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 19 章(1 / 1)

第19章

蕭瑟的北風中, 邯鄲郊外行走著一支一眼望不到邊的隊伍,這是前去馳援宜安的趙軍主力。

執鞭緩緩策馬走在隊伍最前方的,是身穿胡服窄袖戰袍的主將李牧, 塞外多年的風霜吹黑了他的膚色, 也為他英毅的面龐添上了幾分硬朗。

同行的副將司馬尚扭頭看了他好幾回, 見對方神色凝重, 終是開口問道,“李將軍, 您還在想那封信?”

李牧點點頭, 又搖頭, “是, 也不是。”

他長期駐守雁門郡,與朝中眾臣並不太熟悉,跟司馬尚也是第一次搭檔出征,彼此並不熟悉,是以不肯泄露心思。

正因如此,當初接到桓猗信件之時, 他便第一時間邀請司馬尚一同觀看, 以示自己坦蕩之心。

哪知,司馬尚左右看了一下,策馬離他近了幾步,壓低聲音道,“此番秦國匆忙撤軍,確實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此事疑點太多,偏桓猗那廝又大張旗鼓給你送信...此事老夫已吩咐下去,不許任何人外傳, 免得若讓王上知曉,或會被奸人借機挑撥...”

前些年李牧鎮守雁門郡之時,每日宰殺牛羊厚待士兵,花大量時間教士兵騎馬射箭,遇到匈奴來犯馬上命人躲起來,幾年下來,趙軍倒也沒什麼損失。

其實,他不過借著麻痹匈奴人的時機,抓緊在訓練軍隊的騎射之術。但朝中之人可不這麼看,有人趁機向先王進讒,說李牧膽小怯戰,不堪為將。

先王一怒之下將他召回撤了職,哪知李牧一走,新將領雄赳赳率兵跟匈奴人對打,每回都輸得屁滾尿流,先王這才將李牧重新調回了邊境。

當今之趙王雖已即位三年,但司馬尚私心裡偷偷認為,以今王沉迷酒色、親近小人的作風而言,或許於國家大是大非之上,判斷力還不如先王,故而他擔心那封信會給李牧帶來災禍。

畢竟,李牧是趙國如今碩果僅存的挑梁大將,出則令匈奴人聞風喪膽,進則讓秦軍視為心腹大患,是以,他雖比對方大上十來歲,心中卻對李牧暗暗敬仰不已。

李牧驚訝看向他,真心感激道,“多謝司馬將軍為我周全!”

頓了頓,他又道,“不瞞司馬將軍,我這幾日一直在想,秦軍究竟為何要突然撤軍?以我對秦將的了解,桓猗於兵法一事遠不如王翦,但此人勝負心極重。原以為,小敗一局定能激起他的必勝之心,屆時,我軍再以調虎離山之計誘他入局,必能一舉殲滅這支秦軍,以此震懾秦人...”

司馬尚亦沉思道,“確實如此,桓猗仗著秦國的實力,頗為狂妄自大,按理說,那支箭足以讓他憤而再次發起進攻...除非,他有不得不撤的緣由..”

李牧面色一肅,喃喃道,“難道,是接到了秦王之令?”

司馬尚抬首看向遠處山丘,內心愈發迷茫道,“若真如此,那麼問題又來了——那位秦王素來虎視眈眈,將我趙國視為第一塊到嘴的肥肉,秦國兵強馬壯,他又不知將軍之戰術謀劃,為何會突然下達撤軍之令?莫非秦國發生了內亂?”

李牧緊緊蹙起濃眉,低聲反問道,“司馬將軍可信桓猗信中之言?”

司馬尚堅定地搖首,憤慨道,“此人用心歹毒,故意以傳信之舉,挑撥李將軍與王上的君臣之情,又豈會在信中吐露實情?再者,他說不想再打,是因為要帶十萬大軍回秦國挖金礦,這...簡直荒謬不堪!黃金珍貴緣於稀少,豈能有需要十萬人一起挖的金礦?不過是托詞罷了!”

李牧若有所思道,“是,我也不信,所以待進宮之後,我打算將此信交給王上,以表清白。”

司馬尚驚呼道,“萬萬不可!”

他意識到失態,又急忙壓低聲音,“李將軍常年駐守邊關,想來對朝中之事不甚了解,待我與將軍細細說來...如今,郭開因擁立之功,甚得王上寵信,此人嫉賢妒能,極喜挑撥是非。”

“李將軍此番,若是成功引了桓猗入甕、全殲十萬秦軍回朝,那麼在王上眼中,將軍之功勞,將是無上之喜!是洗刷去歲秦軍在平陽斬我十萬趙軍之恥的複仇,是六國中給暴秦強力一擊的獨一份榮耀...以我對王上的了解,有了這天大的功勞在眼前,便是郭開出面,也攔不住王上想豪賞將軍的喜悅之心,說不得還會大手一揮,直接拜將軍為列侯,再賜您‘武安君’的名頭,以此解長平一戰之恨...”

李牧聽到長平一戰,頓覺心中一痛,黯然道,“此番你我本可重創這支秦軍,豈料天不遂人意...”

司馬尚邊牽著韁繩緩緩又近了李牧一步,聲音更小了幾度,“可如今秦軍突然撤退,宜安雖已無憂,但此事落在王上眼中,必會認為是秦軍不戰而逃..如此一來,將軍帶著大夥浴血奮戰數月的艱辛,也變得不值一提,郭開為挫將軍之威,必會趁機進讒,您手上這封信,將變成他攻訐您的武器..總之,李將軍還需待時而動,至於秦軍退兵一事,我亦會儘力配合將軍,說桓猗是懾於將軍威名才退了兵...拚著命出征一場,總要給兄弟們爭一兩分獎賞...”

李牧點點頭,心中升起無限的失望與蒼涼,歎道,“多謝司馬將軍一番良言,未料我趙國朝堂如今竟..罷了,但願秦軍果真能消停數日。”

待二人回到邯鄲龍台宮時,早得到消息的趙遷,正邀請滿朝公卿在舉辦宴慶功。

司馬尚隻覺得一陣感動湧上心頭,莫非這麼多年來,竟是自己錯怪了王上?沒想到此番歸來,王上竟為他們設下慶功宴...

正在他自我感動之時,趙遷見被宮人引進殿來的二人滿身塵土,一臉風霜,與這殿中美酒華服公卿格格不入,頓時升起幾分被破壞了興致的不悅。

他揮手叫停奏樂的樂工,厲聲斥道,“爾等愚蠢武夫,既知寡人今日設宴,為何不先回府沐浴更衣再來朝見寡人?這是不把寡人放在眼裡麼?”

李牧一愣,正要開口解釋,司馬尚忙拉著他跪下,面上一派諂媚道,“王上請息怒!臣與李將軍並非有意失禮,臣等是想第一時間進宮,好將秦軍敗退的好消息告知王上,實在是情難自控,感懷趙國數年的屈辱,終於在王上您的英明統領下被洗刷了!懇請王上恕罪!”

李牧亦馬上心領神會,附和道,“正是如此,臣等喜不自勝,故而...”

趙遷此刻被他們捧得喜笑顏開,這才命人搬來坐席,抬袖和藹道,“欸,既是如此,二位愛卿對寡人仰慕之至,又何罪之有?快快入座吧。”

李牧二人被引到靠近殿門的位上,有人忙擺上青銅酒尊為他們滿上,司馬尚暗歎一聲,自己也就罷了,李將軍這種國之棟梁,竟然也隻能坐於卑位之上!看來今日之慶功宴,要獎賞的另有他人。

果然,片刻後,隻見端坐主位的君王起身舉尊,抬袖揚聲道,

“如今之世,暴秦無道,天怒人怨,卻不能拿之奈何,令諸國苦不堪言!而此番秦軍來犯我趙國城池,正值兩軍交戰之時,秦軍竟破天荒第一回不戰而逃!如此看來,我趙國大計已成,天道站在我趙國這邊!”

“故而,寡人今日特意設下慶功宴,為相國與天師的奇策慶賀,天師之功在於占出災星,相國之功在於設下西引之計,如今災星吞噬秦國之國運,助我趙國之神威,豈不妙哉!來,諸卿與寡人共舉尊,敬相國、敬天師!寡人決定,即日起封相國為武安君,封天師為定國侯,各享食邑三千戶!”

李牧腦中有幾分眩暈襲來,就這麼眼睜睜看著殿中滿朝文武,紛紛舉尊起身,笑語盈盈恭維慶賀郭開和天師,隻覺得此情此景,荒誕不經。

如今秦國以一國之力而製掣六國,趙國危如卵石,滿朝公卿之安危,全仗將士們拋頭顱、灑熱血,可今日,他們連士卒的功勞也要搶占?

司馬尚見他怔愣,忙扯了扯他的衣擺,低聲道,“李將軍,快快隨我等起身...”

話音未落,隻見郭開似笑非笑遠遠看來,陰陽怪氣道,“怎麼,李牧將軍這是不服?莫非你認為,此番秦軍敗退是爾等將士之功,天師與本相不配領此功勞?”

趙遷立刻怒目而視,“李牧!你一介武夫何德何能,敢不敬相國與天師?”

作為這時代少見的從不信鬼神之人,李牧緊緊捏著金色青銅酒尊,骨節用力到泛白,他暗暗勸自己:今日之隱忍,非為趙國之昏君奸臣,乃是為了趙國之萬民,小不忍則亂大謀,忍罷!

於是,他緩緩舉尊起身,淡笑道,“相國誤會了,李牧方才隻是被相國與天師之神威所震驚,一時未能反應過來,請見諒,李牧以此酒敬二位!”

說完,將尊中之酒一飲而儘。

天師坐於上首,神色莫測,郭開則得意撫須而笑。

...

章台宮中,嬴政疾步下殿,走向風塵仆仆趕回鹹陽請罪的桓猗,雙手親自將他扶起,“桓猗,你為我大秦征戰而負傷,何來的罪過?還不快起來!”

說完,他轉身吩咐蒙恬道,“速命人傳夏無且來為桓猗查看傷勢。”

“喏。”

滿臉絡腮胡的桓猗忙阻攔道,“蒙內史請快留步!王上,臣真的隻有一點皮外傷,不礙事的!”

說著,他當場大大咧咧扯開已卸下甲衣的戰袍,露出肩胛骨下側箭傷淺淺結痂處,咧嘴笑道,“王上,不信您看!上回臣攻下趙國平陽邑之時,您賞了臣一件軟蝟甲,嘿嘿,臣舍不得脫下,上了戰場日日都貼身穿著,這趟才僥幸靠它躲過一劫!”

一旁被扶蘇抱在懷裡的明赫暗暗驚道,“噫,這長得像張飛的桓猗可真豪放,竟然敢在我家大大面前這般‘坦誠’!”

扶蘇趕緊偷偷多看了桓猗幾眼,誰是張飛?

其實明赫有所不知,秦國君臣的相處方式,與世人想象中的嚴肅場面有所不同,因為,嬴政實在算得上一位極其寬容的帝王,他既允許大臣們在朝堂上暢所欲言,也能接受性格跳脫的大臣展現率性的一面。

而百官之中,文臣畢竟講究個矜持風度,在君王面前向來彬彬有禮。

但粗狂的武將就不一樣了,王翦和蒙驁這對老冤家以前就經常在他面前,因作戰謀略不合吵得臉紅脖子粗,嬴政雖然自始至終隔岸觀火,但從不曾為此訓斥過對方。

正因如此,史書的記載中,才會留下嬴政親赴王翦老家請他出山伐楚、而王翦卻趁機故意多要田宅賞賜之事。

換個脾氣暴躁的君主,便是像王翦這般厲害的名將,若敢當著君王之面恃寵而驕,恐怕也是要小心腦袋的。

而作為秦地平民出身,靠軍功一步步升為將軍的桓猗,比起王翦等人而言,在君王面前還要肆意幾分。

緣由很簡單,他認為自己能有今日榮光,全賴秦王英明所賜,若以他的出身,換到今日任何旁的國家,恐怕都沒有出將入相的機會。

在桓猗心中,嬴政他的伯樂,是他的天,是他隨時可以舍出性命守護的人!

如此一來,他心中的天秤傾斜得嚴重,難免對嬴政少了幾分畏懼,多了幾分親近,故而於君臣相處之時,全然放下了武將廝殺戰場的戒心。

也正因察覺這個情況,嬴政在與他相處之時,也更平易近人了幾分。

蒙恬跟祖父學過包紮外傷之法,即刻上前仔細查看後,回稟道,“王上,箭傷不及一寸,傷口已愈合,再養上些時日便可痊愈,桓將軍確無大礙。”

嬴政這才點點頭,“如此便好!”

桓猗撓撓頭,“王上,大巫師實在厲害,竟能占出臣受傷的日期,實在令人望而生畏!不過臣這點輕傷真的不必撤兵,若非您派人來送信,臣還準備與那李牧再拚上幾百個回合,非把宜安攻下來不可..”

明赫暗暗嘀咕,“額,得了吧,你不會真的以為李牧是吃素的吧?除非你再找個關二爺跟你搭檔,不然你是打不過李牧的,連命都會丟在他手裡...不過話說回來,到底要怎麼才能把李牧薅來秦國呢?”

嬴政不動聲色記下關張的名字,對桓猗輕笑道,“如此說來,你這是在怪寡人?”

桓猗忙解釋道,“不是的王上!臣實在是心中有愧,我軍攻城數月至今顆粒無收,此番又灰溜溜退了軍,臣自覺折了我軍威風,無顏回宮見君...”

嬴政抬手打斷他的話頭,“行了,撤軍之事寡人自有考量,非你之過,無須再在意。寡人聽說,你走前給李牧送了一封信?”

桓猗聞言又噗通跪下了,“王上,臣方才正是為了此事請罪!臣之所以送出那封信,一是為挽回秦軍顏面,二來,則是借此舉,順手在李牧和趙王之間放上一顆砂礫...王上請放心,臣與那李牧絕無半分首尾!”

嬴政點頭,“起來吧,寡人既將統兵之權交與汝等,便從未疑心過你們的忠心。寡人此刻是想問你,你究竟在信中寫了些什麼?”

桓猗一聽頓時樂了,飛快從地上爬起來,咧嘴笑道,“嘿嘿,臣告訴他,我大秦將士並非不能攻下宜安,隻是要先回秦國挖金礦,這仗待明年再打!”

下一秒,嬴政父子耳中便響起明赫的哈哈大笑,因為他覺得桓猗好逗,扶蘇輕輕捏著他的小手手,眨著眼睛——嘿嘿,我也覺得他很逗哦。

蒙恬同樣心中一跳,挖金礦?那煤於大秦而言,不就是黑色的黃金?莫非..有人泄露了風聲?

他急忙朝嬴政看去,卻見君王面不改色輕笑道,“哦,原來愛卿此番出征,竟還為寡人尋得如此一個大驚喜?不知那金礦坐落於何處,你速速稟上來,於我秦國也是大功一件。”

桓猗又撓了撓後腦勺,旋即搓著手,尬笑道,“王上明鑒呐,臣隻會耍刀弄槍,哪來本事發現這等寶藏?金礦…嗬嗬金礦其實是假的...不過,這般虛虛實實混淆的消息送去,正好可以將李牧那廝繞暈...”

他本做好被訓斥胡鬨的準備,哪知嬴政暢快大笑,道,“桓猗,你這封信著實送得妙極!真乃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助我大秦。”

桓猗這下是真懵了,急忙問道,“王上此言何意?

嬴政這才將秦國發現大量煤礦之事告訴他,並讓他回去歇息幾日,接下來便要帶人前往各處采煤。

桓猗離開章台宮時,整個人都暈乎乎的,邊走邊喃喃自語道,“天爺啊,可燃燒之黑石,石頭竟然可以被火給點著..這般說來,它不就是黑色之金麼?原來王上讓我撤軍,竟真是回來挖金礦的...真乃玄之又玄!”

...

說到采煤一事,嬴政前幾日將昌平君打發去出使魏國,趁機將煤礦一事在朝堂公布,引來群臣震驚不已,但是壓根沒人信!

直到五黑奉命在殿外,親自燒起一堆熊熊燃燒的煤,眾人才瞠目結舌,接著個個涕淚橫流朝著天空跪下,表達對神靈賜福大秦的萬分感激。

嬴政順勢以“仙人托夢”之言,宣布要在境內開挖各地藏煤之地,如此一來,即便先停下驪山的皇陵工程,僅靠那些隸臣妾和刑徒,也遠遠達不到采煤需要的人手。

君臣反複商議後,決定還是先暫緩用兵,讓士卒們一同上山下地采煤,儘快把目前能挖到的統統早日落袋為安。

畢竟,這是能用來冶煉金鐵兵器的寶貝黑石啊!

如此一來,嬴政一邊下通知各地郡縣做好各項準備,一邊將明赫給他的挖煤、搭建淺層煤窯、洗煤之法,命李斯等人謄抄數份,分發至郡守手中。

五黑也接到按照嬴政提供的“樣品”仿製布口罩的任務,屆時此物將由朝廷撥出專款,命各地依樣製作出來分發給采煤之人。

嬴政還在明赫的心聲絮叨之下,下令煤礦之事與民分利:凡此番被派出的采煤者,挖到50石煤礦,便可獲得1石獎勵,由他們自由支配。

高效的秦國大小官吏,僅僅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便籌備妥當,至此,挖煤活動正式拉開帷幕。

而此時的邯鄲城中,趙遷正在接待秘密來訪的韓國使者姬槐。

姬槐激動問道,“此番秦國退兵,當真是因災星之故?”

如今的趙遷十分意氣風發,談笑間頗為自信,他笑道,

“那是自然,君不見,自暴秦四處征伐以來,有哪一次會不戰而逃?唯我此番宜安城下與我趙軍對壘也!哈哈,這就是我趙國的福氣,寡人可真為嬴政送去了一個‘好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