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9 章 四方天(二十二)(1 / 1)

坐在湖邊等待莫白的鐘研心中突然升起一種強烈的危機感:不要抬頭看!

她連忙將坑裡的杜衡翻了個面,讓他面朝下趴著,自己也將頭埋在膝蓋裡,不敢再看天上的夕陽,也不敢看湖面上夕陽的倒影。

不僅是鐘研,“終末之城”所有居民仿佛聽到了什麼指令,他們同時按下暫停鍵,找個地方閉上眼睛,進入休眠中。

所有人閉上眼後,那輪血色的夕陽開始發生改變。

湖面上夕陽的倒影消失,化作一個高大的巨人。

巨人身高數百米,宛若一座巍峨山峰般矗立在湖畔。

祂看到湖面起了漣漪,巨大的手掌托起,掌心出現一口巨大的鐘。

“當——”

暮色下,沉悶的鐘聲重重響起,低到極致的音壓籠罩在湖面上,湖面蕩起的漣漪被壓製下來,湖面重新像死水一般平靜。

湖水的漣漪停了下來,巨人心中的澎湃卻在繼續。

祂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些已經被祂埋葬的,痛苦的、悲傷的、充滿希望又重歸絕望的事情,猶如滴入油鍋中的水滴,讓祂的心沸騰起來。

“不行。”巨人低吼道。

“當當當——”

鐘聲不斷響起,沉悶的聲音在巨人的耳邊回蕩。

“沉寂之鐘”,這是“黃昏”的超星級武器,也是祂靈魂的一部分。

“鐘”同“終”,這口鐘的鐘聲可以讓一切事物沉靜下來,無論是憤怒的、仇恨的、殘忍的、暴戾的等負面情感,還是雀躍的、幸福的、喜悅的等正面情感,全部會歸於沉靜,歸於終結。

除了希望。

不管“黃昏”如何壓製,都無法鎮壓祂內心深處不切實際的希望,於是祂發動了“埋葬自我”,埋葬了祂的希望。

如今,這希望又如野草般生出嫩芽,在祂死寂般的內心中破土而出。

它是那樣稚嫩,充滿了生命力,讓人見之心喜,讓人忍不住嗬護它長大。

可是不行。

嫩芽的生長需要陽光和雨露,它應當在朝陽下生長。

而祂是“黃昏”。

“黃昏”不需要希望,怪物的世界中沒有朝陽。

祂伸出手,重重地錘擊“沉寂之鐘”,鐘聲宛若悶雷般擊在祂的靈魂中,伴隨著靈魂的抽痛和“黃昏”的哀鳴,小小的嫩芽被粉碎了。

“黃昏”單膝跪地,早已淚流滿面。

誰又懂得親手扼殺希望的痛?

“黃昏”輕輕拭去臉上的淚水,神情重歸平靜。

沒關係,已經結束了。

祂剛要收回“沉寂之鐘”,心中卻是一顫,那小小的嫩芽,竟然再一次在那堅如磐石的內心中,探出了頭。

“黃昏”顫抖著抬起手,又一次重重地錘響了“沉寂之鐘”。

祂親眼看著那棵嫩綠的新芽再次枯萎粉碎,另外一條腿也控製

不住地跪下,無力起身。

有誰能夠承受這樣一次又一次震碎靈魂的痛?

“黃昏”無力托起“沉寂之鐘”,大鐘放置在腳邊,祂雙手掩面,抑製著哭泣。

然而,內心的希望又再次冒出頭來,它在“黃昏”心中友好地打了個招呼,快樂地招搖著。

“黃昏”疲憊地舉起手,放在“沉寂之鐘”上。

可是這一次,祂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再次敲響“沉寂之鐘”。

祂不由發出一聲低吼:“‘涅槃’!”

能夠喚醒祂已死的希望,讓那棵嫩芽一次又一次於死寂中複蘇,這是“涅槃”之力!

莫白正在用這股力量同化祂的靈魂。

祂每一次使用“沉寂之鐘”,攻擊的都是祂自己的靈魂。繼續下去,祂的靈魂會承受不住這連續的重創,無法壓製體內的力量。

“‘涅槃’!有本事出來相見,鬼鬼祟祟地做什麼!”“黃昏”低吼道。

“黃昏”聽到莫白說道:“我不是不想出來,湖水太深,我遊不上去。”

莫白的聲音很輕鬆,沒有自責,也沒有負擔,她像那棵破土而出的希望嫩芽一般,如此舒展愜意。

“黃昏”雙手一分,湖面斷崖式分開。

莫白從湖底飄起,凝立在空中,與“黃昏”的眼睛持平。

浮空對於莫白來說,不過是用“環境優化”優化一下空氣浮力而已,甚至不需要動搖規則,是非常簡單的事情。

“你已經掙脫了‘埋葬自我’,明明可以自己回到水面上。”“黃昏”對莫白說道,聲音中藏著一絲惱怒。

祂是“黃昏”,祂不該憤怒的,可莫白以“涅槃”之力喚醒了祂內心的情感,祂忍不住為莫白的態度動怒。

莫白道:“‘自我’隻有自己才能埋葬,隻要自己想爬出來,就可以走出來。我的確戰勝了你的能力,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離開‘埋葬之湖’,可是你不行。我同化你的‘自我’,隻有你才能釋放湖底的‘自我’。”

“隻要你死了,一切都會重歸沉靜。”“黃昏”道。

祂不在乎莫白說了什麼,隻要莫白肯現身,祂再次埋葬“涅槃”這個隱患,一切就和從前一樣。

“黃昏”再敲響“沉寂之鐘”。

鐘聲四面八方地向莫白席卷而來,莫白不避不閃,被鐘聲重重擊中,她捂著胸口嘔出一口鮮血,身體搖搖欲墜,卻並沒有倒下。

與此同時,“黃昏”也嘔出一口鮮血,面色蒼白,站立不穩。

“涅槃”同化了祂的自我,攻擊“涅槃”等同於攻擊自己,祂們受到的傷是同等的。

而且由於“涅槃”的新生之力,“自我”受傷後又會痊愈,心底的希望萌芽反複生長,根本殺不死“涅槃”。

“好難纏的力量,不愧是在主係統嚴防死守下,依舊逆命誕生的超星。”“黃昏”不由感歎道。

直至此時,祂才正視這位新生的超星,認同祂的力量。

莫白卻搖搖頭說:“我並未使用超星之力,為了以人的身份行動,我的力量依舊沉睡著,由一位朋友封印著。”

如果她動用了超星之力,就根本無法離開“淨土小鎮”。

“謊言。”“黃昏”斷言道,“沒使用超星之力,我心中的‘希望’,為何無法摧毀?是你一次又一次使用‘新生’之力喚醒它,讓我久久不能平靜。”

莫白搖搖頭,憐憫地看著“黃昏”道:“我沒有說謊,不斷重生的,一直都是你自己內心的力量。方才治愈我的,也不是‘涅槃’之力,而是你的‘堅持’永不泯滅的執著。”

那是“黃昏”一直想要放棄,卻永遠也無法放棄的希望。

“不可能!”“黃昏”怒吼道,“我是‘黃昏’,我執掌終結與死亡,我會守望這個世界,直到世界的終結。這是我的使命,也是唯一救贖惡意子民的辦法,我沒有不甘!”

“黃昏”說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不甘”一字說出口,就說明,祂的靈魂深處一直有著不甘的呐喊。

莫白道:“‘黃昏’,我告訴你一件事,即便我使用‘涅槃’之力,也救不了注定要毀滅的人。

“會獲得‘新生’的隻有最開始就值得被拯救的人,而不是認同惡意,與惡意共生,毫無善意的怪物。

“口中說著‘終結’,勸說彆人“放棄”,內心深處卻不認同自己的,是你。”

“黃昏”張了張口,想要反駁莫白的話,卻發現祂無從反駁。

如果沒有一顆救贖一切的心,又何來超星,何來“黃昏”?

莫白道:“‘黃昏’,你活了這麼久,看到那麼多副本怪物,你真的認為,那些心存希望,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掙脫命運的副本怪物,與以殺戮為樂,惡意纏身的怪物是一樣的嗎?他們應當得到相同的對待嗎?你將他們一視同仁,何嘗不是對善意者的殘忍?”

若是以往,“黃昏”可以無視莫白的話。

祂早已接受了自己的選擇,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埋葬不甘的自我,像祂一直以來的理念一樣,接受了一切。

接受了怪物們生來罪惡,接受了不平等,接受了死亡。

可是現在,莫白喚醒了祂曾深埋的自我。

不甘浮上心頭,祂沒辦法接受。

祂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做法是如此殘忍不公,湮滅了一切希望的苗頭,捂住耳朵阻攔痛苦的聲音,強迫世界沉寂下來。

隻要聽不到,就沒有哭聲了。

可現在,祂又聽到了。

“這樣的世界,你又能如何?”“黃昏”沉聲問道。

莫白道:“你的內心早就給你答案了不是嗎?不過既然你想聽,那就聽聽我給你畫的大餅吧。

“如果我得到四方天的力量,我會使用能力同化整個世界,製定獎懲分明的新規則。

“我會改造主係統,讓祂根據規則學會分辨哪些怪物必須毀滅,哪些怪物值得拯救。

祂要根據不同的怪物,發布不同的任務,有些任務是消滅boss,有些任務卻是要幫助boss實現心願。

“實現心願後的怪物不會留下卡牌,他們會獲得新生,變成玩家。他們從中得到力量,去幫助其他需要拯救的怪物。

“最重要的一點是,我要取消觀賞組,無論是係統從現實世界選中的玩家還是怪物轉化成的玩家,都一視同仁。

“這世界不再分為觀賞組和戰鬥組,也不再分為玩家和怪物,大家會有新的職責和名稱,就叫做……守護者、懲戒者、救贖者和墮落者吧。”

“黃昏”認真地聽著莫白的話,最後不由嗤笑一聲,說道:“好大的餅。”

莫白也笑道:“是啊,我告訴過你是畫大餅嘛,但我覺得,隻要我能掌控四方天的力量,我就能做到。因為,這比你的想法更容易。”

莫白這聽起來無比複雜的未來,竟然比“黃昏”那簡單的目的更容易實現。

因為“黃昏”期待的未來,全部由祂自己包攬。

怪物和玩家都沒有自主意識,“黃昏”替他們生活,幫他們活著。

“黃昏”既要壓製他們的情感,又要維持領域,勞心勞力。

莫白的想法雖然複雜,可這個體係一旦成立,世界會自己重新運轉起來,玩家和怪物們會適應新的身份,不需要莫白再做什麼。

莫白道:“‘黃昏’,你生來就比彆人強大,無論在哪個階段你都是最強的,你習慣包攬一切,把自己當成大家長,想要替他們生活。

“可每個人的路都要自己走下去,沒人能替代。你背負著無數人的命運走下去,又能走多遠?”

在莫白一連串的問題下,“黃昏”不再憤怒,祂重新平靜下來,隻是眼中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祂遙望著遠方,好像看到了莫白描繪的未來。

莫白沒有再說話,她等待著“黃昏”的選擇。

許久後,“黃昏”輕笑一聲道:“‘涅槃’,你打算用言語讓我心甘情願被你吞噬嗎?你以為我這麼蠢嗎?”

“當然不是,”莫白道,“我隻是在向你展現我心中的未來罷了,總要對比一下哪個方案比較好嘛。”

“然後呢?”“黃昏”問道。

莫白道:“想要與人合作,除了出展示方案外,當然還要展示實力,否則你又如何放心把力量借給我?就算你願意相信我,還有‘故事’和‘背叛’,我總要讓你相信,我一定會是最終的勝利者。”

莫白取出了一張卡牌,“博物館的廢墟”。

這張場景卡是一個領域,是莫白從“黃昏”手中搶走的領域。

莫白可以在“終末之城”內張開這個領域,以領域連接“涅槃行宮”,在“終末之城”中召喚“涅槃”之力。

她從未奢望過以高級玩家的實力戰勝超星,她不過是把自己當做射入敵人心臟的那根箭矢罷了。

莫白輕輕一躍,落在“黃昏”的肩膀上,開啟場景卡,張開了領域。

“博物館的廢墟”成為兩個領域的交界,它將“黃昏”容納至其中,同時,廢墟的深處還隱藏著一股龐大的力量。

無數黑色的火焰自領域深處襲來,點燃了“黃昏”巨大的身軀。

這才是可以焚燒一切,又能自火中孕育新生的“涅槃”之力。

“你……”“黃昏”吃驚地說道,“你從一開始就有辦法使用超星之力,就算你掀起埋葬之湖的惡意,擊潰我的領域,也可以召喚‘涅槃’之力在‘終末之城’內建立新的規則,阻止居民們自相殘殺?”

“是。”莫白堅定地說。

她從沒打算犧牲無辜者。

“那你為什麼還會被我埋葬?”“黃昏”不解道。

如果莫白有把握不傷無辜者,她就不會自責,沒有自責又如何被埋葬?

“我的確是為了見那個真正的你,甘願被埋葬,但我又怎麼會沒有自責?”莫白輕聲道,“無辜者太多了,我沒辦法救下所有人,那些死在我眼前的觀賞組,那些我沒來得及幫助的怪物,還有你,你難道就不是注定死去的無辜者嗎?”

“黃昏”的身體被黑色火焰包圍,火舌仿佛觸手般纏住祂的身體,吞噬祂的身軀。

明明應該很痛苦的“黃昏”卻突然仰天大笑。

祂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快樂。

祂不僅是身體在燃燒,祂心底的那棵希望嫩芽也化為熊熊火焰,燃燒著祂的靈魂。

祂的心從未像此刻這樣充滿燃燒的力量。

“‘涅槃’,我輸了。”烈火中的“黃昏”巨人對莫白道。

“涅槃”明明可以利用埋葬之湖的惡意擊潰祂的領域,再引來真正的“涅槃”之火重建領域,她卻偏偏選擇先拯救祂的心,喚醒祂的希望。

無論是想要拯救世界的堅持,對未來的規劃,還是戰鬥意識,祂都輸了。

但祂輸得好開心。

黑色火焰吞沒“黃昏”的全部身軀,祂在火焰中對莫白道:“但你不要輸,贏下去!”

“我知道。”

莫白伸出手收下那蔓延至天際的熊熊烈火,將這團火焰擴散至整個“終末之城”。

她要利用“黃昏”的力量,一鼓作氣,收服整個領域。

“環境同化”!

“終末之城”那永遠是黃昏的天空撕裂,露出漫天星辰,啟明星熠熠生輝,象征著黑夜即將結束。

黎明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