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鹹陽建章鄉(1 / 1)

〈52〉

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但退熱之後,稚唯反而恢複得很快,讓其他人欣慰放心的同時,又不免感歎“夏女醫不愧是醫家聖手”“自己生病也能自如治療”等等。

但隻有稚唯和係統知道,以她的身體狀況,縱使高燒也不至於讓她一下子暈倒甚至夢魘,不過是心理因素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如今稚唯平靜下來,病情自然就好轉得快。

——係統其實也在驚訝。

它得知同伴那番心事無法訴之於口,哪怕理解不了,也想儘力安慰,可看到稚唯一如既往的淡定模樣,它發覺自己沒有用武之地。

“阿唯你真的沒事了嗎?”

係統偷偷查看稚唯的心理健康指數,嗯,90分上下,確實不是對外故作輕鬆。

[能有什麼事?想不通就直接問我,彆瞎琢磨。]

被係統探查,稚唯自身是有感知的,不輕不重敲打它一句。

係統乖乖道歉:“對不起,但你之前的樣子……不是被那兩個隸臣的所作所為打擊到了嗎?”

[與其說是打擊,不如說我是被再次提醒了一遍‘防人之心不可無’。]

稚唯拿著小刀,悠閒地采割著豆芽菜,一邊歎笑。

[但反過來說,哪有千日防賊的?我還沒有脆弱到因為個彆人的作為而對所有人失望。]

“是這樣嗎?”係統對人心懵懂,稚唯怎麼說它就怎麼信,高興道,“不管怎麼樣,你隻要彆不開心就好!”

稚唯隨口回道。

[放心,你就當我是短暫的emo,emo完了就好了。該做的事還是要做。]

她不可能放棄時空委托任務,也沒辦法對廣大民眾的生活視而不見。

那還能怎麼辦?

裝聾作啞不是她的性格,隻能迎難而上。

但她自我認知很明確,她就是個普通人。

她心懷柔軟,無法對受苦受難者冷心冷血;她有勇氣懷揣著一點“總要做點什麼”的火種;她抱有“即使可能受傷也不願放棄”的倔強天真。

——她能怪誰?

怪她一直所經受的教育,還是孕育祖國的這片土地?

稚唯覺得這個答案無解。

但她又並非是完全的理想主義者,骨子裡依舊有利己的成分,做不到像各個時期的改革者那樣,一腔熱血,頭破血流渾不怕。

所以她選擇向這個時代妥協部分準則,努力適應環境,再去行以改變。

稚唯撩開車簾,將裝有豆芽菜的提籃交給隨行馬車旁的衛士,請他們送去廚下。

“看來吾等又有口福了。”衛士笑道。

稚唯淺笑回道:“量不多,也就一人一口嘗嘗。”

雖然她病好了,但蒙恬沒有撤走近衛。

這些衛士並沒有對調崗表示不滿,每天嚴守職責,除了隨行保護以外,對每個來拜訪、看望她的人

都加以阻攔,必先通告她,得到她的允許才放行。

蒙恬不撤走他們,稚唯便假裝忘記此事,同樣沒有提。

與之相對的,哪怕她坐在馬車裡明明聽得到什麼人來,她卻默許了衛士好像多此一舉的通告行為,甚至外出時也隨衛士在後面跟著。

這導致從前有事沒事就能來找她的羊軍醫、程大廚等人漸漸減少了前來的次數,連跟她說話都不再像原先那麼隨意。

就這麼度過兩天,稚唯依舊對任何人平和以待,彆的什麼都沒乾,卻直接拉開了和其他人的距離。

[近之不恭,遠之則怨……]

係統沒聽清:“阿唯說什麼?”

[與他人過於親近就會失去尊重,過於疏遠則會引來埋怨。]

稚唯解釋完,低頭繼續跟針線較勁,最後成功把手指紮破。

她放下縫線歪歪扭扭的長褲,撚了下指腹暈開的血珠,眼神微微放空,好似自言自語道:“蒙恬沒有撤走近衛,是不是也想告訴我這個道理?”

那晚審判隸臣的罪行,軍法吏隻問到他們是因想搶奪黃精而殺人未遂,但一點也不關心隸臣想搶黃精是為了什麼。

其他人同樣不關心,稚唯呢?她也不怎麼在意。

因為不管是隸臣想自己吃、給家人吃,亦或是想當作跑路和日後生活的本錢,他們這些懂秦律的人都知道這些想法根本不可能實現,除非國家司法程序陷入癱瘓。

稚唯在安豐縣時,能借著宣傳驅蟲藥和基礎衛生知識的機會順手教士卒們學幾個字,但要短時間內改變隸臣妾的矇昧思想卻不現實。

那她隻能在彆的方面充充架子。

比如,讓羊軍醫和麥軍醫重新意識到她的“地位特彆”,以後彆隨意言語談及她,還把他們的教學內容毫無防備掛在嘴邊討論。

這次得虧他們碰到的是真黃精,萬一是烏頭一類的有毒藥材呢?

那整個殺人未遂事件豈不是成了大笑話。

又比如,讓隸臣妾知道她不好惹,對她更加敬畏。

——若那日羊和麥說,黃精是蒙恬要的,兩個隸臣敢動搶奪的念頭?估計保護都來不及吧,就怕蒙恬沒得到東西會遷怒他們。

[可我也不能隨便打殺兩個隸臣妾以儆效尤。]

稚唯擦掉手上的血珠,吐槽道。

[這樹立威嚴的事真不好乾。]

係統迷糊問:“但阿唯,你地位特殊的事,羊軍醫等他們應該知道啊!”

稚唯自我反思道:[因為人是情感動物啊。知道歸知道,但我若以平等態度對待他們,這等參差認知慢慢也會變得界限模糊。我如今的行為就是在重新提醒他們。]

這事真說起來,稚唯還有點難以言表。

說是她的錯吧?很牽強。

說跟她沒關係?也有關係。

但她到底沒什麼損失,還白得一顆黃精,最後結果卻是羊、麥、程等人遭到她的“疏遠”。

掰扯不清。]

稚唯放棄糾結內耗,抱著衣物呼喚在跟夏翁趕車的夏媼。

“大母彆聊天了,快進來幫我!”

入秋後天氣會逐漸轉涼,夜晚充當被衾的獸皮隻會越加越多,蓋在身上很是沉重,而麻布絲綢又不夠保暖,稚唯有意早做準備,看能不能做出“夾層??[]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就先拿衣裳試試。

嘗試的結果很不理想,她算是知道為什麼舊/中國時期,小小一枚繡花針都得依賴進口了。

如今經濟富裕的齊國最先出現鐵針,毫無疑問,那是貴族之家才能使用的,而青銅很難製成細小的縫衣針,所以黔首們最常用的還是從上古流傳至今的骨針。

這玩意真得不好使。

稚唯隻是試著把兩條褲腿縫起來,就煩躁得差點祭出自己針灸用的金針。

係統叫著“彆彆彆”,勸道:“那可能是你們家價值最高的東西,可彆糟踐了。”

[我知道。]

稚唯也隻是說說而已,金子不好得,且她讓係統簡單查看過,她的金針裡還摻雜著其他微量金屬,讓其質地不至於太軟。

她不知道夏子推是怎麼搞來的,但要是壞了她會心疼死。

骨針不好用,夏媼卻是用習慣了,稚唯和係統閒聊兩句話的功夫,一條完整的長褲就在夏媼手下成形。

“阿唯想穿胡服?”夏媼好奇地問。

“倒也不是。”

稚唯又不騎馬,還是本就習慣穿裙子的女生,當前上衣下裳的製式在適應過後,對她影響不算太大。

“我是想試試能不能把衣裳做成雙層的。”

稚唯拿兩塊布重疊起來對夏媼比劃道。

“行是行,但沒必要。”

夏媼摸摸女孫的腦袋,仔細跟她解釋道。

“你說的雙層衣很簡單,懂點針線活就能做,等到了冬日,大家就會在夾層裡塞蘆花、稻草、布頭充暖。但這樣的衣裳,當然還是不如獸皮暖和。”

而夏家不缺獸皮。

夏媼覺得自家女孫又是為了其他黔首著想,建議道:“所以,阿唯若是想讓大家不挨凍,與其研究雙層衣,不如想想還能往夾層裡塞什麼好。”

稚唯無奈道:“我是有想法了,但是……”

話未說完,就被係統突然的通知打斷。

“叮!限時任務觸發:請為今年的冬天預備防寒保暖措施,降低風寒概率。”

係統興奮道:“阿唯,本次限時任務沒有指標,依照最終成果發放獎勵,而且具體獎勵還可以根據你的需要來調整,很劃算哦!”

稚唯確實感覺這次的任務要求比較寬泛,既沒有限製人數也沒有規定地域範圍,自主性很大。

[限定時間呢?到明年春天?]

係統糾正道:“最後期限是明年的春分,在此之前,你可以隨時結束任務,申請結算獎勵。”

[明白了。]

還是時空任務一貫的作風。

給她的自由度高,但不告訴獎勵都有什麼,等於是一切按照績效考核來,都是對打工人的套路罷了。

稚唯沒什麼意見,反正又沒有懲罰,她壓力不大。

“阿唯?”見女孫遲遲沒有下文,夏媼隻好提醒道,“你想到了什麼???[]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啊……”稚唯回神。

其實她方才想到的夾層填充物就是羽絨,但如今的縫線針孔太大,這種輕飄飄的東西一定會跑出來。

稚唯本想對夏媼仔細說明此事,又轉念一想,她覺得會有跑絨問題也是根據經驗想當然,具體情況未曾親眼見證,就算說也說不到點子上。

於是她改口道:“大母近日幫我留心些,若是軍中吃什麼雞鴨鵝,就讓廚下把它們的羽絨留下來。”

稚唯想了想,補充道:“羽毛也留下吧。然後再找幾個隸臣妾,試著用草木灰或者肥皂,把毛、絨分彆處理乾淨,多多晾曬。”

夏媼一聽就知道女孫要做新東西,爽快答應:“好,要多少?”

“有多少收多少。”

係統冒出頭來,垂涎道:“阿唯,那些野兔的毛毛也很軟哦~”

稚唯:“。”

[你說得對。可如果黔首能輕鬆抓到野兔,或者他們會養殖兔子,那為什麼不直接用兔皮換錢?]

係統立馬蔫了:“哦。我這算是’何不食肉糜‘嗎?”

[……不至於。]

稚唯心想,她生病的時候係統也很著急,這點小願望何必讓它失望。

於是當天駐營時,帶著衛士出去溜達了一圈,帶回來一窩兔子。

大兔子老兔子切丁,下鍋翻炒,稚唯還特意撒了一把鮮花椒提味,用以佐餐。

三隻兔崽崽同樣下鍋,卻是活蹦亂跳。

[來,統!]

稚唯單手抱著臨時充當兔子窩的陶鍋,另一隻手拿著石板,半蓋著鍋口避免小兔子跳出來。

她吃著夏媼喂給她的兔肉,語氣豪氣萬丈。

[想摸哪一隻,我摸,你感受。]

係統:“…………………”

魔鬼嗎你?!

係統自閉,其他人卻很開心。

衛士們偷偷感慨,在夏女醫身邊經常能吃到美味,女醫舍得用油,用香料,還不避諱他們學習怎麼做好吃的,真好,都不想回去了。

“哦?那要不以後也彆回來了?”

一道涼絲絲的聲音從後方響起。

衛士們面面相覷,等反應過來,嚇得連忙起身行禮。

有一近衛機靈地回道:“吾等皆聽中郎將軍令,讓吾等保護女醫,吾等便保護。讓做彆的就做彆的。”

蒙恬笑罵道:“軍令必然要聽,就是舍不得夏女醫一口吃的是吧?”

知道將軍沒有真的生氣,衛士們裝傻嘿嘿笑。

然而,輕快的氛圍過後,蒙恬又嚴肅道:“若是尋常地方,我自不管你們,但既然知道軍令之重,這種話便不該說。

下值之後自去找法吏,一人五軍棍,小懲為戒。”

眾衛士神色肅正,紛紛行禮應諾。

隻是應下之後,不免似有若無去看一旁的小女子,暗藏忐忑。

係統也顧不得自閉,抱著跟衛士們一樣的心態,急忙問稚唯:“阿唯,蒙恬不是在敲打你吧?”

[你想多了。]

為示尊重,蒙恬到場後,夏家便沒有再繼續吃飯,這片刻間歇發生的事情,他們都看到了。

稚唯淡定地擼著兔團子,不為所動。

這些衛士是奉命保護她,但她對他們沒有責任,就連分食也並不是常態,隻是飯做多了就順手分一些。

她又不為收買人心,搞那些亂七八糟的乾嘛。

蒙恬訓斥責罰衛士是為他們好,也是為她好,否則……

防止係統再一驚一乍,稚唯直接跟它點出重點。

[這些是近衛,不是蒙家家將,嚴格意義上講,他們都隸屬於秦王政。若是方才他們的話傳出去讓有心人聽到,你覺得我會怎麼樣?衛士會怎麼樣?]

鑒於她的年齡和性彆在這裡,她或許沒影響,但這些衛士想要再往上晉升,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哪個主帥會想要一個為口腹之欲就動搖的士卒?

係統頃刻間打消對蒙恬的疑慮,轉換成對衛士們的同情。

稚唯都不知道一隻統哪來那麼多情感起伏。

她抬頭看看蒙恬,起手邀請道:“來都來了,中郎將不如一起用飯?”

蒙恬輕笑道:“阿唯這是要把我謀劃成‘共犯’?”

“怎麼會,將軍知道,軍中之事我從不插手。”

稚唯毫無障礙地說出這句話,暗示她不是為衛士們求情。

“知道,”蒙恬接口,半開玩笑道,“阿唯隻是放不下任何跟自己有關的事而已。”

他輕提衣擺,入席就坐,在程大廚上案幾碗筷時,對衛士們擺擺手,嫌棄道:“行了,本將跟夏女醫並無嫌隙,還不趕緊退下?”

近衛們裝作聽不懂,連連說著“吾等沒這麼想”“吾等隻是在等將軍指令”,然後你踹我我踹你,抱著各自的碗飛快離開。

稚唯調侃道:“果然中郎將深得軍心。”

不然近衛們可不敢跟蒙恬玩笑。

蒙中郎回得滴水不漏:“不論將軍、士卒,都是為王上征戰。”

稚唯微笑點頭。

行,什麼叫大秦優秀打工人?這就是。

兩人隨即不約而同轉開話題。

蒙恬看看兔肉鍋,又看看“兔子鍋”,好笑地問:“阿唯想養野兔?”

稚唯答非所問:“將軍不覺得兔毛很暖和嗎?或者說,帶毛的就沒有不暖和的。”

蒙恬指正道:“那是因為它們有血有肉,是活物,跟毛關係不大。”

稚唯:“……”算了。

她直言說明自己想製作羽絨服的想法,征詢蒙恬的意見。

之前夏媼提及黔首們會用蘆葦稻草填充衣物,稚唯就在想,那怎麼可能沒人注意到羽絨?

趁著打獵的時候,她詢問幾個近衛後驗證了自己的猜測。

還是雞鴨鵝少啊。

個體家庭不會養太多禽類,收獲的羽絨少,也就感受不到這東西的好處。

貴族豪強有充足的獸皮禦寒,不會稀罕家禽的“賤毛”,而他們喜愛的珍貴鳥獸的羽毛,隻會被做成華麗的“羽衣”,讓他們穿在外面彰顯身份和權勢。

此事解決辦法很簡單,就是擴大養殖規模。

稚唯一開始想知道都城大約有多少戶人家飼養家禽,但周圍沒人知道具體數值,她隻能以安豐縣為參考舉例,在整合信息後基本確定,以一縣的家禽數量,想要在今冬讓縣城每一戶擁有一件羽絨服都很難。

距離冬天的時間太短了,季節也不對,沒辦法低成本繁育家禽。

就算從當下開始收集整個鹹陽的羽絨,今冬能溫暖三分之一的鹹陽就挺好。

事實上,稚唯現在跟蒙恬談及想法,開口就是“五年計劃”。

好在蒙恬沒有認為她在異想天開,或是讓她過幾年再說,反而很認真地問詢起有關於羽絨服的細節。

稚唯對此知無不言,同時在心裡肯定,雖然沒有消息透出,但秦王政此時一定已經將匈奴放進了未來的軍事計劃裡。

打百越可用不著預備保暖措施。

係統對蒙恬還保留著因他有心保護稚唯的好感,猜測道:“蒙恬也許就是關心民生,不想讓黔首受凍呢?”

[我沒說他不關心,這不是輕重有彆嗎。]

換做是稚唯,問到底是把匈奴趕出去重要,還是讓百姓不挨凍重要,她站在曆史長河之上,再糾結也能做出選擇。

蒙恬的確不能親眼看到未來匈奴帶給中原的危害,但他是軍事家,單看他向秦始皇提議修長城這一點,就能發覺他目光長遠,戰略正確。

稚唯一時走神,描述起成熟的養殖業前景,一個不小心說過了頭。

“雞鴨可以供應肉蛋,增強人的體魄;羽絨可以充為衣被的內容物,禦寒保暖;趕上蝗災,還能提前把雞鴨放出去吃蟲卵……”

“啪!”

稚唯陡然回神,見是蒙恬不慎打翻杯盞,

青年武將卻無暇顧及濕掉的的衣擺,直直地看著她,細問:“你說什麼?”

稚唯:“……”糟糕。

她尷尬地輕咳兩聲,正坐直身,起手行禮:“阿唯絕對沒有詛咒大秦遭天災的意思……”

“不是這個。”蒙恬抬手打斷她拜下去的動作,抓出重點問,“阿唯說雞鴨吃蝗蟲?”

稚唯一愣,反應過來自己的失言,卻沒反駁,隻謹慎地回道:“雞鴨吃蟲子,蝗蟲不也是蟲子?吃不吃的……試試不就知道了?”

又不是隻有蝗災時才有蝗蟲,要做個實驗應該不難吧?

蒙恬聞言同是一愣。

也對,

眼見為實。

他道:“好,我記下了。”

稚唯低頭瞄了一眼,見蒙恬手指不自覺搓撚著,似是在思索什麼,便沒再繼續說羽絨的事,左右等她做出成品還需要一段時間。

〈53〉

-公元前223年,秦王親到樊口受俘,責備負芻弑君之罪,廢為庶人。

新楚王熊啟戰時繼位,存在時間太短,楚國民眾對其印象不深,相比之下,前楚王負芻更能頂起一國之君的頭銜。

而讓楚人親眼看著自己的國主被廢,打擊他們複國抵抗的念頭,此舉政治意義濃厚。

歸途鹹陽中,秦王政心情不可謂不好。

恰好蒙恬接連送來的石轉磨圖紙、美食食譜等,少府皆成功複原,秦王政便於一日午後設宴隨行眾臣。

——沒有膾的那種。

自太醫丞夏無且得秦王政恩典,給諸位朝臣分發驅蟲藥後,這道“美食”就徹底從君臣的案幾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且大家的意見難得實現統一。

誰要是嘴饞生魚片就自個兒回家吃去,敢大庭廣眾提起,頭給你打歪。

這日宴會設於戶外,風和日麗,天氣舒爽。

秦王政居於高坐,看底下其樂融融,臣子們互相恭維,倒也沒有不耐煩。

因心情不錯,他對臣子的敬酒來者不拒,沒一會兒,眼底便泛起輕微的醺意,然聽到趙高躬身稟報的話,又轉瞬間恢複清明。

“王上,蒙中郎的信。”

“呈上來。”

秦王政換了杯盞,抿下兩口蜜水衝去酒意,待趙高去掉兩卷竹簡的泥封,才接手查看。

因君王並無特彆表示,朝臣們便沒有刻意停下聊天,但所有人的注意力無不在被高坐之上的人牽動。

當發現秦王政的眼神開始投向下方,他們自然而然住嘴,傾聽指示。

“蒙恬送來了兩種作物,趁著諸公卿都在,一並品嘗。”

君王說得輕描淡寫,好似尋常,其他人可不敢輕視。

趙高取走秦王政示意的第二卷竹簡,去少府傳達王令;朝臣們則是行禮謝過賞賜後,開始考慮怎麼問。

“王上,”最先坐不住的當屬治粟內史,“敢問蒙中郎送來的是何種作物?”

秦王政掃了眼竹簡,確定道:“玉延,蹲鴟。”

什、什麼?

大部分朝臣皆是茫然。

治粟內史面色古怪,語氣遲疑地解惑道:”玉延,當是災年饑民常用來充饑的……糧。”

想到等下他們君臣要吃這東西,治粟內史體貼地把“野山根”換成“糧”。

“但這蹲鴟……”

治粟內史表示自己才疏學淺。

倒是張蒼努力回想一陣,“咦”了一聲,行禮道:“臣曾在大父的手劄中見過‘蹲鴟’的記錄,似是長於巴蜀之地的某種……糧。”

彆問為什麼換詞,問就跟治粟內史同樣的理由。

已有兩位同

僚搶先發言,且上首的秦王政點頭表示認同,其他朝臣自覺不能顯得真才疏學淺,隻能絞儘腦汁從各個方面來展開討論。

比如蒙中郎為什麼要送來兩種充饑的“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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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雖然很感謝治粟內史和張禦史的體貼,但他們又不是傻子,不會聽不出來他們的潛台詞。

比如誇讚蒙中郎在外還不忘關心民生。

比如……

“王上,”李斯若有所思問,“這兩種作物可跟那位夏女醫是否有關係?”

秦王政挑眉,反問道:“如何認為?”

李斯指指案幾上還沒吃空的碗碟,咳了一聲,委婉說道:”那位女醫似乎對吃食頗有心得。”

其實李斯碗裡的隻是素面,他指代的是面粉背後的石轉磨,但秦王政看過蒙恬的信件,見狀不禁啞然失笑,玩味地道了一句。

“廷尉倒是跟她想到一處去了。”

李斯起初以為秦王政說的“他”是蒙恬,還疑惑什麼意思。

直到侍者端上來新的餐食,他才恍悟“她”是指那位夏女醫!

李斯暗自忖度,秦王政方才說起從未謀面的小女子,語氣卻很是熟稔的樣子。

嘶……蒙中郎到底給王上寄了多少信?夏太醫又在這中間出了多少力?

默不作聲將夏稚唯的重要程度提高一個等級,李廷尉忍不住感歎,果然還是得牢牢把握秦王政的信重啊,不然他得錯失多少機會?

待餐食全部上齊,趙高回到秦王政身邊,展開記錄食譜的第二卷竹簡,朗聲為君臣一一介紹。

“刀削面、油潑面、炸芋片、炸山藥片、芋頭燉羊肉、紅棗山藥小米粥……”

哈?這都什麼粗俗奇怪的食物?

到底是何人令蒙恬如此重視,頻頻傳信王上?

趙高面上微笑,心裡很是咬牙切齒。

想起蒙恬就想起蒙毅。

昔日他不慎被蒙毅抓住罪行,若非秦王政赦免,他就……嗬。

這仇他記在心裡,但可恨蒙家兄弟受秦王政重用,他隻能忌憚,卻不能做什麼。

如今又不知道從哪兒冒出個莫名其妙的“夏女醫”,竟然同時得到蒙恬和夏無且的認可,以至於讓王上也記住了此人。

而他靠自己從隱宮爬到現在的地位,一路戰戰兢兢,伏低做小,受了多少侮辱?!

就這樣,中途還差點兒被蒙毅毀掉!

不過一個小小的女子……

趙高緊握著竹簡,使勁壓下嫉妒,甚至嫉恨。

一個小女子哪來的滔天氣運?也不怕承受不住。

好不容易控製著語速報完菜名,趙高不忘表現自己的理解能力,一邊做出為主分憂的模樣,一邊不動聲色上眼藥,補充道:“雖不知道為何這樣粗淺命名,但以奴拙見,芋頭當是蹲鴟,山藥即為玉延不假。”

但沒人關心中車令的學識。

諸位朝臣看著琳琅滿目的美食,聞著濃鬱的香味,喉

嚨情不自禁微動。

秦王政當先起箸,先略過吃起來不太得體的湯餅,夾起一張薄如蟬翼的炸芋片。

脆脆的口感比較特彆,恰到好處的油脂增香不膩。

“可。”秦王政矜持地頷首。

這仿佛一個信號,朝臣們相繼拿起餐具,向自己看中的美食下箸,優雅而不失速度得進食。

一時間,宴會上隻聽得見讚不絕口。

“唔,綿軟可口,”王綰跟對面的隗狀笑道,“很適合我們這些老者的牙口啊。”

張蒼嗜甜,對那些鹹口的湯餅不感興趣,直接夾了一塊“聞名不曾見面”的蒸蹲鴟,在牛乳中充分浸潤,再裹上一層滿滿蜂蜜,送入口中。

“嗯~~~”

光聽張禦史這一轉三回的語氣,就知道滿意至極。

但是、等等,他怎麼記得自家大父手劄中說蹲鴟“食之難以下咽”呢?

張蒼沉默看著一案幾的美食。

嘶……難不成大父騙他?

那不至於吧。

治粟內史喝著紅棗山藥粥,也喝得很是迷茫。

這是他理解中的“饑民之賤物”嗎?

其餘朝臣更是心裡直犯嘀咕,張禦史和治粟內史說的跟他們吃的不可能是同種作物吧?

分明挺好吃的啊!怎麼就成饑民之物了?

話說他們之前怎麼不知道,原來還有這麼多種吃食做法?!

瞧瞧這湯餅,多合口味啊!比羊肉湯餅都香!

秦王政瞄了眼自己面前的兩碗面,很香,再看看底下武將嗦面的樣子……

算了,等回寢殿再吃吧,他不是很餓。

不是很餓的秦王政很快停箸,目光巡視一圈,停頓在某人身上。

“蒙毅。”

寡言少語的青年聞聽召喚,立即起身來到案幾前,回道:“王上?”

秦王政關心問:“在想什麼?對新吃食不喜?”

蒙毅一板正經道:“不是,毅隻是在想阿兄將兩種作物呈給王上的意思。”

“那你想出什麼來了?”秦王政淺笑問。

蒙毅短暫思考措辭過後,回道:“阿兄信中的山藥和芋頭應是玉延和蹲鴟沒錯,它們如今會成為美味,少不了其他食材香料的輔助,若是乾吃或者生吃,恐怕味道不好,甚至對身體有害,所以之前才會被鄙棄為‘饑民之物’。”

既然是饑民,哪有條件生火做飯?不過是像啃樹根草皮一樣,生吃下咽罷了。

堂上朝臣會有那般疑惑……終歸是因為三公九卿中出身平民的太少。

當然,他也是。

但誰讓蒙恬是他兄弟呢,他了解阿兄。

也多少了解王上。

蒙毅微微抬頭,視線放在秦王政的案幾上,不敢直視君王。

若阿兄呈獻給王上的真是什麼新奇珍貴的禮物,不拘於是食譜還是珠寶,王上怎麼也不可能直接讓諸位朝臣共享。

既然這麼做了,必然是與國事政事有關。

蒙毅福至心靈,正色拱手,向秦王政請問:“敢問王上,阿兄可有說,這兩種作物畝產多少?”

秦王政低聲笑歎:“真弟兄連心耶?”

遂將蒙恬的信件直接給他。

蒙毅恭敬接過,快速覽閱,看到畝產量的字眼,頓時瞪眼,震驚到失聲。

多、多少——?!

蒙毅艱難開口,第一反應想請罪:“王上……”他阿兄彆是被人給騙了吧?

“無妨,不過一片田地。”秦王政打斷他,隨手翻看著第二卷竹簡,饒有興致道,“待到鹹陽,此事就交由你和治粟內史負責。寡人拭目以待。”

“……是。”

〈54〉

“阿切!”

又打了一個噴嚏,稚唯揉著鼻子,深度懷疑自己被什麼人給罵了。

[可我又沒招惹誰。]

係統沉迷吸兔,敷衍道:“那你好厲害哦。”

[……]

稚唯當即拎著“兔手寶”的耳朵,將它放回陶鍋裡。

[我說不定是對動物毛過敏,不抱了。]

係統痛失擼兔的手感,委屈道:“啊!你故意的!你天天蓋獸皮都沒事!”

稚唯假裝聽不見,摸出刀筆開始寫食譜。

這一路上她已經寫了很多了,都是她突然想吃但沒法做的美食。

有的是手邊沒有原材料沒法做,有的是味道太香,避免被蒙恬王離控訴她“企圖動搖軍心”,所以沒法做。

後者提名山藥芋頭式薯片。

稚唯吃不上,就隻能寫寫字過過乾癮,偶爾王、蒙來,看到食譜想要,就給他們分享一份。

哼,這份吃不上的痛苦不能她一人獨占。

抱著這樣的心態,稚唯不光寫下用料做法,還把它們的味道詳細形容下來,用的都是通俗易懂的大白話,想到什麼寫什麼。

反正蒙恬真要向上呈送肯定還得再謄抄一份,總不能讓秦王政看她的美食隨筆吧?

“阿切!”

稚唯登時又一個噴嚏。

係統幸災樂禍道:“指不定蒙恬真就這麼乾了呢。”

稚唯不以為意道:[你想多了。]

寫完紅燒肉的做法,她沒再繼續,暫時停筆,揚聲問夏翁。

“大父,還有多久到?”

“今日午前必能到。”

那不就還有不到半個時辰了?

稚唯麻利地開始收拾馬車上的包袱箱籠,不忘問夏翁:“其他驢車上的東西,大母收拾得過來嗎?”

“她可以。”夏翁開玩笑道,“再說那些都不重要,隻要不把你丟了就行。”

稚唯回笑道:“放心好了,阿唯丟了也能自己找回家。”

閒聊間,半個時辰轉瞬即逝,當沿路的行人越來越多,當遠遠看到龍首原上龐大的建築群,當隱約聽到渭水嘩嘩流淌的聲音。

鹹陽城,終於到了。

“咦?”係統疑惑問,“都城沒有城牆?”

[是的,鹹陽沒有城牆哦。]

稚唯半撩著車簾,目不轉睛觀察著外面的“新世界”。

而他們所處的軍隊,隨著軍旗不斷指揮,也開始或合攏、或分散,再漸漸分離出多股小隊,一一離開。

夏家馬車也越行越慢。

王離特意騎馬過來,神色裡帶著回家的愉快,道:“蒙中郎一時半會是顧不上你們了,走吧,我帶你們去建章鄉。”

馬車轉向,稚唯最後遙遙看去,隻能望到隊伍最前方,蒙恬似乎在跟一個年輕人說話,但距離太遠,看不清面容。

“左右都在鹹陽,也不必特意道彆。”稚唯很快將蒙恬等人拋之腦後,抱著夏媼的胳膊嘀咕,“不知道我們住的地方怎麼樣。”

夏媼想了想蒙恬的作風,猜測道:“可能跟半個軍營差不多?”

……這還真有可能。

稚唯嘴角一抽。

或許是因為對此早有預料,當發現車隊甫一進入建章鄉,沿路的鄉人就手持農具警惕圍過來時,夏家都淡定了。

不過發生衝突是不可能的,王離還在呢。

“哎呀,是王小將軍!”

有人認出王離,立馬放鬆下來,招呼鄉鄰:“快去告訴章老丈!”

“不用了,”王離笑道,“我們自己過去就是,你們忙吧。”

“哎,好!”

圍過來的青壯老者們不再多言,雖然多看了好幾眼夏家馬車,滿目好奇打量,卻問都不問。

夏翁低聲道:“好嚴格的軍紀。”

若讓稚唯自己看,那些青壯分明都是農戶打扮,扛著農具不言不語時,壓根瞧不出有行伍出身的樣子,但就如夏翁所言,隻要他們開始說話走路,便能窺到端倪。

“建章鄉居住的都是什麼人?”

稚唯這麼想,也就這麼問了,反正他們人已經進來了,也沒什麼不能知道的吧?

王離先是反問:“蒙中郎怎麼跟你說的?”

稚唯重複蒙恬曾經的話:“都是祖上三代皆民風淳樸的老秦人。”

“這倒是也沒錯。”王離露出一種想笑又忍著的表情,補充道,“隻是他們還多是傷退的士卒之家。”

稚唯跟夏媼對視一眼。

好家夥,真給她安排到半個兵營裡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