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 姑娘請披黃袍(三十五)(1 / 1)

儘管宰相梅舸認為招安逆賊劉參是養虎為患,新登基不久的皇帝萬俟引還是采納了朝臣們的意見,決心派人前往淅川,招安劉參。

至於去招安的人選,萬俟引選中了右驍衛大將軍、禦史大夫張玄易。

張玄易在當年屠勳作亂時先是投靠屠勳,又在孟月池派人勸降時重新投效朝廷,依靠對屠勳麾下將領的了解和對逆賊的狠辣,他很快便嶄露頭角,將十萬“逆賊”驅趕上山之後放火,更是為他贏得了朝廷的褒獎,後來朝廷論功行賞,把他定為了平定逆賊的首功,反倒是攻下鳳城之後對“逆賊餘孽”手軟孟月池被褫奪了左千牛大將軍。

因為這份前情,張玄易在心中一直將孟月池視作是自己的對手。

可後來朝廷無力養兵,一味仰仗在外的節度使,讓孟月池憑借軍功步步高升,終於成了天下間最強勢的節度使,反倒是張玄易空有將軍之名,卻隻能在繁京附近做些練兵的差事,多年來在朝堂上也沒什麼建樹。

不過,這人雖然手上沒有兵,卻是有嘴的,每次朝中彈劾孟月池,他都會摻上一腳。

可以說,作為節度使的孟月池每一次被封賞、每一次擴大了治下州府、每一次得了戰功,都伴隨著張玄易的酸言醋語。

此次朝中選了他做“招撫使”,又給他撥了三千兵馬,看中的也正是他“不懼太尉之威”。

指望著他能在孟月池十萬兵馬的威懾之下把招安劉參的事兒給做好。

對朝廷的此等心思,張玄易心知肚明,他也不在乎彆人怎麼看他,數年來他兢兢業業地罵孟月池,總算給自己罵來了一個機會,此時的他就像是一個重新走上了賭桌的賭徒。從小小的一城守將一躍而成大將軍、禦史大夫,張玄易靠的就是他的狠辣和善賭,他當年能贏,如今孟月池討逆不利、與朝廷離心,讓他有了機會,張玄易覺得自己這次還能贏。

張玄易一路上走的不快,被派作副使的兵部侍郎隋正陸對他幾番催促,他也沒有加快南下的步伐。

“太尉行事,從來是三招,第一招,是事前謀劃,定準了刀斧所向,第二招是出手迅捷,猛虎搏兔亦儘其力,第三招,就是行事穩妥,一旦行事,便要四角平穩,有前有後,兼顧左右。”

騎在馬上,張玄易振振有詞。

這些年,閒著沒事兒,他可是把孟月池給研究透了。

年紀輕輕的女子為何能得了先帝青眼,以至於現在權傾朝野,不論內政還是軍事,她在做事上的本事,實在是比朝中眾人高明太多。

“咱們去招安劉參,在太尉眼裡就是從她虎口奪肉,她定會對咱們做足了防備。”

隋正陸看著他,不知道他在高興個什麼勁兒。

“但是啊,咱們的太尉大人、咱們的寧國公大人,她絕對想不到,其實本官的招安早就開始了。”

在他接旨當日,他就擬好了信派人快馬送去了武寧和淅川。

“等咱們到了陣前,太尉大人阻撓咱們招安劉參之

時,本官就可直接拿出劉參的降書……”說起來,張玄易的表情很是得意。

他要做的可不隻是這些,義武將軍、武寧將軍都被孟月池砍了,他們麾下的親信可都還在,能做內應,除了這兩路之外,南邊撫州刺史、建陽將軍也能對平盧軍成包夾之勢,這是外援。

此外,還有劉參的十幾萬兵馬。

一旦孟月池對朝廷有怨懟之言,他就可以立刻讓劉參攻打平盧軍,到時候官匪逆轉,孤懸於江南的平盧軍便是眾矢之的。

就算孟月池不死,朝廷也不會讓她好過。

而他,張玄易,則是真正的贏家。

心中將這計策反複推演,張玄易越想越覺得此計甚好。

孟月池甚至不必真的有什麼怨懟,以如今朝廷中對她的忌憚,他隻要能在平盧軍上磕開一條口子,剩下的很多事自然有旁人去做了。

在鄂州渡江的時候,張玄易果然收到了從淅川來的密信,信上,劉參答應接受招安,隻是還有些條件還要再議。

張玄易大喜。

渡過大江的時候,這位自詡為儒將的賭徒甚至一夜之間寫了四首詩,每首都意氣風發。

帶著五千兵馬到了堯州,張玄易一行人遇到了來迎他們的平盧軍。

看著來迎他們的參將肩膀上綁的白布,張玄易心中一喜,他連忙遮掩神色,問:

“你們身上纏著白布,可是有誰故去?”

被孟月池派來迎接這些“招撫使”的人是裴文姬的堂兄裴成康,聽到了張玄易的問話,他將頭偏向一側道:

“是太尉家中的老太爺,在被逆賊劉參擄去之後,竟被虐待致死。”

“什麼?!”

張玄易大驚失色,他在乎的當然不是一個老頭子的性命,而是如今的戰局。

裴文康見張玄易的表情如喪考妣,溫聲道:

“張大人不必為太尉大人難過,太尉大人已經奪下淅川,以告慰老太爺在天之靈。”

奪下哪裡?

這才幾天?

張玄易連忙派人出去打聽,又過了兩天,快到淅川的時候他才知道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堯州刺史文麒棄城而逃,被太尉下令斬殺在淅川城下,太尉又派人大肆搜捕永州文氏其他人抓來問罪,國子監助教文嬌兒聞得此事,帶人投奔了劉參。

太尉逼迫劉參交出文嬌兒,劉參不肯,兩方在淅川城下數次交戰,劉參都沒討了便宜。

一天夜裡,淅川城裡關押孟氏親族之地突然著火,節度使的祖父葬身火海。

太尉聞得噩耗,當即立誓與劉賊不共戴天。

此時在淅川城裡的文嬌兒趁機聯絡了淅川城內的幾個世家,趁著劉參手下防備外患之時趁機奪下了淅川東門,太尉則趁機攻入,一舉奪下了淅川。

此役,逆賊劉參損兵折將,不僅失去了上萬精銳,還有兩名大將戰死。

反倒是文嬌兒,借著此次的功勞,保下了原本應該被

文麒連累到夷三族的永州文氏。

甚至顧氏、許氏和陸氏都論功行賞,太尉把請功折子都遞上去了。

而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八天之內。

八天。

張玄易偷偷摸摸打開那封劉參跟自己討價還價的信。

算算時間,看看落款,正是劉參的人殺了孟月池祖父的前一日。

張玄易有點慌,劉參失了淅川,身價立時大不如前,他離開繁京時朝中議定的種種“底價”,現在自然是不作數了。

一方面,他要想辦法與劉參再次取得聯絡。

另一方面,他還得聽著朝廷下一步的旨意。

“殺了孟月池的祖父!劉參是瘋了吧!”

張玄易立刻命人快馬加鞭趕往淅川,可等他到了淅川,不僅沒找到劉參,甚至沒找到太尉大人。

升平元年八月,平盧軍從劉參手裡奪回淅川。

升平元年九月,平盧軍在弋陽大破逆賊,劉參轉而南下南江府。

升平元年十一月,劉參攻南江府而不得,反被平盧水師截殺於南江,劉參隻能帶著僅剩的三萬兵馬向西逃竄。

南江府的山海鎮,在逆賊被擊退之後,原本帶著兵器和船隻支援府城的百姓又回到了自家的小鎮上過起了和從前一樣的漁耕日子。

“這次多虧了騎鵝娘娘保佑,咱們鎮子去了這麼多男男女女,竟然隻有兩個人受了輕傷,一個人嗆了水。”

來騎鵝娘娘廟供奉的婦人手裡端著一碗胙肉,一碗油筍。

“騎鵝娘娘啊,您顯靈救了我家的孩子,能不能再靈一次,讓我家大囡尋個好夫婿呀?”

婦人在蒲團上盤腿一坐,跟騎鵝娘娘有商有量。

“要是今年我家大囡尋了好夫婿,我給您供奉一整條胙魚!

在後面排隊等著還願的婆婆嬸嬸們都撇了撇嘴。

“秦寶鵝,彆人也就算了,就你這做飯的手藝,你真把魚送來,娘娘吃一口就得後悔!”

“你要給你家大囡求姻緣你彆來找娘娘,咱們家娘娘找男人的眼光可不咋地。”

又有人笑:“倒是跟秦寶鵝做飯的手藝對得上了哈哈哈哈!”

山坡上的騎鵝娘娘廟一片歡聲笑語,穿著布裙的女子牽著馬拾階而上,聽見了笑聲忍不住抬頭去看。

就看見一位胖乎乎的婦人端著兩個碗氣哼哼地往下走。

“笑娘娘不會找男人,那好歹也是找過了,尋了個壞男人又如何?敢使壞就打斷了腿!娘娘眼光不好,娘娘手段狠嘞!笑話我拜錯廟的才是真蠢!眼光不好怕什麼?手段才是要緊嘞!哼!”

哼哼唧唧罵罵咧咧,婦人步子邁得大,碗裡的油湯差點灑出來,她小心避開了牽著馬來到姑娘,不好意思地對人笑了下。

女子沒有在意,對她微笑點點頭,就繼續往上走。

廟門前坐了幾個一邊擇菜一邊說笑的婦人,見了生人面孔,一個婦人大聲喊:

“玉丫!

廟裡來客咯!”

等到這遠來的女子將馬栓好,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兒已經從廟裡衝了出來。

“這位客人是來拜騎鵝娘娘的嗎?”

女子笑著說:

“久聞此地的騎鵝娘娘廟是最靈驗的,我正好途經此地,前來拜訪。”

女孩兒點了點頭,她生得和許多自幼生於海邊的姑娘差不多,膚色微黑,臉頰泛紅,一雙眼睛不大,但是亮,穿著一身短襖草鞋,出口是流利的官話:

“我聽您說話是北面來的。”

“正是,我從前去過朔北、廬陵和齊州的騎鵝娘娘廟。”

女孩兒有些好奇:“客人去過齊州的新廟?齊州的娘娘廟建得可好麼?”

“有朔北的主祭派人督建,自然是好的。”

女人說完,卻沒有隨著女孩兒進廟,而是看向了門前的對聯。

“‘紅塵浮烈火,煉得百樣神’。我曾聽聞這裡的對聯是騎鵝娘娘真跡?”

女孩兒點頭:

“你在旁處看見的對聯都是從這兒拓過去的。”

女子走到一側,抬手摸了摸那個“神”字。

初見不知此中意,再見已是此中人。

同樣的對聯明明已經看過無數次,這一次,女子的心裡卻格外有感觸。

“紅塵烈火,於我是什麼?”

她自問。

是生而被母棄。

是被關在小莊子裡數年。

是在孟家被卡在一個“庶女”的框子裡,成了宅院爭鬥的工具。

是在廬陵苦讀多年卻連科舉入仕的機會都被人輕易毀去。

是在並州想要阻止天下蒼生罹難,卻眼睜睜看著人心鬼蜮吞滅了最後的希望。

是在原平看著人相殺相食。

是明明立下了戰功,卻在繁京成了任人擺布的棋子。

是平盧土地上的毀滅和新生。

還是鳳城無法阻攔的悲劇?

是她下令毒啞了自己的生父,殺了自己的祖父。

還是她走到了今天仍像是行於白霧?

“烈火漫燒過,怎知誰是我?唯行我道,方能存真。要想曆劫成神,有道可走,才是第一步。”

女子自然就是在南江府大敗了劉參之後順便來參拜騎鵝娘娘的孟月池。

此時是升平初年的冬天。

她吃了一碗胙肉就離開了山海鎮。

半年後,劉參麾下大將晁勇出走,北渡大江,在武寧的泗州重整旗鼓,帶兵七萬,直搗繁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