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 64 章 劉季的盤算(1 / 1)

第64章

隨著他這聲清脆又響亮的表白響起, 殿中的竊竊交流聲登時安靜下來,隻剩輕柔的琴聲在空氣中緩緩流淌。

眾人實則並未厘清眼下的狀況,隻是被這驚世駭俗的童音“爭寵宣言”驚呆了——

一則, 按宮規禮儀, 如此場合無人敢大聲喧嘩,便是諸公子公主亦要輕言細語行事。

二則,對含蓄而羞腆的華夏古人而言,在漫長的千年時光裡,“愛”之一字,可與家國天下蒼生相連, 卻從不直白與世間情感相連。

在這時期,愛情當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親情當是“仲由百裡負米,生事儘力,死事儘思”,友情當是“嚶其鳴矣, 求其友聲”...(1)

總歸此時無論貧富階層,整個社會對待表達感情一事, 皆是含蓄而委婉的,而父母子女之間更是萬分羞於提起感情。

此刻, 竟有孩童當眾大大咧咧喊出“我愛父王”這種話,著實讓他們眼珠子都快驚掉了!

大臣們小心翼翼偷瞄著坐於左側的幾位公子公主, 暗暗揣測著:莫非, 是哪位年幼的王嗣見王上今日獨寵九公子,忽然生出了爭寵之心?

坐在華陽太後身邊的雲夫人和卜夫人等人,也懷著同樣的想法, 擔憂地望向看著自家幼子幼女,生怕這奶聲奶氣的爭寵之言,乃是出自他們的口中...

李斯卻將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殿上的明赫,他為何覺得...這稚嫩的聲音有些耳熟,似乎是九公子的心聲?可看眾人的表情,他們分明也聽到了,奇怪...

眾人這些猜測實則不過瞬息之間,待他們迅速回過神來,年輕的君王已揮手讓琴師停下演奏,望著懷中的稚子,語氣溫柔又確信,“是明赫在跟父王講話嗎?”

眾人乍然一驚,急忙齊刷刷盯著殿上,生怕錯過了接下來的神奇時刻,一歲會開口的孩子世間偶有,但他們說的多是些疊詞,罕有能完整蹦出句子的——我秦國,莫非要出一位一歲能言的神童?

實則,嬴政方才聽到這句話的第一反應,也以為是小崽的日常心間碎碎念,但大殿突如其來的安靜,讓他立刻意識到:不可能所有人都在這一刻同時聽到小崽的心聲...那麼,是吾兒會說話了?

果然,他話音一落,明赫就伸出小短手軟乎乎摟住他的腰,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道,“是的呀!明赫最愛父王了!”

此言一出,嬴政眸中霎時亮起熠熠華采,座下滿殿皆驚——果真是九公子!

雖稚子不懂委婉而直呼“愛”之詞,但不管怎講,他吐詞之清晰,語序之井然,甚至還能精準回複大人之問話,實在令人驚歎不已。

在如此吉日而現世神童,真乃預示大秦國運昌盛之兆也!

爭寵?不存在的,人家九公子本來就是王上的心尖尖...

想到這裡,眾人不免升起強烈的羨慕之情,紛紛回想自家兒女首次開口說話的場景,想來想去,無非就是喊了聲“阿父”或“阿母’,哪會說這等令人激動之言?

“愛”字喊出口雖讓他們感到羞恥,但設身而想,一個未曾沾染半分世事熏陶的幼崽,若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如此純粹真心的“愛父”之言,換成是他們,恐要高興得三天三夜睡不著!

便是李斯幾個知情者,亦生出“雖知九公子並非凡童,但如此乖巧又如此聰慧之稚子,偏生還如此孝順,王上真有福氣啊”的感慨。

嬴政聽著明赫這話,唇邊的笑意再也壓不下去,遂暢快抱著小崽起身,爽朗笑道,“吾兒今日給了寡人一個大大的驚喜啊!”

眾人急忙再次起身,舉尊齊聲恭賀王上喜得神童。

明赫歪著腦袋打量著座中眾人的神色,笑得眉眼彎彎,有一個我這樣的孩子,總不算太給千古第一大帝丟臉吧?嘿嘿。

扶蘇幾人也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硬生生忍著衝上去討一聲“阿兄”“阿姊”的衝動,悄悄誇讚道,“小九真乃世間最聰穎之孩童...”

在這滿殿的熱鬨之中,華陽太後含笑望向嬴政,見他神采飛揚的面龐流動著曜曜光華,顯見眼下是發自內心喜悅萬分的,不由頗感欣慰。

政兒這孩子曆經了太多苦,如今能有個小家夥讓他心中盛上幾分甜頭,自是極好的。

一場熱鬨的生辰宴圓滿散去後,嬴政興致勃勃想聽小崽多喊幾聲父王,實在不舍與他分開,便將他抱往章台宮,扶蘇本想一同前去,但他要補今日參加宴會落下的補課業,隻得先行回到東殿。

明赫努力了這麼久,終於能跟父王說話了,自然是非常興奮的,他這一路恨不得把前世沒機會跟始皇大大講的話,一口氣全補上,奶呼呼的聲音絮絮叨叨問個不停,“父王,您愛我嗎?”

嬴政揣測著,許是仙界之人,皆喜這般直白奔放之言?但多年的王族教養,讓他實在說不出口這“愛”字,便溫聲道,“寡人自然最喜愛明赫。”

明赫壓下心中的失望,努力伸著小手比劃著解釋給他聽,“父王您看哦,喜愛隻有這麼一點點,而愛是有很多很多的...”

在他鍥而不舍的追問下,終於得到君王無奈的回答,“寡人愛明赫。”

明赫興衝衝“麼”地親了父王一口,伸開一隻手臂大喊道,“好嘞!愛就大聲說出來!我贏明赫也最愛最愛父王了,我今日收的生辰禮,要全部送給父王當私房錢!”

衛尉們頭一回見識這等情景,皆在努力憋著笑意,神童九公子,果然與眾不同!

嬴政哭笑不得,寵溺地摸著他的小腦袋,小崽呀,素來是這般熱情似驕陽的孩子,但寡人堂堂君父,豈能當真卷走你這點生辰禮?

二人前腳回到章台宮,張良便來求見,他此番自是為攻魏之事。

明赫見大人要談正事,馬上乖巧坐在一旁,自顧自數著簸籮裡的菽豆。

這是五黑為他打造的小號簸籮,長寬不過一尺多,為防邊緣割手,還用麻布細細縫了邊,裝上些菽豆,便足夠一個孩童玩上大半天了。

實因明赫玩厭了撥浪鼓,又不喜小老虎,卻對地上掉的各種稀碎小物感興趣,嬴政隻得讓五黑打造了這“玩具”,小家夥果然興趣極濃。

自然,若是尋常孩童,智力不足之下難免誤食,嬴政斷不敢給他玩這個,但明赫本就與旁人不同,他特意觀察了一段時間,小家夥從不會將豆放進口鼻,這才放下心來。

此刻,張良正在與君王小聲交談,“王上,臣聽聞魏王癡迷丹藥,便打算從魏國天師為突破..臣昨日收到探子回稟,有位張天師堪稱魏王身邊第一人,魏王對他言聽計從,十分敬重。”

嬴政端坐殿上,傾身向前問道,“如此說來,子房欲收買這張天師助我秦軍成事?可!你將此番所需黃金說來,寡人命人即刻備上。”

張良搖首道,“王上先莫急,此事有蹊蹺。據探子所查,魏王從秦國所購之煉丹黑煤,大半被張天師暗中盜取售與燕國,可見此人乃貪財不義之輩...但怪就怪在,探子喬裝成燕國遊商,見到此人後,以萬金相許助秦滅魏一事,卻險些被對方當場命人射殺...”

嬴政的眸光漸漸幽深起來,“哦?如此說來,此人雖愛財,卻不愛我秦國之財...”

他緩緩道,“看來,他所圖甚大啊!”

張良暗讚秦王之智,拱手附和道,“先前魏太子被廢一事,亦有此人手筆,想必,他欲以魏王為傀儡,進而操縱魏國朝堂,謀的並非一時之利,但探子將他盜煤之事捅進魏國王宮,並未掀起任何風雨...”

嬴政沉吟道,“想必,此人煉丹之術甚是高明,才能哄得魏王對他毫不生疑。如此一來,子房意欲如何破局?”

張良忙道,“王上!臣獲知,此人非但能助魏王煉丹,亦頗通些驅邪散兵之術,此番正在大梁施法布陣,欲助魏王守住城池。臣以為,我秦國可轉而以破其陣法入手,誘他上鉤,但眼下大軍拔營將近,臣暫未想出周全之策,隻能待行軍後再想細則...”

嬴政輕歎道,“若此計不成,子房又待如何?”

張良拱手道,“臣定當殫精竭慮,為大秦想出不水攻而滅魏之策,以保全王上仁君之名!”

這時,豎起小耳朵在一旁偷聽的明赫,卻根據“天師、陣法、守城”幾個字眼,飛快想起——他在史書上,看過一個與之相關的故事!

北宋第二次開封保衛戰之時,一個叫郭京的道士跑來聲稱有神術,可施法點豆成兵,以刀槍不入的神兵守城抗敵,宋欽宗大喜,立刻賜之以金帛銀錢過萬。

待敵軍來襲,此人命人大開城門做法,驅“神兵”迎敵,金兵如入無人之境...(2)

張良告辭正欲轉身,卻見明赫抓起菽豆往殿中一扔,奶聲奶氣道,“天師有神術,可撒豆成兵!”

張良猛地震驚看向這突然會說囫圇話的小團子,心中卻漸漸浮起一計...

...

豐邑本是宋國故地,當年齊楚魏攻滅宋國瓜分一空,眼下便成了魏國之地。(3)

中陽裡王媼的草頂小酒館,已接連三日人頭攢動了,酒在秦國,因禁酒令而售十倍之高價,但在不禁酒的楚國也算不上十分便宜,畢竟,它是以珍貴的糧食釀成的。

故而,這些人大多不是前來喝酒的,而是來聽人讀鄉鄰之家書。

這鄉鄰的長姊遠嫁陽武邑,去歲又因魏王獻城一事,陽武便成了秦國之地,鄉鄰擔憂秦國暴政之下長姊一家活不下去,多番托人送信問平安,皆如石沉大海,直到前幾日,才突然收到長姊回信,便來酒館尋人讀信。

時下,市井小民並無隱私可言,列國不識字之人甚多,寫信讀信,皆要交錢假人之手口。

隻聽念信先生繼續持著木牘興奮道,“...除卻火炕,鄉間亦有免費石磨可磨麥為粉,我王還賞下食譜以供庶民選用,吾家近日時常吃面條與饅頭,味美...今歲吾等稅賦為五成,家中所留菽麥頗豐...吾鄉傅籍可按人頭分得田地百畝、草屋一間...若昆弟生計艱難,請直奔陽武戶牖鄉...”

這信牘眾人雖已連聽數趟,此刻仍是一臉神往之色。

有人忙問道,“先生,敢問火炕究竟是何等暖和?還有,小麥可真能磨成粉麼?面條與包子又是何樣的好食?”

這時代能念書識字的,見識總要比尋常百姓多上幾分,念信先生努力回想道,

“我二十年前在縣中李老爺家教書時,曾見過他家中有一人推拉之小磨,據說十分精貴,專用來磨些藥粉給老太爺治病的...但耗磨為人磨麥食一事,老夫實在平生未見,至於火炕是何物,老夫著實從未聽聞...”

又有人再次激動問道,“陽武隻收五成稅賦,少說也能多留個六七石菽麥吧?先生何不前往大梁尋找我王,讓他也隻收五成稅賦...”

念信先生苦笑不已,“老夫與爾等同為鄉野小民,如何見得到我王...”

但鄉裡百姓哪管這些,在他們平庸而乏味的一生中,能聽著鄉鄰長姊信中之言,憑空添上幾分美好生活的想象,便足以讓他們歡喜好幾日。

一時,又有人追問那老實的鄉鄰,要不要前往陽武投奔長姊,對方目光閃爍著連連擺手,囁嚅道,“不敢,不敢,我等身為魏人,豈敢私逃秦國?”

亦有人壓根不信那位長姊所言,連日蹲守此處提醒鄉鄰莫上當,正在苦心婆心大喊道,“二三子也不出去打聽打聽,秦國是個什麼讓民為牛做馬的名聲!火炕,石磨,收獲頗豐?騙他的刺頭鬼去吧!想來啊,秦國定已將陽武的魏人累死大半,眼下正缺人手想找冤大頭頂上,這是他們的奸計,此女胡編亂縐想騙爾等過去,休要中了圈套...”

在這熙熙攘攘的熱鬨小酒館裡,倒真有幾桌跪坐於裡側喝酒的客人,其中一桌兩名男子正在舉著陶杯竊竊低語。

隻見那一身短打褐衣、膀大腰圓的男子催促道,“劉季,你來聽了三日,究竟聽出個甚名堂來?快快與我說來!”

對面身量頗高的年輕蓄髯男子,懶洋洋地敲了敲陶杯,笑嘻嘻湊上前低聲道,“樊噲,老規矩哈,先幫我將往日酒錢付了,再打上二斛好酒來,加一碗炒菽豆,我便拉你一道去掙上幾分富貴。”

樊噲眼睛一亮,張嘴就要一嗓子嚎出來,被劉季飛快傾身捂住他的嘴,提醒道,“快去,我一來酒館生意便會好上幾分,讓她給你便宜幾個錢!”

樊噲這才驚覺險些失言,急忙起身掏出染著狗血的粗布錢袋,邊粗聲嚷著“讓開讓開”,邊擠到門口王媼處結了劉季的酒錢,又依言買了酒與豆端回桌上,如此一來,袋中銅錢已去大半。

劉季喜滋滋取筷夾起炒豆入口,又美美喝了一大口酒,這才在樊噲期待的目光中,示意他附耳過來,壓低聲音道,“據我推測,待此風頭過去,不出十日,此人必會攜家小逃往陽武。”

樊噲驚道,“你是說...信中之事是真的?”

劉季又抿了一口酒,“我前些日子去沛縣走了一趟,打聽到些有用的消息,先前春耕,趙王與魏王因秦王之邀,派出共計三萬人手前往秦國開荒,嘿,你猜怎麼著?秋收後,這些人竟半個也沒歸國!”

樊噲撇了撇嘴,飛快取筷與他搶起炒豆來,“莫不是,全在秦國累死啦?”

劉季抬眼瞟他,聲音更低了幾分,“你倒真猜對了,是全報死訊了,但並非...”

樊噲聞言,隻覺得渾身力氣都被抽去了大半,他心疼摸了摸癟下去的錢袋,立馬將酒搶來咕咚喝了一半,嘟囔道,“好小子,又被你耍了一回...唉,趙王與我王,真特娘的窩囊..”

劉季手忙腳亂去搶竹斛,急道,“誒誒誒,你這是作甚發瘋!乃翁何時耍過你?快給我留點!”

樊噲力氣雖比他大上許多,卻不忍真格搶,劉季順利搶過一飲而儘,這才一把拉住樊噲,抵著對方的頭飛快道,

“聽著,世間絕無三萬人同時耕地而亡之事,所以,這鄉鄰長姊之言必是真話,他們想留在秦國過好日子,這才裝死不回國的。你想想,一人可分百畝之地,比趙魏二三十畝多出多少來,還隻收五成之稅賦咧,可見這秦國的日子,可比外頭傳的流言好過多了..”

樊噲一時聽得雲裡霧裡的,忍不住開口打斷他道,“噫,難不成..你想帶我逃去秦國種地?這算個甚的富貴啊...”

劉季啐了他一口,“樊噲,你且睜大豆眼瞧仔細了,乃翁像個喜愛種地的村夫麼?”

樊噲急道,“那你到底是做何打算?”

劉季丟下吃光的竹斛和豆碗,瀟灑拉著他擠出酒館,站在後院牆角一本正經耳語道,“既然秦國庶民都能活得這般愜意,若能得個一官半爵豈不美哉?我想瞅準時機去秦國立個功,如此,待我得了爵位,必會設法舉薦你們幾個一同到秦國加官進爵…”

樊噲一言難儘地看著他,來了,這該死的要破財的熟悉感又來了!秦國以軍功授爵,以劉季好吃懶做貪生怕死的性子,敢上戰場立功?

他試探著開口道,“你前幾年找我借了500錢,帶盧綰前往大梁投靠信陵君...”

劉季笑嘻嘻攬過他的肩頭,“兄弟,那趟時運不濟,誰曉得信陵君竟早早歿了了?但此趟不同,前幾日,一個趙國高人路過我家討水喝,他看我相貌不凡,便主動提出為我算了一卦,卜出我此番前往大梁,必有大福!如此天降的福氣,我劉季豈能不去撿起來?快借我些盤纏,待我摘了那福氣,便去秦國碰碰運氣,我若得了官爵,必會第一個提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