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 58 章(1 / 1)

第58章

他已猜出魏王為何要買煤。

列國雖知曉“黑石可燃”一事, 可他細細看過探子傳回的輿圖,諸侯們派人四處挖采的地方,無一處與先前寶物標出的產煤地吻合。

這本是再正常不過的, 曆來列國尋到一處礦藏, 少則也要耗上一年之功夫, 豈會有秦國這般一蹴而就之運?

而以魏王近年愈發重視丹藥的性子, 他挖不到煤便會開口問秦國買煤, 也早在嬴政的預料之中。

蒙恬一時並未看透其中關節, 忙騰出手,舉著絹帛呈到君王身前, “王上, 魏王眼下雖提出以30石黍米之高價換煤, 卻口口聲稱魏國國庫緊張,竟妄想先運走部分煤石,待秦國秋收之時, 再以開荒者秋收之糧來抵扣,臣以為,此事恐有詐...”

嬴政接過絹帛,面上的笑容更燦爛了, “非也, 魏王倒幫了我大秦一個忙。寡人允了。”

說實話, 他雖料到魏王會買煤,卻未料到對方在這信中,竟透露出一個驚人的信息——他隻肯為那些開荒之民,留一成之糧!

譬如,開荒50畝者,原本約摸可得100石糧食和100石獎勵, 刨去繳納給魏王的各項雜稅後,能留80石糧食,勉強可維持一年之吃穿用度。

可若按魏王心血來潮的征收方法,那些在秦國耕耘50畝土地之庶民,最後隻能留下20石糧食。

魏王這心,可真大啊。

說著,他伸手接過睡得小臉紅撲撲的小崽,吩咐道,“擬詔,命治粟內史統計各地魏民開荒之地,挑出一部分,折算成往年黍米之產量,再按30石換1石之法,給魏王先運一批煤過去!”

蒙恬邊研墨,邊擔憂道,“王上,若秋收後魏王食言,我大秦將損失不少煤石啊...”

嬴政輕笑道,“無妨,你再擬一道詔書,命各地郡守發出告示,將魏王與我秦國做的這筆買賣宣揚出去。待煤石一運出,魏王換煤一事便已坐實,若他真要食言,我大秦即便提前攻魏,便也算得上師出有名了。”

無論怎麼算,秦國都不會吃虧。

蒙恬感覺君王的大腦著實轉得太快,自己一時根本跟不上步伐,他又細細琢磨了一下,疑惑道,“可告示一公布,魏民便能早早獲悉此事,若他們心灰意冷之下,索性連那一成糧食都拋下,悄悄逃回魏國..待他們逃回魏國,秦國之律便無可奈何,我大秦秋收又將缺少人手...”

嬴政放下絹帛,一手重新執起筆,搖首耐心道,“一成糧食雖少,卻也有數十石之多,爾等肉食者,自然不將它放在眼中,可庶民全指望著這糧食謀生,又豈會舍得拋下?屆時,魏王橫征暴斂之時,我秦國卻肯拿出糧食接濟他們,換成你會如何想?”

蒙恬聞言頓覺有些羞愧,以蒙氏一家三爵之俸祿,自然看不上這區區幾十石糧食,可大老遠趕來秦國開荒的民眾,本就生活於溫飽煎熬之間...

想到這裡他猛地反應過來,喜道,“王上著實高明!應下魏王之請求,便是以魏王之無道殘暴,來彰顯我秦國之仁善愛民,若臣是那些魏民,必會想方設法留在秦國...”

嬴政在竹簡上批下幾個剛勁的秦篆,“正是如此。”

這時,他懷中的明赫突然不安地扭了幾下,然後,在睡夢之中大哭起來,他急忙扔下毛筆,起身抱著小家夥在殿上來回走動。

小崽曆來是個十分乖巧的孩子,但凡入睡後便能睡得極沉,鮮少有中途醒來之時。而往日,他若做了噩夢,隻需這般抱著稍稍走動片刻,他便會很快安靜下來。

哪知,這回明赫先是輕輕地哼哼了幾聲,很快又再次放聲嚎啕大哭起來,嬴政心中閃過一絲不妙之感,輕蹙劍眉看向蒙恬,“去,速傳夏無且進殿!”

蒙恬見九公子這罕見的鬨睡情況,也是擔心不已,急忙“喏”了一聲,丟下手中的鬆煙墨便闊步離去。

嬴政憂心看向懷中,閉著雙眼哭得滿臉通紅的明赫,一顆慈父之心隨著幼崽的哭聲難受不已,又試著抱他輕輕晃了片刻,仍是無用。

這時,明赫邊哇哇哭著,邊無意識地揮著小手,往自己裹在絲綢斜襟裡的頸部抓去,留下幾道長長的紅痕。

嬴政忽然心有所悟,急忙輕輕捉住他作亂的小手,拉開薄薄的夏日衣襟一看,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可憐小崽!他原本雪白柔嫩的脖子之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紅疹!

他本是泰然不驚之人,此刻心頭卻騰地升起一陣慌亂和怒氣:在寡人統領的鹹陽宮之中,竟有人想明目張膽謀害吾兒!

穩了穩心神後,他飛快撩起小崽小小的衣角——果然,小家夥肚子上和後背上,也布滿了令人心驚的紅疹!

幾乎是同一瞬,他便想到了先前的香料下毒之事,眼中閃爍著被克製努力揉碎的火苗,沉聲道,“衛尉,速將宮中醫士,全給寡人召來!”

“喏!”

他反複試驗後,發現隻有將小崽的衣裳撩起之時,小家夥才暫時停下哭鬨,愈發認定這衣裳有問題,便嗖嗖將他這兩層上衣下裳一並剝來,仍在案桌之上。

果然,除去桎梏後,打著光果果、隻穿著嬰兒平角褲的明赫,立刻便停下了哭聲,他緊緊抓著父王的臂膊,再次乖乖睡去。

嬴政壓下心中發酵的怒意,溫柔抱著渾身上下布滿小紅疹的小崽,繼續踱來踱去輕輕搖晃安撫著。

在等待醫士的時間裡,他腦中閃過無數種猜測,哪知待夏無且等人匆匆趕來,為小家夥細心診斷一番後,卻得出一個他始料未及的烏龍結論——

原來,明赫身上奇癢之紅疹,並非惡疾或中毒,而是他衣物穿得過多,今日又在棉田陽光下曬了一陣,全因承受不起這酷熱而生出熱疹,解決之法很簡單:隻需少穿一件衣物、再以草藥多擦身,便能在幾日內痊愈。

待揮退醫士後,嬴政命蒙恬將塗好藥的明赫抱去東殿,拿起小崽留在案桌上的一件小衣裳,細細翻看了半晌,眸光漸漸變得幽深銳利——

這衣裳,乃是專供貴族之上等柔軟絹絲所製,即便穿兩層亦十分透氣,怎會突然讓人熱出如此多紅疹?

此事,果真隻是一場意外麼?

他當即召來暗衛,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通,這才重新改起奏章來。

...

這天黃昏時分,嬴政罕見地乘坐五馬金車來到了甘泉宮,主動打破了與趙太後“死生不複相見”的誓言。

甘泉宮外院侍衛與宮人俱是歡喜萬分:趙太後經蘄年宮一事後,如今在秦國朝堂並無半分實權,闔宮下人能安穩在此不愁吃穿地當差,仰賴的並不是太後的尊榮,而是王上的寬仁。

王上肯與太後何解,他們往後的日子總歸多了幾分盼頭——雖然同樣是太後,但鹹陽城人人皆知,隻有華陽宮那位深得君王敬重的太後,才能在關鍵時刻有幾分話語權。

所以,宮人忙不迭地恭敬將君王迎進了正殿,根本沒顧上要先稟告太後。

嬴政緩緩踏進正殿之時,趙太後正坐在殿上,含笑欣賞著姬丹的“妙曼舞姿”。

他看著身穿女子服飾的姬丹,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據暗衛回稟,姬丹日日必跑來甘泉宮獻“孝心”,甚至為迎合趙太後想要女兒之心,主動扮作女子…

趙太後抬眼便看到神情端肅的嬴政走來,急忙驚喜起身道,“政兒!你總算肯來看本宮了!”

說著,便歡喜指著因被嬴政撞破這副模樣、而羞得滿臉通紅的姬丹,笑道,“你看,丹這孩子極有孝心,特意為本宮學了這‘綠腰’之舞,倒也多了幾分天真之態...”

嬴政忍著心中不適,不置可否笑了笑,姬丹已驚喜搶著彎腰拜道,“外臣姬丹拜見秦王...”

嬴政再次輕蹙劍眉,掃了掃他圓滾的腰肢,綠腰?

他正欲開口,趙太後已搶先喊姬丹起身道,笑道,“你這孩子,與政兒既是多年兄弟,又何必在意這些繁文縟節的,快起來罷!”

嬴政心中毫無波瀾,面上卻順著這話頭,溫聲道,“母後所言極是,丹與寡人情分不同,不必以君臣之禮待之。”

姬丹這才道謝起身,不免湧起幾分自得:本太子牢牢籠絡趙姬這步棋,果真是走對了,這天下間,又豈會真有與母親疏離之人子?

趙太後欣慰地看向嬴政,“政兒肯來甘泉宮,可見你果真懂事了,早知你我母子此生還有今日,本宮便不費那許多心思,為你尋...”

姬丹面色一變,忙假咳了幾聲暗示,這蠢婦!

嬴政面上仍笑得很親切,“不知母親想為吾尋何物?”

趙太後猛地停下話頭,訕訕擺手道,“本宮,不過是想在秦國為你尋個貼心人罷了。”

她終是有些懼怕君威日盛的長子,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自己曾給趙王寫信之事。

說著,她扭頭吩咐宮人道,“去置辦些酒菜來!”

姬丹忙附和道,“阿政,你許久不來,不知太後究竟有多掛念你,今日,當不醉不歸...”

嬴政卻順勢將話頭轉移到“掛念”二字上,歎道,“吾自然記得母親之憂心,每歲換季之時,您便會親手為扶蘇幾人置辦幾身衣裳,派人遞進宮去...”

趙太後欣慰不已,笑道,“難為政兒留意到這種小事,些許衣物也談不上貴重,不過是本宮這祖母為孫輩略儘心力罷了。”

嬴政點點頭,接著卻有些遺憾道,“可惜,母親忘了還有明赫那小子,未給他也置幾身衣裳...”

趙太後聞言,忍不住飛快看了姬丹一眼,笑著解釋道,“本宮置辦夏衣之時並未想起明赫,隻命人做了扶蘇幾人的...罷了,你若想要,本宮下趟為他置辦幾身便是。”

嬴政問到這裡,心中卻什麼都明白了,便笑了笑,“多謝母親掛懷。”

很快酒菜上桌,三人真如融融親人,屢屢舉杯對飲,姬丹舉起玉杯喝下黍酒,故作鎮定地看向言笑晏晏的嬴政母子,心中的狂喜差點再也按不下去。

當日他苦等許久,卻壓根沒收到趙王的回信後,便揣測出對方對他的不屑,心中立馬憋了一團火氣:不就是個災星嗎,你趙國有,我燕國便沒有嗎?

以趙王這番高傲的姿態,即便秦國來日被滅了,趙國也將成為下一個欺淩燕國的強國,既然如此,燕國何必跟著趙國的謀劃走?

於是,他傳了密信回薊城,托燕王為他尋找天煞孤星命格之嬰童,想到嬴政對趙國災星的百般寵愛,他還特意叮囑了一個條件:一定要找個玉雪可愛的災星。

燕王本就不滿趙王對諸國發號施令之態,姬丹此舉正合他意,立刻派人四處尋找災星——這諸國盟主之位,本該是燕國的!

還彆說,前些日子真在燕國遼海以東之地,找到了這麼個命格凶煞、外貌可愛的嬰童。

如此一來,姬丹要實現‘燕國為滅秦立下大功“的願意,首先就得神不知鬼不覺地,除去鹹陽宮中受儘寵愛的趙國災星。

到時,再借著扶蘇那傻小子的手,把燕國災星送進宮中取而代之:既然趙國災星能迷惑秦王之心智,燕國災星自然也可以。

至於讓誰來當這站在台前殺人的傀儡?姬丹毫不猶豫選擇了趙太後,因為她本就厭惡嬴明赫。

他先將“贏明赫是趙國災星”一事透露給對方,再攔下欣喜抓住明赫把柄、想將進宮告訴嬴政的她,以“阿政被災星迷住了心竅,此舉必會打草驚蛇,不如太後親自為阿政秘密除去那混賬”為由,諄諄引導對方在送給扶蘇的衣物中,混上了兩件他命人抹過燕國無色無味花草汁的絲綢小衣裳。

此汁分量少時並不致命,隻會在穿衣之人遇熱出汗後,迅速融入對方身體之中,導致全身皮膚遍布紅疹,癢痛難忍,若脫去這衣物養上幾日,便能恢複如初。

而若分量足夠充沛之時,便完全不同了——

一開始,它也會讓人全身布滿紅疹,但若未能在一炷香內、以清涼解毒之草藥外塗,則這汁液便會迅速進入身體內部,很快,喉嚨之中也會亦布滿紅疹,直到因喘息困難而死去。

所以,他第一趟未用致命之量,既是為了以防趙太後失手,又是為了麻痹嬴政——既然這紅疹不過是無關緊要之熱疹,對方若第二次在那小東西身上看到,還會產生警惕心嗎?

而第二趟,他會命人準備滿滿一木桶花草汁,將小衣裳在裡面浸泡得足夠久再晾乾。

不是喜歡抱那小東西出門嗎?到時嬴政隻要遲疑片刻召醫士,他就會親眼看著那趙國小東西死在自己懷裡...

想到這裡,姬丹竟控製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待他反應過來,急忙看向桌上,隻見趙太後早已離席去歇息,而對面的嬴政,眼中早有渾渾噩噩之醉意,這才暗暗放下心來。

這時,卻聽嬴政也哈哈大笑起來,“母親,待我秦國秋收之後,寡人定要趁著冬日一舉滅了趙國,為母親一報當年邯鄲,,,,之仇...”

說著,他又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姬丹竊喜地捂著怦怦直跳的心臟,原來,他想趁今冬滅了趙國?

本太子有此籌碼,何愁五國不尊我?

因意外攫取到這“秦國機密”而大口灌酒、無比亢奮地幻想美夢的他,絲毫沒有注意到,趴在桌上的嬴政早已緩緩睜開了眼,目光清醒而淡漠。

爾一個妄想刺殺寡人,又欲謀殺吾兒的卑劣賊子,也配與寡人稱兄道弟共桌而飲?

今日前來甘泉宮,寡人不過將計就計,為爾等拋個魚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