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8 章 四方天(二十一)(1 / 1)

受“黃昏”之力影響,莫白深深地覺得自己應該被埋葬,這是“黃昏”放大了她的自責和自我否定後,她內心真實的想法。

她已墮入湖底,本該就此認命,將自己的力量托付給“黃昏”,從此閉上雙眼,再不睜開。

可她沒辦法閉眼。

莫白的腦海中,總是閃過莫向由、顧天冬、姚心柔甚至是“信息提取”卡中徐啟睿的臉。

他們的神情或痛苦、或悲傷,或憤怒、或狡黠,或充滿笑意、或滿臉無奈,無論怎樣,他們都是鮮活的。

可在“黃昏”力量支配下的怪物,莫白看不到他們的生命力。

他們隻是麻木地活著,心如死灰。

心若是死了,活著也沒有意義。

無論再怎麼自責,莫白也沒辦法完全放下心來,將力量和生命托付給“黃昏”。

因為她看到了兩種選擇的對比。

比起“終末之城”認下罪惡的怪物,莫白更喜歡不斷向命運抗爭的觀賞組玩家們。

未來不應該隻有“黃昏”一個顏色,未來應是絢麗多彩的,應是充滿希望的。

看不到那樣的未來,莫白沒辦法閉眼。

即使是永遠被埋葬在湖底,她也死不瞑目。

莫白想要浮上水面,可她沒有力量,她僅存的力量隻能供她微微轉頭。

她消沉又機械地轉動頭部,觀察著湖底的環境。

觀察一個陌生的環境,這已經是莫白的本能了。即便心已經死去,即便這麼做沒有意義,莫白還是會像吃飯睡覺一樣機械地重複這個舉動。

她側著頭,看到在她身旁不遠處躺著一具巨人的屍體。

她曾見過這個巨人,在博物館的壁畫上,那個龐大的巨人知道怪物的使命後,知道自己是這種存在後,坐在黃昏中,深深地自責著。

莫白死灰般的眼睛微微發亮,她找到了。

她進入埋葬之湖中,除了想要掀起惡意的浪潮外,還有另外一個目的。

她想尋找“黃昏”的自我。

從莫白知道攻擊杜衡的能力是“埋葬自我”開始,她就在懷疑,這片湖泊中說不定也埋葬著“黃昏”的自我。

“黃昏”的觀點中有著濃濃的違和感。

“黃昏”的核心觀念是放棄,放棄抵抗,放棄掙紮,放棄情感,放棄自我,放棄生命。

因為放棄,才能獲得終結。

祂一切能力和汙染的根源,全部來自於放棄。

可如果“黃昏”真的放棄了一切,祂又為什麼執著於救贖世界?

還不如讓世界和從前一樣,讓怪物們被玩家殺死,按照主係統的規劃,按部就班地走下去,這不也是一種放棄嗎?

隻要“黃昏”出手改變了這個現狀,那麼祂就沒有放棄。

“黃昏”放棄了所有,唯獨沒有放棄“用祂的辦法救贖身處苦難與罪惡的怪物們”這個念頭。

這是放棄中唯一的堅持,是“黃昏”中渴望的黎明。

基於這種違和感,莫白猜測,“黃昏”一定將祂心中唯一的不同之處藏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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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能找到這份“堅持”,同化“堅持”,喚醒“黃昏”內心的力量,她便可以以這部分“堅持”為根基,反吞噬“黃昏”。

因為這份“堅持”是“黃昏”自己都沒辦法終結的東西,唯有它可以擊潰“黃昏”的理念。

看到埋葬之湖,莫白認為,“黃昏”藏起來的東西就在這裡。

正如係統做了兩手準備一樣,莫白也有兩手準備。

一套方案就是她之前說過的。

另外一套方案,便是尋找“黃昏”的堅持。

第一套方案明顯比第二套方案更容易做到,莫白便認真地執行了第一套方案,她是真心的,因此她確實自責。

被“黃昏”利用自責攻擊時,莫白是可以反抗的。

最起碼,她可以排異掉“黃昏”的聲音,不受祂的蠱惑。

然而莫白沒有這麼做。

她知道,“黃昏”暫時不會殺掉她,祂想將她變成杜衡那樣,心死了,人還活著。

隻要她還活著,“涅槃行宮”內力量就暫時不會暴走。

“黃昏”埋葬她的自我後,她的身體會和自我分離,這時的身體就是一具行屍走肉,是“黃昏”的傀儡,也是打開“涅槃行宮”大門的鑰匙。

“黃昏”可以操縱她的身體,堂而皇之地取走“涅槃”之力。

不費一兵一卒,不傷任何人的生命。

一部分被埋葬,一部分如行屍走肉般操縱超星的力量,這樣的狀態聽起來和“黃昏”的本體一樣。

猜透“黃昏”的意圖後,莫白大膽假設,如果“黃昏”想將她變成和自己相同的狀態,那麼她被埋葬的場所,必然有“黃昏”的自我!

基於這樣的假設,莫白忍耐著自責的煎熬,承受著否定自己的痛苦,堅持著不肯放棄,即使跌入深淵也死不瞑目。

她靠著這樣的執著,終於看到了那個沉睡的巨人。

莫白無法移動身體,她能維持清醒已經很難了,沒有一絲力氣移動。

不過沒關係,她和埋葬之湖的同化還沒有徹底解除,還有一丁點聯係。

掀起狂瀾是做不到了,倒是能操縱湖水輕輕推她一把。

一道水流推動著莫白的身體,她在湖底平移了一段距離,她的手指終於觸碰到了巨人的身體。

與此同時,她解除了與埋葬之湖的同化,用僅剩的力量,對巨人的屍體使用了“環境同化”。

這一招是沒辦法對人類個體使用的,好在眼前的巨人其實並不能算作一個完整的生命體,它其實隻是一道被埋葬的意識,也可以稱之為思維、觀點。

人們的思維方式、看待事物的觀點也受環境影響,是可以被環境同化的。

莫白的力量包裹住巨人的身體,一瞬間,無數記憶湧至莫白腦海中,她仿佛

成為了這個巨人。

他本不是個巨人,最初,他隻是無限世界的一個npc,一個路人,一個普通居民。

至此莫白才知道,npc是惡意的碎片和係統程序結合誕生的程序生命,沒有太多意識,做著領域中不起眼的螺絲釘。

惡意的碎片如果沒有什麼來固定住,它們是會本能融合的,過多碎片糅雜在一起,就會形成怪物。

係統為了防止碎片融合,用程序將惡意的碎片固定住,既能減緩碎片融合的速度,也方便玩家輕易殺掉不會反抗的npc,清掃惡意的碎片。

巨人原本就是這樣的存在,他是小鎮中的力工,每天搬運著各種不同的東西。

由於碎片有融合傾向,npc們會互相攻擊。

總有人來攻擊巨人,巨人為了完成程序交代的任務,他隨手拍死惹事的npc,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越來越強大。

他就這樣一點點變強,逐漸成為強大一點的怪物。

這個時候,他面前出現了玩家。

在巨人眼中,玩家是外來者,也是蠻不講理的惡人,玩家不由分說地攻擊他們,他也因此殺死了不少玩家。

他想要保護領域內的怪物們不被玩家傷害,基於這樣的願望,他變強的速度非常快,比其他怪物快很多很多。

他努力的長大著,終於有一天,他強大到可以知曉世界本質的程度。

此時此刻,他才知道,原來他才是那個“惡”,被他殺死了無數個的玩家才是守護世界不畏死的英雄。

他的英雄夢碎了。

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坐在原地,靜靜地守望著世界,不做任何行動。

他想,就這樣吧。他無法改變怪物們的出身,也沒辦法幫助玩家傷害他曾經想要保護的存在,他什麼也做不了,隻能做個守望者。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了很久。

他看到有無惡不作的怪物被消滅,心中對玩家產生了認同感。

他看到有怪物不願順應惡意,深受惡意的折磨,一邊掙紮一邊痛苦地做著殘忍的事情,看到這些怪物被消滅,雖然心痛,卻也覺得這個結局還算好。

他看到有些怪物身上閃著希望的光輝,能夠克製住自己的衝動,會利用能力保護弱小,嘗試掙脫命運,卻還是被消滅時,他心痛得無法停止。

他做不到就這樣守望著,他無法眼睜睜看著終結的來臨。

巨人對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我想幫助他們,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本就誕生於罪惡的我,如何才能改變這既定的命運?”

他既做不到淨化所有的怪物,又無法攻擊玩家,他想找一個殺戮以外的辦法。

他想起自己坐在巨石上守望世界的那些年,意識到如果所有的怪物和玩家都像他一樣,就不會再有戰爭了。

於是他這樣去做了。

他建立了“終末之城”,不斷傳播著他的思想,用他巨大的身軀埋葬著怪物和玩家的自主意識。

“終末之城”的居民變得和曾經的他一樣了。

曾經眼中有光的怪物也變得麻木不仁。

巨人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

守望著世界的他是不幸福的,正因痛苦,他才努力做出改變。

現在整個“終末之城”都和當初的他一樣,這正常嗎?

巨人對自己的做法產生了質疑,他的思想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懷疑讓他無法維持能力,被埋葬的惡意和情感爆發出來,回到了居民身上。

被能力反噬的巨人無力阻止災難的發生,等他恢複一點力氣回到“終末之城”時,他曾經想要保護的居民們死傷無數,一城的人孕育出了更可怕更殘忍的怪物。

他成了最大的劊子手。

在被鮮血染紅的城市中,巨人決定,他不再思考了。

他隻要按照最初的想法去做就好。

質疑、反思、進步這些思維無法改變世界,隻會阻礙他的腳步。

他放下了一切,深深埋葬自我,重新建立了“終末之城”。

這一刻,他成為了超星。

“這樣對嗎”“他們真的幸福嗎”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被祂深埋湖底,再也不會被想起。

湖底的那個自我,隻剩下一份堅持還沒有消亡。

這份堅持著維持著“黃昏”的行動,讓祂不至於因為自己的理念而繼續做一個守望者。

可在外面忙著救贖世界的“黃昏”,完全沒有注意到,埋葬在湖底的自我,輕輕地流著淚。

隻有莫白看到了巨人的眼淚。

她問道:“你在哭什麼?”

巨人不知道莫白的存在,他隻是聽到有人這樣問了。

意識裡的巨人雙膝跪地,頭緊緊貼在地面上,難過地說:“這樣是不對的。我埋葬了痛苦和掙紮,也埋葬了希望。

“我否定著世界賦予我們的命運,可我最終做出的事情,不過是將我們被玩家消滅的命運,改為按順序麻木死亡的命運。

“我的所作所為,和主係統沒有任何區彆。”

“你可以改變。”巨人聽到那個柔和的女聲說道。

他搖了搖頭道:“改變隻會換來更殘酷的現狀,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做得更好。”

一隻手搭在他的頭上,柔和的女聲繼續道:“你現在已經與我同化,我能感受到你的記憶,你也能看到我眼前的路。睜開眼睛,看一看我們面前的路。”

巨人緩緩抬起頭,聽從她的吩咐,睜眼看向前方。

他看到夢魘怪物送出了卡牌後,欣慰地消失了。

他看到分屍法醫將情報交托給莫白後,安息地閉上眼。

他看到幻蝶掙脫惡意的束縛守護了它的心,化作一地璀璨的蝴蝶碎片。

他看到楊靈溪承載著希望走向新生。

他看到了他曾見過的光芒,帶著這些怪物,飄向遠方。

莫白道:“惡意被消滅的過程中,會誕生更多的惡意。怪物對玩家的惡意,玩家對怪物的惡意,玩家對玩家的惡意。消滅了一份惡意,誕生更多惡意的萌芽。

“可是你看,剛剛那些人,靠自己的力量終結了惡意。不僅如此,他們還在玩家心中留下了善意。

“這樣是不是更有價值?”

巨人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黯淡下來,他說道:“他們會變成觀賞組玩家,繼續承受著痛苦的煎熬。”

“我要改變這樣的命運,我一個人的力量不夠,你的力量也不夠,要不要合作?”莫白對巨人伸出手。

巨人終於看清了莫白的樣子。

那一瞬間,他看到了莫白身上有怪物的影子,有觀賞組玩家的掙紮,還有一些看不透的,充滿光亮的東西。

這是一條全新的路,比放棄更有力量的路。

“一起走我們的路。”巨人這樣說著。

即使這條路需要用他的生命來鋪就。

這沒什麼關係,畢竟他早就放棄一切了。

如果這一次的放棄能夠換來一個全新的未來,他願意這樣做。

巨人大大的手掌,搭在了莫白的手上。

深埋在湖底的巨人睜大了雙眼,與此同時,湖畔那輪血色的夕陽變得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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