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溝通很順暢(1 / 1)

稚唯抓著钜子令一夜輾轉反側。

平心而論,東西既然送到她手上了,不把握住這個機會實在令人惋惜,如果她能擁有一股自己的勢力,那麼以後無論做什麼事都比較方便。

墨家可以算得上是當前時代極少數的,成員跨越階層、不限年齡、性彆的非官方組織,係統的話說得對,幾乎有人的地方就有墨家弟子。

這緣由在於它的思想。

比如最核心的兼愛,強調大愛而不分貴賤;非攻,反對侵略戰爭;尚賢,支持唯才是舉,而非門第等級……

無論你是黔首,還是沒有家世的懷才不遇者,都能從中找到符合自己理想的主張。

而偏偏,天下數量最多的群體就是黔首。

如果讓稚唯非要選擇一個學派的話,除了醫家,那必然是墨家。

她對這股勢力瘋狂心動……但最終還是理智在上。

先不提墨家這樣人數眾多的非官方組織,會受到大秦官方如何的壓製和監控。

單說她自己。

她一個未成年的小女子拿著钜子令,要如何讓墨家弟子們衷心信服?

憑她那點貧瘠的理工科基礎嗎?

係統疑惑:“可你都會配火藥。”

稚唯望天:[可我物理不及格。]

係統:“……”

[你讓我拿著生物化學的知識去忽悠忽悠方士們倒還行,墨家……數學物理,不會就是不會。]

係統:“……”

稚唯摩挲著钜子令,將冰冷的金屬面染上淡淡的溫度,腦海中卻冷不丁想起公輸子的話。

——不要辱沒墨家的風骨。

[公輸子……]

係統察覺到稚唯的微妙心情,卻辨彆不明白,隻能順著她問:“公輸子怎麼了?”

稚唯微露苦笑道:[他說那番話,意在‘防君子不防小人’。]

最終卻是難為了她這既非高尚也非卑鄙的混沌者。

係統不懂人類利益的彎彎繞繞,但它作為醫學係統,有它的職責。

“阿唯莫忘了,你說到底還是醫家。”

[你說得對。]

聽到係統的提醒,稚唯笑笑,冷靜下來後,摸黑爬起身,將钜子令慎重鎖在夏翁打造的機關箱裡。

[既要、又要,最後隻會得不償失。]

她也確實,完全沒辦法承擔得起墨家钜子這樣的重任。

況且墨家钜子又不是終身製,基本會幾年一換。就算她真要利用墨家這股勢力,想要將钜子令的效用最大化,也得再等上幾年,等她再積攢些力量。

現在就將钜子令拋出來,如稚童抱金於市,絕非最好的時機。

稚唯決定等第二天起來,她就當著公輸子的面,將钜子令的事情告訴夏翁夏媼,順便表明自己的態度,讓三人為她作證。

——在她某一日實在忍不住、或是迫不得已動用钜子令之前,

如果有墨家弟子展現出钜子那樣的領導力和實力,她就將钜子令交出去。

係統玩笑地問:“夏翁夏媼可是你的親人,如果你食言,他們難道不會偏向你嗎?”

稚唯同樣笑起來。

[我用公輸子的用語回答你,你太小看這個時代的風骨了。]

不管後世之人如何評價春秋戰國時期的各種“不值得”“太可惜”“是不是傻”。

無法否認的是,總有那麼一些人,或軟弱,或市儈,或狡詐,或溫雅,卻會為理想、為信義、為恩德、為知己……

堅守到底,悍不畏死。

〈62〉

整夜的心緒不寧後,稚唯本以為自己就睡不著了,然而等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她的身體卻撐不住困意,倒頭昏睡過去。

一覺醒來,天光大亮。

稚唯使勁伸了個懶腰,肢體上有些微沒休息好的沉重,但因為內心安定,反而覺得渾身輕鬆。

夏媼端來早飯讓她趕緊吃,關心地問:“昨晚又忙什麼睡得晚了?”

自從搬到鹹陽之後,稚唯就不再和夏媼同住一間屋,兩位長輩也很尊重女孫的私人空間,不會隨意進出她的地方。

夏媼知道,自家女孫一向自律,如果有哪天她自己沒按時起來,那一定是前夜有彆的狀況,她們老兩口隻要確定阿唯不是生病,便不會去叫她。

稚唯咬著面餅,“唔”了一聲,簡言道:“是在想一些東西。”隨後問夏翁,“大父,公輸長者呢?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們說。”

夏翁正蹲在院子裡,拿著木條思考下一個“水農具”的製法,隨口回道:“那老家夥?一大早就走了,這個時辰都已經離開鹹陽了吧。”

稚唯:“!”

“走了???”

稚唯驚得差點兒把餅掉地上,懵然三連問:“為什麼走得這麼著急?不是還有水磨什麼的沒有做嗎?是嫌我們招待不周嗎?”

夏翁頭都不抬,沒好氣地道:“我們哪裡招待不周了?他自己要走關我們什麼事啊?”

說完,夏翁像是反應過來什麼似的,猛地扭頭直勾勾看著稚唯,暗含委屈道:“還是說,女孫認為沒有公輸子幫忙,大父就做不出來水磨、水碾?”

稚唯:“……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擱下面餅,很想抱頭自閉。

要命啊!公輸大家就一點兒也不關心钜子令的後續嗎!

稚唯揉揉頭,又問夏翁:“大父,那件事,你提醒公輸子了嗎?”

“說了,但他聽不聽得進去我就不知道了。”

夏翁想到昨晚的交流,表情一言難儘,撇撇嘴,哼道:“公輸子跟隻老狐狸似的,阿唯不用操心他,讓秦人抓去也是活該。”

稚唯:“。”

也就是說,钜子令和連弩兩件事,哪個都沒有得到真正落實,是嗎?

稚唯頓時兩眼放空,很想掀桌暴走。

往日裡,她才是經常出人意

料的那個,直到她遇見公輸子,才知道什麼叫做棋逢對手。

怎麼會有如此隨心所欲之人啊!

深呼一口氣,本著創人不能隻創自己的原則,稚唯回到房間,找出被自己親手鎖起來的钜子令,再回到院中,“啪”地將東西往案幾上一放,招手讓夏翁和夏媼來看。

夏翁暫停刨木頭的工作,夏媼放下澆花的水壺,擦乾淨手。

他們問:“是什麼東西?”

稚唯淡定:“墨家钜子令。”

夏家翁媼:“……”

兩秒後,秦墨扔掉心愛的刨刀,一窩風地跑過來,抓起牌牌認真翻看,又交給後至的楚墨細查。

隨即兩人對視一眼,楚墨神色凝重地點頭,秦墨兩眼瞪大,呼吸一滯。

眼見大父憋得顴骨開始泛紅,嘴唇打哆嗦。

稚唯出言補刀:“公輸子昨晚給我的,”戰術停頓一下,“見面禮。讓我拿著玩。”

夏翁當即倒抽一口氣,呼吸重新打開,胸腔劇烈起伏。

稚唯悄悄挪動腳步,在夏媼似笑非笑的眼神下,繞過一地的木屑花,果斷向門外溜去。

當她踏出家門,望著頭頂一望無際的藍天白雲時,背後的夏家陡然傳出一聲巨響,似是什麼東西被掰斷然後砸到了更沉重的物件上,緊接著響起的是兩聲暴喝。

“公——輸——子!!!”

“老夫跟你沒完!!!”

霎時間,鳥雀驚飛,鳴啾不斷。

“哎,”稚唯背著手,搖頭晃腦歎道,“今天天氣真不錯啊。”

係統驚呆:“……你是不想今天回家吃飯了?還是不準備回家睡覺了?”

稚唯充耳不聞,撫平衣袖,自言自語向章家走去:“說起來,也不知道豆腐推廣一事搞得如何了。此事因我而起,我得多去問問,免得像我不負責任似的。”

係統哭笑不得:“拜托你對夏翁夏媼‘負責’一下吧!”

[嗨呀,沒事的。]

稚唯隻覺得這幾次“驚喜”之後,自己已經進入了心如止水的境界。

[我本想當著公輸子的面,嚴肅認真地展示一下態度,以作‘見面禮’的反饋,誰知道人家心那麼大……那就這樣吧,等大父大母冷靜下來,會藏好钜子令的。]

稚唯在隱藏秘密方面非常放心自家人,也不擔心夏翁夏媼會擅自拿钜子令做什麼。

總之,這半天的時間就先讓兩位老人家冷靜冷靜,之後她再跟他們談論怎麼處理钜子令。

章家今日也非常忙碌。

彆看小型水碓雖然製作成功了,但夏翁和公輸子的意見一致,想要讓大型“水農具”能夠成功運作,並儘量延長使用壽命,那重要的機括部分就不能再用木頭,必須采用金屬材質。

可是銅鐵等資源在秦國受到官方嚴格管控,整個鹹陽的鐵匠鋪屈指可數,且金屬存量有限,鐵匠每打造一件器具,都必須將金屬用量、器具類型等等條目一一記錄在冊,便於官

府定期審查。

如果將整個建章鄉的“水農具”機括都交付給鐵匠鋪製作的話,那麼整個工期將會變得非常非常長。

而且單個機括所用金屬不多,但總體加起來就是一筆很可觀的數量,這事怎麼也瞞不過鹹陽官府。

忠誠大秦的章老丈並不打算隱瞞,他的想法從一開始就是將此事上報官府,讓銅鐵走官批途徑。

相信官府看過“水農具”的高效率後,此事並不難達成。

章邯本該今日回將作少府當職,但他認為“水農具”的意義更大,預備回將作少府跟上司報備此事後,直接請假回來和夏翁等人將“水農具”做完。

章老丈索性就將報備鹹陽官府的任務一並交給大兒,他則是專注處理其他更為麻煩的事。

建章鄉內流經有一條主河流,是渭河的分支,以它豐年的水流量,足以搭建起數十架水車。

誠如昨天稚唯所說,以現在的工藝技術,做不到同時將踏碓、石轉磨等農具銜接在一架水車上。

每個水車隻能銜接一種農具,那要如何分配“水農具”的類型,是第一件要事。

其二,是錢。

拋卻“水農具”帶來的激動過後,常年管理一地鄉政的章老丈隻會考慮得比稚唯更加全面。

不管是水車還是“水農具”,製作它們都是需要資金的,現在用上銅鐵金屬後,價格會更高,這筆錢會統一由建章鄉的財政出。

但建章鄉的財政從哪兒來?

還是從鄉民們的手裡收。

製作農具這筆錢,到底是均攤好,還是按需收費好?

澆灌農田用得到水車的,和用不到的,是否要分開收費?

不同類型的“水農具”,要分開定價嗎?

——光是想想,章老丈就覺得頭大。

從前夜開始,他就把自己關在書房,對著建章鄉的輿圖反複斟酌考量;第二天一早,更是直接將幾個鄉吏叫來集體開會。

他甚至謹慎的沒有把這件事告知給鄉裡的三老、伍老。

再是德高望重的老者背後也都有家庭,讓他們在這種事情上做到絕對的公平公正,屬實是有些困難。

雖然鄉吏也有同樣的問題,但上有律法威懾著,他們不敢做得太過分,膽敢試圖公器私用,或者以權謀私,章老丈直接就能斷掉他們的仕途。

隻是如此一來,豆製品的推廣一事反倒是落在了章媼和章鄖的身上。

章媼一大早就開門迎客。

新安裡幾個家境困難的農戶是第一批受邀上門的,聽說章家要教他們磨菽漿、做菽團,無一例外,全都是茫然無措的。

但等親眼見到章鄖將菽磨成漿,煮熟後還那麼好喝,震驚過後的他們就再也顧不上考慮有的沒的,開始懷著珍惜感恩的心情一心一意學習。

等稚唯來到章家的時候,後院和廚房已經擺滿了盛放豆漿的木桶和木盆,還有大量的豆皮正掛在木棍上晾曬。

因她提

前囑咐過大母,所以昨日在做晚飯的時候,夏媼就有意無意的和章媼說起豆製品的二三種“可能”做法,並提示道,點豆腐如果全用石膏這種藥材的話,成本就太高了,最好能找到彆的酸漿、鹵水來替代。

這些話,章媼顯然是記在了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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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唯刻意放輕腳步,一路進來沒驚動忙碌的眾人,她在後廚門口探頭探腦,發現了正在試驗酸漿的實驗組。

她還聽到一位婦媼將整桶豆渣擺放在不礙事的角落時,戀戀不舍地道:“這麼多菽渣,丟了感覺怪可惜的。”

“那就試試能不能做成吃的。”章媼聞言回道,她一直記得磨菽漿的那天稚唯所說的話,“菽能吃,沒道理這些廢渣就不能吃。”

稚唯這才出言接口道:“便是人不吃,用來喂家禽牲畜也行,總不會無用丟棄。”

章媼循聲回頭,捕捉到廚房門口隻探出個小腦袋的小女子,頭上紮著兩個小啾啾,實在可愛至極。

她立馬笑得更為開心,“阿唯快過來。怎麼來了也不吱聲?”

稚唯摸摸鼻子,走過去道:“看各位大母都很專注,阿唯不好打擾你們。”

章媼順手端了盤新煎出來的豆腐塞給稚唯,無奈而歉意道:“家中現在一片繁忙,倒是忽略你了。”

稚唯開玩笑道:“阿唯來蹭吃蹭喝,章大母不嫌棄我就好。”

寒暄過後,便有婦媼忍不住問起方才稚唯說的話:“小阿唯,這菽渣,家禽真的能吃嗎?”

見他們著急想知道,稚唯乾脆放下煎豆腐,仔細解釋道:“能是能,而且雞鴨吃了菽渣做成的飼料,說不定還能長得更好。但就像不是所有人都適合吃菽一樣,也並非所有的家禽牲畜都能吃、都愛吃,還得看菽渣怎麼處理。”

小女子說得很周全實誠,不像是信口開河,章媼直接代大家問出聲:“阿唯快彆賣關子,你是不是知道怎麼做?”

“隻是有模糊的想法。”

稚唯當然不會說肯定的話,她家又沒有飼養家禽,豆腐也才在前一天真正做出來,說得太過果斷反而很假。

她隻道:“阿唯最多保證不會吃壞家禽。”

“這就夠了。”章媼心知家禽家畜對一戶普通農家的重要性,不假思索拍板道,“就先用我家的雞鴨試試。正好,想學做菽塊的鄉裡鄉親這段時間都會來這兒,也讓大家都親眼看看效果。”

稚唯很感謝她主動承擔風險的好心,順勢說出今日她真實的來意,問道:“章大母,阿唯能不能用飼料製法換家禽羽絨?”

她還沒有放棄做羽絨服被的想法。

哪怕這個秋冬能收集到的羽絨數量有限,但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強。

而且馬上就是收集鴨絨的好時候。

春江水暖鴨先知,換成冬季是類似的道理。

等到十月下旬以後,為了生存和保暖,鴨的羽絨毛毛會長得偏大,不僅純絨多,厚而豐滿,柔軟蓬鬆,雜質還少。

就這麼錯過多可惜啊。

稚唯找準婦媼們都在的時機,隻為提起這件事,但她隻說用豆渣飼料換羽絨,卻暫且將做羽絨服被的想法隱瞞下來。

係統好奇道:“阿唯是怕大家會一窩蜂把家禽的羽毛全拔掉嗎?”

[這是什麼黑色笑話。]

稚唯歎笑。

[我是怕大家知道以後,會把羽絨私藏起來,不肯交給我。]

係統沒聽明白,疑問道:“可你想做羽絨服被,也並非為你自己吧?最後不還是惠及黔首嗎?那讓大家自己去做羽絨服被不也一樣嗎??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可是羽絨的總量不夠。]

稚唯糾正係統的話。

[這個冬天,我是要惠及那些快被凍死的黔首。隻要人還沒要凍死,就不在我當前的考慮範圍之內。]

係統恍悟:“原來如此。”

章家教授豆製品的做法時,直言說過菽團的做法是稚唯所想,再加上夏家幾次翻新改進農具的貢獻,在場的婦媼們都對稚唯有好感,聽她說不要彆的,隻要些家禽褪換下來的羽絨,自然無有不應。

唯有幾個家裡沒養家禽的婦媼很不好意思,又遺憾沒法知道飼料做法。

稚唯拿出第二套備案:“收集起來的羽絨我要做些彆的,所以需要一些人手幫忙清理羽絨。幾位大母若是願意,到時候一家出一個人幫我即可,時間大概在秋收過後。”

“那當然好!”

婦媼們聽後都覺得非常高興。

章媼則是嗔怪地看了眼稚唯,溫柔地推推她的後背,連連道:“好了好了,阿唯趕緊出去玩吧,你再在這待下去,夏家都要讓你給賣了。”

稚唯心中明了,章媼這是覺得她吃虧,說這番話意在提醒她不要太過心善,也提點在場的人,莫要覺得她年紀小就心安理得占便宜。

餘光瞄見幾個婦媼面露忐忑,稚唯視線平和地劃過她們滿布補丁的衣裙,對章媼解釋道:“怎麼會?此事我大母亦是知曉,這也是她的意思……”

為防止等會兒章媼還會再敲打眾人,自知自己隻是乾無本生意的稚唯索性拉著她走到廚房外,悄悄在她耳邊說道:“放心吧,章大母,阿唯不會吃虧的,等到了冬天你就知道了。”

章媼微愣,偏頭見小女子的目光篤定平靜,便也不再說什麼,反而心有所悟般笑道:“好,那到時候,章大母就等著看阿唯還能帶來什麼驚喜。”

稚唯打蛇上棍,半撒嬌道:“章大母很想知道的話,不如再幫一幫我?除了新安裡以外,其他鄉裡的羽絨我也想要。”

章媼若有所思點頭道:“好,我幫你一起收集。”

稚唯眨眼,笑得眉眼彎彎:“多謝章大母。”

其實她也隻是試探一下,不行的話她就委屈委屈自己去聯係王離或者蒙恬。

但見章媼如此爽快地答應下來,稚唯倒是對章家在這附近十裡八鄉的名望有了新的認知。

係統感知到同伴的蠢蠢欲動,咳咳兩聲,提醒道:“章家如今四

口人都忙得不可開交,阿唯你若是還有些彆的想法,一時半會兒也最好彆交給他們了。”

稚唯立時微笑起來。

[瞎說什麼大實話,我有那麼周扒皮嗎?]

係統:“……”

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說的是什麼?

〈63〉

三言兩語解決完羽絨來源的問題,稚唯告辭離開,回到夏家。

夏翁和夏媼果不其然已經平靜下來,雖然時不時有些心不在焉,但好歹水磨的整體構造沒有搭建錯。

“大父,”稚唯故作無事地提議道,“要不要再找幾個懂木工活的人來幫你?”

章邯尚未歸家;章隕忙著磨豆漿,而且也不會木工活;公輸師徒又早早跑路。

光靠夏翁自己製作水磨、水碾的話,會很累吧?

然而夏翁卻是果斷拒絕:“不用。”

哪怕知道此時家中隻有他們三個,他還是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降低聲音,鄭重道,“咱們家現在,不適合再進外人。”

稚唯:“……”

之前那四個車夫奴仆尚且在家的時候,夏翁也沒有這樣小心翼翼,難道钜子令比“韓國貴族後裔”的秘密還重要?

她神色複雜道:“不然,就去請幾個墨家弟子來幫你?”

夏翁控製不住“啪嗒”掰斷一根木條,面色扭曲了一瞬,在短短幾息內,如同飽經滄桑般,目光哀怨地看向稚唯:“女孫彆鬨,钜、那東西現在絕對一定不能拿出來!”

“……我沒有要暴露它的意圖。”

稚唯抹了把臉。

“我的提議也跟那個東西無關——大父你是墨家,請幾個同門弟子來幫你做工不是很正常的事嗎?你若是不介意,邀請公輸家的也行。”

“這、這樣啊……”

夏翁尷尬地捋捋胡子,但他糾結了一會兒,還是搖頭。

稚唯歪頭看向夏媼詢問她的意見。

大母雖然是楚墨,但對待墨家沒有夏翁那樣熱血上頭,除了武力值高一些,在思想方面並沒有表現出對墨家某些道義的絕對堅守。

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如果夏翁是墨家的“內門弟子”,那夏媼就是“外門弟子”。

稚唯都懷疑最初是不是因為大父是墨家,所以大母才順勢入了墨家,這無關思想信念,純粹是“家屬”身份的影響。

夏媼確實是比夏翁平靜得更快,但被自家良人緊張兮兮注視著,她無語一陣,還是選擇妥協:“算了,阿唯,你大父願意累著,那就讓他自己忙去吧。”

夏翁不在乎夏媼嫌棄的語氣,不停地點頭。

“行吧。”

稚唯歎氣,然後對夏翁伸出手。

“什麼?”夏翁警惕問道。

“我來保管。”稚唯說得沒頭沒腦,但她知道大父一定能聽得懂,並理直氣壯,“那是屬於我的'見面禮'。如果無人達到持有它的條件,那就由我暫為保管,這是我和公輸子的協議。”

“那老家夥……”

夏翁聽到“公輸子”後不免嘟嘟囔囔,但整個人卻是舒了口氣。

他迅速從前襟中掏出钜子令還給稚唯,然而到底是忍不住多囑咐一句:“彆隨意現於人前啊。”

稚唯好笑地道:“明白。”

她和夏翁彼此心知肚明。

夏翁其實並不擔心钜子令保存在稚唯手裡,他隻是怕消息走露,或是女孫莽撞拿出钜子令,最終給自己引來麻煩。

稚唯當著夏翁夏媼的面,將钜子令鎖進機關箱內,鑰匙串繩直接掛在脖子上,藏進衣服裡。

章媼見狀卻像是聯想到了什麼記憶。

“阿唯等等。”

她回到自己房間翻找了好一會兒,最後握著一把黃銅鑰匙回來,並在稚唯好奇的目光中,將其和機關箱的鑰匙一並串好,重新戴回她的脖子上。

“大母,這是什麼的鑰匙?”

“一些舊物。”夏媼含含糊糊道,“本來就是你的東西,隻是你之前的情況……現在你好了,理應儘早還給你。”

稚唯蹙眉。

她的舊物?

她之前就是個“癡兒”,能有什麼舊物讓夏媼不能直說?

稚唯偏頭,詢問般地看向夏翁,發現老者竟然刻意背對著她,悶頭刨木頭去了。

稚唯對這樣逃避的態度又氣又笑,卻是隱約有了猜想的方向。

她收斂笑意,眼神關注著夏媼神情的細微變化,輕聲問:“是我阿父、阿母的……物品?”

遺物。

除此之外,稚唯想不到能有什麼東西讓大母不好說出口,卻又歸屬於她。

再根據夏媼聽到“阿母”一詞時,目光閃縮的反應,她就更加肯定了。

稚唯想了想,問:“我能去看看嗎?”

夏媼關切地看過來,“阿唯……”

“沒事的,大母。”稚唯反過來寬慰道。

她並不是真的孩童,對這個世界的父母毫無印象,就連聽到“阿父阿母”的稱呼,心裡也一丁點感覺都沒有。

這似乎不太正常。

但稚唯沒有忘記,她會變成“癡兒”就是因為原身年幼時受到了不知名的刺激,這或許跟她的身世有關係,由此,這具身體會淡忘掉對父母的本能感情並非不能理解。

稚唯對往事不急著追究,想看一眼遺物,隻是為了給實際夭折的原身一個交代。

但令稚唯沒想到的是,夏媼猶豫半天也沒有給個準話。

明明已經將鑰匙給了她,卻又不給她對應的箱子或盒子……

自相矛盾。

稚唯輕輕碰了下黃銅鑰匙,隻能推斷夏媼是不確定她看到遺物後,會不會猜出他們一家的身世,所以才會左右為難。

可……

稚唯眼神飄移,滿心無奈。

她早就已經猜出來了啊。

稚唯深深歎了口氣,在夏翁夏媼疑惑的注視下,跑去

推開院門,小心檢查夏家的周邊。

確定附近無人後,她跑回來湊近二老,斟酌著重點用詞,以氣音問道:“……跟貴族有關?”

我們家是貴族後裔嗎?

夏翁、夏媼:“!”

看到他們震撼、狐疑、不敢置信的目光,稚唯嚴肅面容,重重頷首,表示自己不是胡言亂語,並肯定他們的懷疑:“沒錯,我早就猜出來了。”

夏翁、夏媼:“!!!”

二老看看彼此,恨不得用目光尖叫。

所以阿唯是怎麼猜到她是貴族的啊!

稚唯等著大父大母交換完眼神,不等他們想出搪塞的說辭,又指了指鹹陽的東方,繼續問:“真正的家……離秦國很近對吧?”

這不是稚唯猜的,是上次問大父大母的時候,他們說過,一家人很早之前是從潁川郡遷居到的楚國安豐縣。

潁川郡是韓國故地,離秦國不遠。

見夏翁和夏媼居然陷入遲疑,稚唯心道,難不成他們還想改口,告訴她,上次是他們說錯了?

稚唯遲遲等不到回答,便直接給予最後一問:“與秦國內史隻隔著三川郡對吧?蒙中郎給我畫過大致的郡國圖,大父大母不要騙我。”

夏翁、夏媼:“……”

看著二老雙雙瞠目結舌,慌亂無措的模樣,稚唯挑眉,貼心地轉過身去,道:“你們商量一下要不要跟我承認。”

“……”夏家翁媼面面相覷。

夏媼突然伸出兩隻手瘋狂比劃著。

她:最後周王室當時被呂不韋遷到哪兒來著?

夏翁寫在手心:陽人聚。

夏媼追問:陽人聚在哪兒?

夏翁遲疑道:三川郡。

夏媼剛要鬆一口氣,夏翁又道:可她生父那邊……好像是在野王。

夏媼不抱希望地問:野王在哪兒?

夏翁苦著臉:河內郡。

夏媼閉閉眼,堅強地問:那河內郡?

夏翁唉聲歎氣:確實和內史隻隔著三川郡。

夏媼:“……”

但夏媼不死心,還想要繼續問。

此時稚唯卻悠悠地揚聲問了句:“大父大母商量好了嗎?”

夏媼頓時一陣心慌意亂。

來不及細想,她一咬牙,哆嗦著伸出手抓住稚唯,緊盯著她,話都說不利索。

“阿、阿唯,你……你……”

見大母滿臉糾結、歉疚和茫然,稚唯趕緊反手扶住她,安撫道:“我不是說了嗎?我早就猜出來了,我不在意這些事。”

稚唯確實不稀罕當什麼貴族,尤其是六國貴族,頂著這種危險度極高的頭銜,她要怎麼在秦朝發光發熱?

“阿唯,你聽大父說,我們、我們……”

夏翁想解釋,卻呐呐不知說什麼好。

稚唯主動抱著他胳膊,軟聲道:“大父大母,我知道你們隱瞞此事是為了安全起見,希望一家平安,我

也是這麼想的。

但既然我已經猜出來了,以後還有類似的事,便不要再想著瞞我了。所有的秘密應該我們一家人共同承擔,不是嗎?”

見夏翁和夏媼反應這麼大,稚唯心裡多少有點後悔。

但身處秦國都城,她如今備受轄製,之後會是什麼狀況也不好說,稚唯真的很擔心,如果不挑明這件事情,以後萬一遇到什麼突發情況,他們一家人來不及對口供,會不會露出什麼破綻?

為了安撫二老受驚嚇的心,稚唯假裝不以為意,口出狂言道:“要我說,有什麼好在意的,不就是……嗎?”

為保險起見,稚唯將“韓國貴族後裔”幾個字模糊了過去,隻著重表達自己的態度。

“我才不稀罕這個名頭,我們一家人就當普通黔首就挺好的。”

“而且,隻要我們不做違法亂紀的事,不跟大秦對著乾,就還是如以往一樣生活就是,大父大母不要覺得愧疚,也不用擔心我會覺得有落差。”

“……”

夏媼和夏翁聞言心情複雜,又莫名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嗎?阿唯到底知不知道周王室的後裔代表什麼啊?

擁有這樣的血脈,縱然是有再傑出的天資,也要看大秦給不給你發揮的機會。

而更大的可能,卻是會像那些亡國貴族一樣,被終身困在某一處醉生夢死,最終抱著錢財和“貴族”的名姓慢慢腐爛。

女子則更為不易……

夏家翁媼不願意深想下去,更是抵觸把那些命運多舛的事情往稚唯身上聯係。

等回過神來,見小女子情真意切地關心他們,夏媼一時半會兒實在想不到該說些什麼才好,隻能重申自己的心意。

“阿唯,無論如何,大母都會保護你的。”

夏翁立馬緊跟道:“大父也是!”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子推肯定也是這麼想的!”

稚唯莞爾笑道:“我也會保護你們的。”

互表心意後,稚唯還不忘強調:“拋開新秦民的身份,咱們就當自己是楚人。”

說完,她覺得還是多給些時間讓夏媼、夏翁平複心情,於是主動提出再出門轉一轉,讓二老在家休息。

可夏家翁媼目送小女子離開後,卻是相互對坐,沉默了好半晌,始終無法真正冷靜下來。

夏媼“唰”地起身,又圍著夏家搜尋了一圈。

確定周圍安全後,她回來擰著眉頭,對夏翁低聲道:“你說,阿唯到底是知不知道自己是……啊?我怎麼總覺得,剛才她說的話有哪裡不對勁呢?”

“不知道啊。”夏翁苦著臉,滿目糾結,就差把胡子揪下來了,“之前咱們跟阿唯說,搬去楚地之前,咱們一家住在穎川郡……我現在想起來,這地方跟秦國內史也隻隔著一個三川郡啊!”

“哎,”夏媼長歎一聲,“也不知道子推那邊查的如何了?”

夏翁遲疑道:“子推此前最後一封來信說他在齊國,他好

像在那裡逗留了很長時間,你說,阿唯的生父會不會不是衛國人,而是哪個齊國人吧?”

夏媼死死皺著眉頭:“可當時咱們遇到阿唯生母的地方,離齊國可遠了。”

夏翁憂愁道:“希望彆是齊國人吧,要不然阿唯也太慘了,兩個母國都被秦國所滅,阿唯現在還給秦國乾活!”

夏媼使勁打他一下,惡狠狠道:“阿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再說,阿唯一直在楚國長大,跟那兩個國家有什麼關係!”

“可、可是,”夏翁揉著肩膀,期期艾艾提醒老妻,“楚國也是被秦所滅啊。”

夏媼:“……”憋屈。

婦媼一時間滿肚子火無處發泄,抽起一根木條“嘎吱”折斷,再抽一根。

夏翁張了張嘴,又果斷閉上。

……算了,“水農具”什麼的,大不了他再重新搭建就是了。

〈64〉

[真好,這次跟大父大母互相說清楚,以後我們對外說辭就能統一一致了。]

除此之外,雖然因為公輸子的原因,憑空多了钜子令和連弩這樣的變數,但總體來說,她自己的計劃,新農具和豆製品的進程都很順暢。

稚唯對此感到滿意而舒心。

係統“呱唧呱唧”給她鼓掌,鼓勵她道:“那我們下一步要做什麼呢?是不是要著手乾點跟醫學本醫有關的事情了?”

[當然。]

心情愉悅的稚唯躊躇滿誌。

[算算時間,秦王政該回來了。]

係統調侃道:“你還挺惦記任務目標的,還以為你不關注他呢。”

[怎麼會?]

稚唯笑容燦爛。

[隻要秦王政回鹹陽,那夏無且太醫丞肯定就回來了——我還想跟他合作呢!]

係統:“……”

係統默默給稚唯發了個表情包。

【秦王政:終究是錯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