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 63 章 父王父王我愛你(1 / 1)

第63章

隨著他口中念出的每一字每一句, 趙王和滿堂公卿的面色,也漸漸變得灰白起來,良久無人再開口,歌姬們和宮人們瑟瑟縮在牆角, 恨不得將自己埋進牆縫裡去, 以免被驟聞噩耗的貴人們遷怒, 殿中一片鴉雀無聲。

到了這時,趙國君臣再望向殿中擺滿的佳肴美酒,隻覺心塞不已——原以為,今秋這近百萬石糧食隻是個開始,來日, 災星還將為趙國帶來無比富足的煌煌盛世。

哪知, 趙國的巔峰才匆匆上場,轉眼便要宣告結束了!

趙王內心慌得不行,但他是君, 他不能在這些臣子面前失了威信!

他努力壓住源源湧出的恐慌,色厲內荏道,“一派胡言!將信呈上來,寡人要親自驗明真偽!”

宮人忙從郭開手中接過兩份絹帛, 躬身獻到了趙王手上。

趙王跪在案前細細分辨著, 越看心中越不安:第一份密信,印有趙國特殊徽記,卻乃朝廷派出的探子所書, 說明秦國突然冒出來的高產糧食為真;

第二份密信,蓋有燕國王族通識標記與太子私印,姬丹若拿此事開玩笑得不到半點好處,而他提前將此事告知趙國, 來日卻能挾恩圖報,這便說明,秦國要滅趙一事也是真的!

該死的災星,當日還不如淹死他!

郭開垂首等了半晌,悄悄朝座上的君王瞄去,卻見趙王也剛好目光陰鷙盯著他,這是以前過去從未有過的場景,讓他一時心跳如鼓,雙腿一軟跪下,“王上,臣冤枉啊!”

當日,勸趙王勿殺災星、將之嫁禍秦國一計,正是郭開想出來的,今日既知災星乃無用的廢物,他恐怕要被盛怒的君王遷怒啊...

想到這裡,他立刻伏地咚咚磕個不停,連聲解釋道,“災星一事,臣雖儘了些微不足道之力,但臣此計實乃對王上一片忠心,是想早日為趙國除去秦國啊...至於災星不靈驗之事,並非臣親手所卜,臣著實毫不知情啊,還請王上明鑒...”

言下之意,便是將責任全撇到了占卜出災星的天師身上。

趙王一想,這倒也是實情,便咬牙命人將天師召來,一時大殿之中愈發落針可聞,大臣們如坐針氈,暗暗後悔不已,早知如此,今日這筵席就托辭不來了。

片刻後,前去請天師的宮人回稟道:遍尋不著天師,但在他的占卜室看到一封未拆封的信。

趙王冷哼一聲,“拆開它,念出來!”

待宮人念完此信,令人更窒息的沉默迅速籠罩在殿中——天師昨夜卜出自身有難,早已卷錢財跑了,留信是為了“好心”提醒趙王,他發現近日天象突變,趙國之災星去了秦國,似乎成了旺秦王之福星,還需儘快除去。

趙王險些一口血吐在當場!

福星...他怎會是福星?

若是秦國福星而非災星,寡人何苦要百般謀劃,將那孽障送去秦國,成為秦國之助力!

天師誤我!逆子誤我!

他當即怒氣騰騰下令:立刻追捕天師,一旦發現此人,格殺勿論。

郭開嚇得渾身抖成篩子,腦袋磕得更響亮了,邊磕頭邊眼淚汪汪哭喊道,“王上,臣真的不知曉此事啊!天師從未告訴過臣,災星去了秦國會變成福星啊!請王上看在臣忠心伺候您和先王的份上,饒了臣吧...”

趙王陰森森看向郭開,用力砸著案桌上的奏章,吼道,“廢物,一幫廢物!”

若非郭開獻計讓他將那小東西送去秦宮,秦國如今又何來什麼福星!

可要讓他因此殺了郭開,莫說太後不會同意,便是他自己也舍不得,眼下甚至已下意識為對方找起借口來——郭開也是被那狗賊所蒙蔽,才會提出禍水西引之計。

誰讓趙國這滿朝文武,真正對他忠心耿耿、不介懷他是倡人所生的,唯有郭開一人?他是真離不開郭開啊...

想到這裡,趙王又陰森森看向群臣,“此事,愛卿們怎麼看?”

大臣們互相打著眼色提醒對方,相國素來君恩隆重,眼下形勢不明,切不可在此時跳出來踩他,否則,全家必會被他報複。

趙王見眾人緘口不言,顯見並不把他這君王放在眼裡,愈發憤怒起來,抄起案桌上的竹簡就朝最近的一個大臣砸去。

一位老大臣隻得出列勸道,“還請王上稍安勿躁啊,依老臣愚見,眼下需儘快將李牧將軍調回邯鄲練兵,以防秦國驟然發起攻擊;但也不可聽信燕太子一家之言,需派人前去秦國核實此事...”

趙王不耐煩道,“好了好了,李牧寡人自然是要召回的,但爾等莫要忘了,當年嬴政與姬丹同在邯鄲為質,正因有這過往的情分,姬丹才能從嬴政口中親自獲知此事,如此機密之事,我趙國派人去何處核實?還有旁的法子,可解我趙國之危?”

老大臣冥思苦想,搖搖頭退下,其他大臣依舊低眉垂首,一言不發。

郭開戰戰兢兢瞥了好幾眼君王的面色,急忙諂媚抬首,勸道,“王上不必過於擔憂!先前,鹹陽傳出王翦與桓猗大打出手一事,可見秦將之間亦非鐵板一塊,此事倒能讓我趙國做做文章,譬如使出個離間計...”

趙王心中一喜,果然還是相國對寡人最忠心呐!

他再一看郭開額上磕出的青紫,頓覺愧疚無比,以先王對相國的信重,何時讓他吃過這般苦頭?

他急忙起身下殿,親自將對方扶起,“今日讓愛卿受苦了,快與寡人細細說來!”

群臣們飛快互相對視一眼,不過一瞬之間,君王便原諒了相國之過,可見吾等方才保持沉默之英明。

郭開這才將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裡,忙起身道,“王上,秦將之中,以王翦老匹夫最為厲害,實乃我趙國之心腹大患,王上若命人備下萬斤黃金,臣親自前往鹹陽,做出收買王翦之態,再命人將此消息散布出去,桓猗豈能不趁此良機,以通敵之名上告秦王,置他於死地?待王翦一死,臣再派人證其‘清白’,如此一來,以秦法之嚴,桓猗構陷同袍,殺秦棟梁,亦必死無疑啊...”

趙王粗粗一想,笑著朗聲道,“善!如此一石二鳥,既能除去秦國兩員猛將,又能大亂秦國之士氣,實乃妙計!相國臨危不亂,足智多謀,真乃寡人之周公也...”

唯有方才那位老大臣,直言不諱出來勸道,“王上啊,萬斤之金可購多少糧食,可備多少兵器啊!據老臣了解,數百年間,山東六國屢屢被秦國施以離間計,但秦國卻從未中過此計,可見秦法之嚴苛,足以讓秦臣抗拒列國之賄賂拉攏,若兩國開戰在即,又何必白白浪費萬金....”

郭開飛快看了對方一眼便收回目光,老匹夫,敢壞本相好事,該死!

他遂一臉惶惶不安拜道,“王上,如此說來,即便秦將反目,我趙國亦無可乘之機,是臣未來得及細想,並非有意要王上耗費國庫啊...”

趙王此刻急需拉住一根救命稻草,而非有人給他潑一盆“秦國無可戰勝”的冷水。

他將郭開扶起後,轉頭將今日所有的怒火,統統發泄到了這老大臣的身上,怒斥道,

“相國一心為寡人分憂,而你,卻口口聲聲在維護秦國!嗬,秦國君臣若真的親密無間,呂不韋又怎會被我六國以相印逼死?你這老賊不思報國,反倒在大殿之上妖言惑眾,想來,你與逃跑之天師乃是同夥吧?來人,將這逆臣拖去市口斬首!”

老大臣身子猛地一晃,還未倒在地上便被侍衛押走,有大臣猶豫著想替對方請求,趙王卻狠狠掃過一眼他們,厲聲道,“敢為老賊求情者,以同罪論處!”

本就膽小如鼠的趙國臣子們,登時無人敢再開口,郭開伸手輕輕摸了摸頭上的包,敢跟本相唱反調之人,都去地下見鬼了。

趙王當日便命人打開國庫,讓郭開拿萬金前去行離間計,慶功筵席草草散去後,他立刻回到後宮扇了薑姬幾耳光,一怒之下本欲拔劍殺了她——皆因此女誕下禍害趙國之孽畜,才將他逼到如此境地。

但看著對方那張梨花帶雨的絕色容顏,又想到天師留下的“趙國災星乃秦國福星”之言,趙王思慮再三,還是決定留下她當人質,以備不時之需。

他沒想到的是,自己前腳剛拂袖離去,薑姬就扔下絲帕,命鳶從雕花朱漆木匣裡,翻出一枚孩童玉韘,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

列國貴族子弟皆修習君子六藝,而趙國以胡服騎射強國,國中尤風行“騎射”之藝,這韘是控弦之時戴於大拇指之上,用來防止手指被弓弦拉傷之防護道具,趙國孩童滿一歲之時便會佩戴此物,以寄托長輩祈願他們“能騎善射”之意。(1)

九月初八是明赫的出生之日,這是薑姬前些日子特意命匠人偷偷打製的,算是一份她執著的念想吧,她捧著玉韘喃喃道,“吾兒既非災星,想來秦王便不會殺他了...”

趙國亡不亡,是君王與朝臣要操心的事,關她一個後宮婦人何事?她隻想自己的孩子能在秦國活下去。

若他能在生辰日吃上一碗飽飯,她便很滿足了。

想到這裡,薑姬眼中湧起深深的仇恨——原來,是天師之胡言,是相國之昏計,才害得我與我兒永世不得相見!

...

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也正因天師與郭開那次陰差陽錯的占卜和計謀,明赫才能如願以償成為秦王嬴政的小寶貝,得到了父王與兄姊們無儘的愛。

農曆九月二十三,明赫迎來一場盛大的周歲生辰宴,這也是秦國王宮百年來,唯一一場為孩童足日而辦的生辰宴。

究其緣由,並非曆任秦王不重視禮儀,而是這一時期,人們並無慶賀生辰的習俗。

春秋之時並無戶籍管理,許多人甚至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哪一日出生的,隻約摸知道個年頭。

直到秦獻公開創“為戶籍相伍”,華夏曆史才有了最早的戶籍製度,但戶籍是不登記年齡生辰的。

到了戰國,貴族階層開始有意識地記住孩子的生辰,譬如屈原所言“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但這時期,列國依然遵循周禮,以身高為標準來判斷百姓的年齡,“七尺謂年二十,六尺謂年十五”。

要等到魏晉時期,才在江南地區興起生辰習俗。(2)

故而,眼下達官顯貴往來之時,雖常有“祝壽、獻酒、獻金”之舉,卻並非慶祝生辰,而是類似後世看到君王就喊“皇上萬歲”之意,隨時隨地傳達一份人們對“萬壽無疆”的祝福。(3)

正因如此,在一場筵席所耗甚大、無比珍貴的眼下,列國除了君王可設壽宴,並不會再為他人舉辦。

但在嬴政心中,明赫並非尋常孩童,他的到來,為大秦帶來太多無可估量的貢獻,他不但讓今日之秦國愈發富強,還讓自己有機會及早修正秦法之弊端,將秦國從懸崖之上拉回正道。

故而,無論是出於感恩仙人的公心,還是他對小崽私心裡的偏寵,都想給這孩子破例風光大辦。

隻有如此之殊遇,方能讓小崽在成長的歲月裡,避免遇到不長眼之人、拿他並非秦王親子一事,說些閒言碎語傷了孩子的心。

為給明赫收集萬民之祈福,他今日還以小崽的名義,給秦國境內每戶人家,皆發了黍米兩鬥、精鹽兩斛。

黍米也就罷了,鹽在列國皆是價值高昂之物,秦國如今按明赫提供的製鹽之法,各地以數道鹵池過濾,鹽再無半分苦澀之味,食物愈發美味,如此一來,百姓對鹽的消耗亦稍微大了起來,今日因九公子生辰而能舉國得鹽,著實算得上普天同慶了,可見老父親之用心良苦。

夜幕時分如約而至,設宴的六英宮掛滿了藩國獻來的隨侯珠,華美的宮殿被襯得亮如白日,歡快的擊缶聲中,華陽太後與宮中女眷寒暄著走來,大臣們依次捧著禮物入座,宮人亦魚貫而入擺設酒具餐盤,如今秦國宴會之上亦是高桌高椅,倒省卻了眾人的跪坐之苦。

在大巫以蓍草占出吉時後,身穿佩綬玄衣纁裳、頭戴通天冠的嬴政,便滿面含笑抱著一身繁複黑紅新衣的明赫上殿。

同樣身穿禮袍的扶蘇和弟妹們,跟笑眯眯來到殿中,舉著手中塗成五色的桃木,圍成一個圈且歌且舞,“君曰卜爾,如月之恒,圖禹鉤象,日夕供養...”(4)

這是西周之時流傳下來的諸侯祈福禮儀,初時,人們以犀牛角所製“酒杯”舉於頭頂高歌,再配之以巫師熱烈的驅邪舞,以示萬壽無疆、百邪莫近之意,但在扶蘇幾個以“自家兄姊祈福心意更誠”的強烈要求下,嬴政便同意這流程由他們來進行。

今天的明赫,正矜持地笑出八顆牙齒看著他們,按他如今孩童之身的本能衝動,真恨不得張牙舞爪地呲溜爬下去參與。

可今日是父王精心為他籌備的生辰宴,他可不能搞砸了,所以,今日他必須克製自己乖乖的。

等會,他還有一個驚喜要送給父王呢...

祈福儀式結束後,嬴政以父親的身份,笑著起身表達了對眾人表的感謝之情,滿殿之人便齊齊舉起玉尊高聲祝酒,接著,在華陽太後等親眷紛紛送上禮物後,朝臣以官職最高的隗狀開始,依次獻上自己準備的生辰禮。

這時節,祝壽所獻之禮多為黃金,但少部分知曉明赫“仙童”身份的大臣們,都不願以黃金敷衍,很是認真地下了一番功夫製作禮物——

隗狀送的,是一塊寓意吉祥的玉佩;

王綰送的,是一支以黃金為杆的毛筆;

李斯送的,是一顆雕刻精美的黃金仙桃;

王翦送的,是他親手所雕的黃金老虎:

蒙恬送的,是他親手製作的黃金小弓...

待大夥送完禮物後,桓猗才請罪離殿,從丹墀處拖來一個麻袋上前,喜笑顏開道,“王上,臣為九公子打了一把金鎖...”

說著,嘩啦從麻袋裡,拎起一把沉甸甸的金鎖,明赫立刻瞪圓了眼睛和嘴巴——好家夥,這鎖...至少得有一兩百斤重吧!

明赫不知道的是,對嬴政一片赤誠的桓猗,既感激他為君王帶來如此多助力,又隱隱擔心在這稚子多早夭的時代,這副血肉之軀養不住九公子的仙魄,便遮遮掩掩請教了巫師,得知可用“長生寄名鎖”驅災除邪安魂,便命人打了這把金鎖。

自然,按桓猗的性子,他認為這鎖打得越大,明赫的壽元便越穩固,在他的再三添金之下下,最後工坊就打出來了這麼一把大鎖...

要知道,這時節送禮之黃金,並非摻銅之“青銅”金,而是眼下純度最高的貨幣黃金,僅這把鎖,就足足耗費了桓猗南征北戰攢下的半數身家,可見他此番送禮心意之誠。

大臣們俱是震驚不已,怪不得桓將軍方才非要拖著麻袋進宮,原來他竟喜愛九公子至此!

嬴政隻看一眼便揣測出桓猗的心思,頗有幾分感動——小崽當日之心聲,讓桓猗從李牧手中逃出性命,如今也算得是冥冥的緣分了。

如此將近一個時辰過去,隨著君王一聲令下,激昂的缶樂變成了輕緩的琴樂,愉快的用餐飲酒環節開始了,一時眾人推杯換盞,言笑晏晏。

小壽星明赫坐在父王懷中,不再如往常那般行“手抓胡塞大禮”,而是乖巧地張嘴等喂,裝得十分斯文。

殿下許多不明就裡的大臣,看著英姿俊逸的君王和玉雪可愛的孩童,真是越看越覺得二人頗有父子之相,不由悄悄揣測著:莫非,九公子實則是王上宮外之滄海遺珠?

眼下,既然連生辰都沒什麼人過,更遑論儀式感十足的“抓周”,那也是魏晉時期才會出現的習俗。

但明赫今日已經非常高興了,父王為他舉辦了這麼隆重的宴會,是因為他滿一歲了,父王很愛他!

想到這裡,他圓乎乎的臉上現出一絲狡黠的笑容,嘿嘿,滿了一歲的我,終於可以送個驚喜給父王了!今天,我要讓大臣們羨慕父王、羨慕得嗷嗷叫!

做出眼下這個決定,也是他與係統商量的結果,隨著他日漸長大,肯定會接觸到更多人,難保不會在言談間、不經意流露出不符孩童行為的蛛絲馬跡。

與其令人生疑再去設法化解,不如一開始就打造一個“早慧神童”的人設,這樣一來,以後行事就便利許多。

於是,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先是可愛地仰頭親了一下嬴政。

然後,脆生生地喊出悄悄苦練許久的發音,“父王父王,我愛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