底失去空氣的窒息感重重來襲時,理智全無的他開始胡亂掙紮著,試圖掰開燕王的手...

很快,在鞠武愈發驚恐的渾濁目光中,探子無力地垂下了腦袋,再也沒有動靜,燕王這才冷哼一聲,嫌惡地將對方丟在地上,吩咐道,“來人,將這狗賊拖出去燒了!”

侍衛急忙應聲進殿,將探子的屍體搬去殿外。

鞠武自從時常夢到無頭的姬丹後,最是忌諱見著死人,此刻已面色已愈發灰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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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轉身抬首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道,“愛卿對寡人忠心耿耿,何須這般驚慌?莫非,你是信了這狗賊之胡言亂語,抑或對他有幾分憐惜?”

鞠武心中一凜,急忙強壓下心頭的惶恐不安,恭聲道,“王上,此賊傳遞假情報,妄圖以‘燕齊兩軍皆已覆滅’之言,離間王上對考粟之信任,動搖我燕國君臣之心,實乃居心不良死有餘辜之徒啊!臣並非為他之死而驚慌,而是有些擔憂攻秦之戰況進展呐...王上可要再派人手,前去邯鄲打探一番?”

燕王緊蹙著眉頭回到殿上,跪坐於厚實的毛氈上,端起溫過的秦酒一飲而儘,這才開口道,“不必,如今國中道路已暢通,想來考粟派出的探子,不日便可抵達薊城,秦人總不能將我燕國探子全收買了...”

他雖不信方才那探子之言,但正值聯軍與秦國交戰之際,這等自家軍隊覆滅之言,總歸令人心頭憤惱萬分。

燕國今冬的雪,比往常數十年間下得更大更久,除卻四處有被壓垮的民屋馬廄,山上許多竹木亦遭受凍雨侵襲而死,這場罕見的雪災冰災,讓燕王愈發對攻秦一事寄予了殷殷厚望。

他盼著考粟大勝而歸,早日遷都於鹹陽——氣候適宜的中原富庶之地,本就是他姬氏先祖建都之地,燕國早該換個都城了!

燕王話音未落,侍衛又跑進殿大聲稟道,“王上,有急報!”

燕王忙命他召探子進來,這回,三個渾身冒著寒氣的斥候同時進了殿中,鞠武狐疑地上下打量著他們。

第一個斥候從邯鄲一路奔馳而來,他一見到君王,便哭喪著臉跪下嚎道,

“王上,考將軍早已戰死,我燕齊聯軍已全軍覆沒,秦軍..秦軍已朝燕齊兩國殺來了,還請王上早日做好迎敵準備啊...”

第二個斥候來自涿郡,他帶來的郡守所書密信中寫道,一大隊秦軍正在往易水方向靠攏,請君王儘快派兵禦敵。

第三個斥候來自安葛,他帶來的密信則寫道,一大隊秦軍正在往淶水方向靠攏,請君王儘快派兵禦敵。

燕王聽完第一個斥候與方才那人毫無差彆之言,面上再次浮起騰騰怒氣,恨不得將對方也變成一具屍體。

但當鞠武戰戰巍巍念完兩封密報後,燕王手中金光閃閃的青銅酒爵,便咣當一聲滾到了地上。

隨著這聲音而來的,是燕王急促下殿的腳步,他大步上前一把從鞠武手中奪過絹帛,細細辨認著印璽與花紋,看著看著,胸膛間噴湧的悲憤怒火便燒得愈發旺盛——印璽確是兩地郡守之印璽,花紋亦是燕國官吏專用之花紋!

他將兩張絹帛揉成一團緊緊攥在手中,神色陰鷙地打量著三個斥候。

鞠武擔心又要目睹駭人的君王殺人場面,忙上前勸道,

“王上,此事恐需派人再核實一番啊!燕齊此番調兵乃是

暗中行事,忙於修路之秦國,一時之間倉皇迎戰,恐最多能籌集二三十萬士卒...而秦軍縱便再快,趕到邯鄲之時也絕不會早於上月...”

“如今,秦軍寡而我軍眾,秦軍士氣受挫而我軍士氣大振,秦軍被動發兵而我軍占據先機...臣以為,我燕齊聯軍處處占據先機,秦軍絕無可能在短短時日,便輕易滅掉我五十萬大軍啊,此事定然有詐!”

他見燕王仍面色沉沉,急忙又勸道,“王上啊,就以當年長平一戰而論,雖趙國損失四十多萬兵力,秦國亦損失半數士卒,但這傷亡人數,乃是秦趙兩國足足打了三年打出來的...秦軍僅憑一個月功夫便滅光五十萬人,實在令人生疑...”(1)

燕王聽了這話,急忙又將皺巴巴的絹帛打開,再次細細核對起來,可待他再次看清印璽與花紋,不由得舉著絹帛盯著鞠武道,

“愛卿之言雖有幾分道理,但此書信確是我燕國官吏所書,秦人...總不能連我燕國境內之官吏,亦已儘數收買?”

此刻,漸漸冷靜下來的燕王已信了密信所言,但他信的,隻有秦軍已往燕國靠攏一事,至於燕齊五十萬大軍覆滅一事,他並不相信。

他的目光如淬了毒一般,恨恨道,“但愛卿有一點說對了,秦軍,絕不可能憑借比燕齊聯軍更少的人數,在短時間內滅掉五十萬大軍...”

鞠武一喜,忙想再勸燕王派人前去邯鄲查探,卻聽對方飽含怒氣道,“若我燕軍果真已在邯鄲全軍覆沒,唯一的緣由,便是齊軍在戰場背叛了我燕國...全軍覆滅的,唯有我燕軍罷了,齊人,乃無恥庶子!”

鞠武心頭猛地一跳,是啊,若是齊軍與秦軍聯手,人數便遠遠超過燕軍了...

他急忙跪下請罪道,“王上,若早知齊人如此歹毒,臣當初,便不該勸王上與齊王結盟的...臣罪該萬死啊!”

這時,從邯鄲來的那個斥候,有些緊張地抿了抿唇,猶豫了一瞬,終究並未將考粟下令以強弩偷襲齊軍、再趁齊軍慌亂逃竄之時將對方追殺殆儘一事說出來。

因為,考粟派出傳遞“齊軍與秦軍勾結”一事的探子,前些日子死在了歸燕的路上,這斥候並不知曉此事,若他貿然將“燕軍乃被齊軍所滅”之事說出來,恐怕王上定要追問他緣由,但他說不出緣由。

如此一來,他擔心自己好不容易躲躲藏藏保下的一條命,會被疑心極重的王上收走——

燕齊大軍已覆滅一事,不管王上信與不信,他能逃回來如實稟告,已是儘責儘職了。

正在暗自慶幸的斥候,卻怎麼也沒料到,燕王扭頭厭惡地看了他一眼,便喚來侍衛將他與另外兩個斥候一道,押出去活活燒死。

高高在上的燕王,認為這等為燕國帶來不吉之兆的斥候,便該統統去死,且他們並無資格保留全屍,以享受後人之祭祀——哼,不吉之人!

他看也不看一眼戰戰兢兢跪地請罪的鞠武,隻蹙眉沉思一番後,吩咐道,

“即刻擬詔!命各地馬上征召士卒

迎敵...再加征兩成稅賦以籌備軍糧...命宗室各族,皆獻上一萬士卒與五萬石糧食...膽敢不從寡人令者,格殺勿論!”

鞠武忙驚慌抬頭勸道,“王上不可自亂陣腳啊!先前大軍出征之時,朝廷剛加征十五萬士卒,國中青壯大半已征入軍中...而今冬國中多地遭受雪災冰災,死傷者不計其數,若此時再征召青壯勞力,春耕該如何是好啊?再者,若加征兩成稅賦,國中恐要生亂啊...至於宗室...?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

話音未落,燕王便斥道,“閉嘴,當務之急,乃是抗秦!寡人不但要加征士卒,還要召回邊關大軍,絕不讓秦軍活著離開我燕境!”

說著,他就在鞠武欲言又止的焦灼中,又接連下了兩道詔令,命人即刻送往燕國東北邊境。

送往邊境的詔令與虎符,是為召回十五萬邊軍。當年燕昭王命秦開平定夷狄後,便設置了十八萬重兵把守東北處國門,以防北邊的肅慎、扶餘等遊牧部落再次南下侵擾。

這支神秘的邊軍地位超然,唯有在燕國面臨存亡危機時,方能出示燕王印璽詔令與虎符調動,在燕國“禪位”內亂引發的亡國危機之時,由於燕王姬噲的荒唐操作,導致國中並無同時持有虎符與印璽的君王,是以,並未能成功召回邊軍。

至於剩下的三萬邊軍,則是燕王留給自己最後的退路,若此番燕秦決戰到了萬不得已之地步,他還需借助對方的保護逃往遼東——

但眼下,在局勢並不明朗之時,他絕不肯拋下國中基業,惶惶如喪家之犬一般率先逃竄,他想豪賭一把,賭秦軍無法適應燕國天寒地凍的天氣,賭有半數秦軍會在征戰前死於凍傷。

而另一道送往燕國邊境的詔令,則要求邊境郡守以“秦軍在邯鄲大敗”之流言為餌,穩住陳兵邊境的數十萬匈奴、東胡大軍,讓他們繼續牽製李牧蒙恬的秦國北地邊軍。

在安排好前去迎戰秦軍的先鋒隊伍後,燕王才俯身看向趴在地上的鞠武,一字一句道,

“相國啊,當日是你力勸寡人與齊王結盟的,我燕國近三十萬大軍若命喪邯鄲,亦是因你而起...但當年,全力扶持寡人登上這王位的,亦是寡人的相國...你說,寡人該拿你如何是好?”

鞠武心頭雖慌,但君王不直接殺他,事情便有轉圜之地,他忙俯首貼地道,

“王上,臣雖對您一片赤膽忠心,但臣確實有罪,是臣識人不明啊!臣原以為,齊王與後勝是個好的,哪知他們竟無恥至此!為將功折罪,臣願捐出全部家資,以黃金十萬斤、糧食五萬石,以襄助我燕軍旗開得勝...王上,臣罪該萬死啊!”

能隨意斂財的列國顯貴,比起如履薄冰不敢違律的秦國官員而言,著實要闊綽得多。

燕王見對方如此識趣,面色總算和緩了幾分,便伸手扶起鞠武,拍了拍他的肩膀,揚聲道,

“愛卿待寡人與燕國,果有一片真心呐!”

看在巨額錢糧的份上,他又安慰道,“愛卿且放心,我燕國有八十步強弩,有遼東邊軍與數十萬守軍

,此番定能痛擊秦軍!八百年來,我燕國遭遇數回亡國危機,可又有哪一國,真能滅我姬氏燕國?趙國想滅燕,趙國如今卻先於燕國被滅;齊國想滅燕,齊國卻被五國打得險些滅國...”

他抬頭看向殿外,目光陰冷道,“天道?寡人即位數十年來,對秦國一忍再忍,百般避其鋒芒...秦王此番,竟敢與齊國聯手滅我邯鄲大軍,寡人忍無可忍!寡人定要讓他好生看看,天道庇佑的,究竟是我高貴的姬氏一族,還是卑賤的養馬家奴!?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鞠武雖仍有些擔憂戰事,卻不敢再掃興勸諫,隻得拱手附和道,“王上英明!有文王武王與周公諸位神靈庇佑,燕國定能成功趕走秦國賊子!臣以為,國難當前,朝中公卿大臣亦當與宗室一道,為朝廷獻上幾分力量...”

哼,總不能讓他一人破財吧?

燕王這才滿意地露出一絲笑意,“愛卿,果然一片赤誠之心!”

...

可對燕國百姓來說,他們對燕王的赤誠之心,在收到征兵征糧詔令那一刻,便徹底煙消雲散了。

這個在燕國仍未結束的漫長冬日,對所有貧寒庶民而言,皆是一場巨大的災難。

一月,大雪壓塌了他們的茅屋,壓垮了他們的羊圈,凍雨凝結的長長冰塊,凍死了他們省吃儉用養的一兩隻雞鴨。

很多郡縣都有受災的百姓,但朝廷並未派人前來救援他們,隻有少數郡縣的百姓,才遇到了心善的長官,主動冒著風雪組織人手,為他們搭建新的保暖大棚。

大部分失去了屋頂庇護的百姓,隻能扛著剩下的口糧,沿著濕滑的道路慢慢挪動,渴望有人能為他們,暫時提供一處避寒之地。

縱便處境到了如此艱難的地步,他們亦頑強地想熬過這個冬日,想活著等待來年春暖花開,到那時,天是藍的,地是黃的,田間地頭又會布滿一大片綠汪汪的色澤。

綠色,是所有燕國百姓最喜歡的色彩,因為它意味著,隆冬時節終於過去了——世間,約摸沒有一個窮人是喜歡冬日的,對失去房屋的燕人而言,更是如此。

但努力想熬過這個冬天的許多人,都死在了凝結著堅硬凍雨的路上,他們的屍體,迅速被凍雨一視同仁地包裹起來,被留在道路上,充當後來的路人摸索著行路的拐杖。

燕王早就知曉災情了,但他並不肯耗費人手管這些賤民。

在燕國,哪個冬日不會凍死些非要出門撿柴的卑賤小民?對他來說,這些不知死活的愚蠢賤民,死便死了,誰讓他們命賤呢?

而更多未受災的燕人,這個冬日也過得很難,雖然苦寒的地勢環境,讓他們無比勤勞,早早便趁著忙完秋收的農閒時節,悄悄上山砍了許多柴火囤積在小院之中。

但今年著實太過寒冷,任是格外抗凍的他們,亦不得不每日多燒兩根木頭取暖,如此一來,囤積的柴火自然消耗得極快,而屋外又有凍雨,這樣的天氣,根本無法出門撿拾被大雪壓倒的樹枝。

如今已是二月,每一百姓都在盼著春天早日

到來,那一抹充滿希望的嫩綠早日降臨,哪知在他們的翹首以盼中,等來的卻是燕王還要征兵的詔令,等來的卻是燕王臨時加征兩成稅賦的詔令!

再次加征士卒,意味著他們將失去春耕的勞力;加征兩成稅賦,意味著他們的口糧,無法維持到來年秋收。

這沉重的噩耗,如同一桶冰水迎頭澆下,讓百姓們再也看不到半分希望。

可他們除了默默服從,並無旁的法子,忍耐苦難與不公,是底層庶民唯一的命運。

正在百姓們心如死灰地按照命令,開始在家中麻木倒口糧時,兩支秦軍已悄然無聲地,一支沿著淶水來到安葛城外,一支沿著易水來到涿郡城外。

當數番親自上城樓督戰的安葛郡守,在發現攻城的秦軍人人皆穿著鼓鼓囊囊的厚重衣袍,而他們吃的軍糧、亦是散發著濃鬱香氣的熱食時,心頭那幾分盼著秦軍因不適應燕境嚴寒而士氣萎靡的僥幸,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甚至,他還為燕國將士湧起了幾分悲哀——燕國守城士卒,穿得遠不如秦軍暖,吃得遠不如秦軍好,王上還在加征稅賦折騰他們的家人,如此一來,燕軍士氣如何能比得過對方?

而恰好,他前些日子,也在主動組織人手為災民搭棚、掩埋道旁凍死的災民,是一個真正將底層士卒庶民當人看的官員。

是以,堅守城池三日後,在秦軍拖出馳車裝上巨弩,準備以箭弩強攻之時,他便乾脆利落下達了開門投降的命令。

世人皆稱秦王乃虎狼之君,可他卻從秦軍全員厚裝的軍資裝備看出,秦王,是把卑微士卒的命,也當成人命的仁善君王。

兩相對比之下,前幾月加征士卒、卻不肯撥款加做冬袍的燕王,在災年對百姓加征稅賦的燕王,哪裡值得燕軍白白丟掉性命?總歸,秦國有一箭連發三弓之巨弩,這安葛郡遲早也是守不住的。

於是,剛擺出攻城架勢的李信,莫名其妙贏得了首戰大捷,不損一兵一卒便打開了燕國大門。

而桓猗,雖未遇到這般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卻也憑借射程一百五十步的巨弩,狠狠打擊了燕軍士氣,不到半月,秦軍便占領了涿郡。

秦軍如今的作戰攻略,乃是“先禮後兵”,顧名思義,在擺出架勢威懾後,他們並不會馬上發起攻擊,而是試圖如攻韓攻魏那般先以“仁義”勸降。

在儘量減少自身損失的前提下,設法攻下更多城池,是秦王嬴政對他們攻城的首要要求——但凡涉及救助民生之事,將領皆可直接允諾,待勝仗後朝廷自會派出官員核實兌現。

於是這一遭,李信與桓猗便抓住燕國雪災冰災之機,大肆派人四處宣傳:

一則,凡主動投降之城池,秦國朝廷負責為城中受災百姓,修建新的茅屋;

二則,秦王仁善,如今秦國土地之上,無論老秦人還是韓趙魏之新秦人,如今田地稅賦皆按四成征收,若在秦國傅籍二十年之家,稅賦隻需三成。

很快,這流言便順著春風的步伐,飛快傳遍燕國各地。

若說第一條流言,隻有部分受災的燕國民眾眼饞,那麼第二條流言,則成功調動了燕國境內,所有百姓渴盼歸秦的念頭。

隻要成為秦人,他們便隻需繳納四成稅賦,簡直令人喜不自勝!

要知道,燕國如今之稅賦跟韓趙魏諸國一樣,明面上隻需“十之稅一”,實際上算上各種雜稅,要繳納六成之數,加上燕王剛下令加征的兩成,他們這一年上交朝廷的稅賦,竟有八成之高,早已讓百姓憤慨萬分。

誠然,若沒有秦軍出現,百姓們再憤怒,也隻能忍氣吞聲上交糧食,但現在燕國境內的三十萬秦軍,給了他們反抗的勇氣!

如今的形勢,明晃晃擺在眾人面前:

燕國若是不亡,他們今歲便要取出家中餘糧,多交兩成加征的稅賦,然後在秋收前數月,過著青黃不接的饑荒日子...

燕國若亡了,他們便能順利成為秦人,過上隻需繳四成稅賦的輕快日子,甚至,燕國亡得越早,他們便能越早在秦國傅籍,早日成為隻需繳納三成稅賦的秦人!

這樣一目了然的形勢,縱便百姓們不識字,亦能快速得出結論——他們要當秦人!

大夥要當秦人,燕國便必須滅亡!

趁著冰雪已漸漸融化,百姓們開始頻繁悄悄出門走動,越來越多百姓在寒風中匆匆走數十裡路,就為了借著家中有急事的借口,勸被征入軍營的親人:見到秦軍便投降,千萬不能為燕國堅守...

一個百姓這般叮囑親人不可怕,一百個百姓這般叮囑親人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接下來的半個月內,成千上萬的百姓都拿出乾農活的毅力,想方設法托鄉鄰熟人,將“不要為燕國堅守,我等想當隻交四成稅賦之秦人”的囑托,傳達給了他們軍中的兒孫兄弟。

而風聲,是會在士卒間悄悄蔓延的,很快,越來越多的士卒知曉:燕王已下令,要找他們的家人加征兩成稅賦,但秦王,卻會為他們的家人減征兩成稅賦!

在沒有軍功爵位製的燕國,上陣殺敵的士卒們,表面是為了守護燕王,實質卻是為了守護家園不被敵人占領——可現在,他們的家人卻說,燕王,才是阻礙他們過上好日子的敵人!

當日不肯聽鞠武勸諫的燕王,哪裡能想得到:自己寄予重望的抗秦燕軍,卻來自於他無比藐視的卑賤庶民。

如此一來,除了少數守將主動開門投降的城池,大多數燕國城池仍在奮力抵抗,但無論燕國將領如何鼓勵士氣,各處燕軍士卒皆如同中了毒蠱一般,蔓延著一股消極頹廢的氣息,哪怕將領連殺了數人立威,士氣依然萎靡不振,甚至,許多士卒一上戰場便倒戈投敵...

在這種令燕將無比恐慌的氛圍中,農曆三月,秦軍已以披荊斬棘之勢,接連奪取燕國近三十座城池。

危機正一步步朝薊城逼近,燕王的面色一日比一日陰沉,他尋由頭殺的大臣與侍衛也越來越多。

在王宮黑雲壓城的窒息氣氛中,燕國鎮守東北的十五萬邊軍,終於趕到了薊城。

因為這支邊軍會趕來馳援,燕王才在大臣的苦苦勸諫下⒃⒃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一直薊城堅守。

他相信,這支當年被燕國名將秦開親手訓練出來的邊軍,定能成為燕國最堅固的防線!

但燕王沒想到的是,邊軍一到薊城,主將穀代便大大咧咧來到王宮求見,要求君王親臨軍營,設宴為將士們接風洗塵,並要在晚宴上先犒賞一番軍士!

莫說燕王聞言怒不可遏,便是鞠武等人亦萬分不滿——如今秦軍勢如破竹,燕國岌岌可危,這邊軍主將不思抗敵護國,竟要先設宴賞功?何其荒謬!

但為了穩住邊軍士氣,大臣宗室們隻能捏著鼻子勸燕王,不如先耽誤幾日設宴,再發些賞錢激勵一番士氣,有了勇猛的邊軍出手,定能一舉擊破秦軍。

得了台階下的燕王,實則也是這般想的,不管穀代如何狂妄,至少對方眼下能助他守住燕國基業。

至於往後嘛,待滅了秦軍,他頭一個要斬殺的,便是這狗賊穀代!

於是,燕王親自下詔設宴,並命人運了多車青銅所鑄之銀錢,大賞十五萬邊軍。

與此同時,兩支秦軍已快速於易水北岸會師,率軍朝薊城襲來。

三月中旬,燕將穀代率十五萬被燕王讚為“國中精銳之師”的邊軍,在薊城與三十萬秦軍展開對決。

然而,令燕國君臣大失所望的是,燕國這支地位與眾不同的邊軍,竟在短短十日之間,便被秦軍打得隻剩五萬人!

主將穀代,卻認為此乃朝廷之責任,在丟下一句“燕國八十步之弩,如何比得上秦國一百五十步之弩”後,便趁著夜色命人悄悄大開城門,帶著剩下五萬邊軍想潛逃,哪知秦軍早在沿途設下埋伏,將其全部殲滅。

這般一來,燕都薊城便成了一座無人防守之城,秦軍順利進城後,得到了百姓們熱烈的歡迎,還有百姓壯著膽子問,秦國是否真的隻收四成稅賦?

在秦將李信與桓猗,當著眾人的面在大街上承認此事、並允諾秦王一定會派人為受災百姓重修茅屋後,人群中,帶著一群遊俠趁亂混入的劍客蓋聶,便露出一絲釋然的苦笑,揮手帶著遊俠們往王宮奔去。

在聽聞秦軍伐燕後,他便決意趁機刺殺掉秦軍主將,以慰好友荊軻在天之靈,順道再為燕國多爭取些時日,這才召集一幫朋友來薊城守株待兔。

可來了薊城後,他卻發現城中百姓,皆悄悄盼著秦軍早日到來,一問之下才知曉,他們竟信了秦軍派人散播的四成稅賦之流言!

無論他們如何解釋,百姓皆不肯信此流言是假的,蓋聶便趁著今日秦軍入城之時,派人偽裝成城中百姓,想當眾讓秦將露出馬腳。

要知曉,在這無比注重個人信譽的時代,流言是一回事,秦將敢當眾應允又是另一回事,若他們撒謊敷衍薊城民眾,縱便秦國能得到燕國土地,亦絕不會得到燕國人心!

可李信與桓猗,皆坦然承認了四成稅賦之事,看著愈發神采飛揚的瘦弱百姓們,蓋聶突然便覺得,荊軻為刺秦而死,死得何其不值。

正因如此,他便將為荊軻複仇的目標,改成了燕王——若非燕王當日借田光之人情,對荊軻步步緊逼,他又何至於命喪鹹陽?

待秦軍衝進燕國王宮之時,蓋聶早帶著遊俠們將準備逃亡的燕王與鞠武等人捉住,用麻繩將他們團團捆在殿柱之上。

秦王政十九年,春,燕國滅。

...

三月,意圖偷襲鹹陽的二十萬楚軍,剛來到鹹陽郊外,就被守在此處的劉季帶著兩萬士卒假運糧草,以調虎離山之計,分散了楚軍一部分兵力前去截糧搶功;

而文質彬彬的章邯,則偽裝成獨身辦差的小吏,在“偶遇”的楚軍威逼利誘下,“被迫”帶著他們來到大名鼎鼎的敖倉糧倉河畔,正在楚軍大喜此趟滅秦之戰竟如此順利,商議著稍後要衝進去火燒秦國糧倉之時,鐘離昧帶著早早埋伏在此的三十萬秦軍,衝出來將楚軍團團包圍...

在楚軍好不容易殺出包圍圈準備潛逃時,又被章邯早早布置在河邊的伏兵截殺,遭受三頭伏擊的楚軍,這趟幾乎全軍覆沒。

來時不可一世的楚將景初,走時屁滾尿流帶著不到一萬殘軍跑得比兔子還快。

通過這場鹹陽保衛戰,秦王嬴政驚喜地發現,大秦又多得了三位將才,吾兒所言果然不差!

由於王翦滅齊歸國後,與君王商議出即刻南下滅楚的作戰方針,眾人便一致決定,慶功宴與軍功皆先緩一緩,待大秦一統四海之時,再好生慶祝一番數喜臨門。

在留下桓猗帶二十五萬大軍駐守薊城後,李信帶五萬人馬,押著燕國君臣回到鹹陽之時,已是陽春四月。

淪為俘虜的燕王,正在秦王面前百般做小伏低認罪之時,卻又喜又怒地發現,齊王也來到了章台宮中!

燕王堅持認為,定是齊軍背叛了燕軍,才會導致攻伐邯鄲一戰失利,是以,他將滿腔亡國仇恨皆算在了齊王身上,喜的是對方也亡國了,怒的卻是,秦王竟留了這狗賊一命!

殊不知,齊王見到燕王之時,眼中登時也迸射出仇恨的火花——齊國滅國,正源於燕軍之背刺!

而他無奈出城受降,乃是因為邯鄲一戰已滅光齊國所有精銳,秦軍攻伐臨淄之時,城中將士加起來尚不足五萬人,何以抗秦?

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互相仇恨對方言而無信的齊王與燕王,便當場在殿中廝打起來,而鞠武與後勝,亦打得不可開交。

嬴政見自家小崽看得津津有味,便含笑製止了蒙毅準備厲聲喝止的舉動,難得有君王親身參與肉搏戰事,他邊看還邊輕聲指點明赫,

“似這般揪發扯冠之舉,著實有傷風化,吾兒往後若要與人切磋,切不可行此魯莽之舉...”

明赫看得十分舒暢,抱著父王的手臂咯咯笑著,叫你們欺負我父王,活該!

君王淡淡看著眼前荒唐的一幕,眸中閃過一絲嘲諷的冷意,君不似君,臣不似臣,不亡何為?

下一瞬,他聽見小崽驚訝的心聲響起,“奇怪哦,我怎麼覺得,這人和那個誣告水家的奸詐小人,長得竟然有幾分相像?”

嬴政倏地抬眼,灼灼目光朝殿中諸人一一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