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秦王斥天地(1 / 1)

〈32〉

直到啟程出發,夏無且都沒從蒙恬那裡得到答案。

越是接近壽春,他的心情就越是緊繃,還有點遺憾。

在安豐縣的這些時日,他脫離宮廷與君主,專心忙碌於治病救人之中,不需要顧慮太多,還能和誌同道合的小友切磋交流醫術,過的實在是舒心。

也不知道以後這種雞飛狗跳、啊不是……也不知道以後這種舒心生活還能不能有。

想到回來以後就得如以前一樣,時刻在外人面前保持謹言慎行,夏無且就覺得膩味無聊。

要他說,天天看君臣商討國家大事,面對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臉,還不如看夏稚唯和蒙恬鬥心眼有意思。

夏無且在心裡嘀嘀咕咕,步態沉穩地踏入行宮。

哪怕隻是短暫停留,君王的落腳地也不能隨便,可秦王政又很嫌棄風格奢靡頹廢的楚王宮。

再加上,楚國八百年基業,曆經四十二代楚王經營,王宮裡的玉石珠寶、絕品珍藏數不勝數,時已至今,仍還有一批戰利品沒有運走,人員來往複雜而吵鬨,不適宜讓秦王政居住。

但王宮住不得還有各處相對清靜的行宮,由秦王政隨便挑一處合心意的就是。

夏無且由侍者領著向秦王處理政務的宮殿走去,一路的巡防衛士無處不在,可謂是將行宮防守得密不透風。

秦王政哪怕是出巡也不會放下政務,身邊一直有朝臣隨行,保證政令運行通暢,留在鹹陽的長公子扶蘇和其他朝臣隻是聽令行事。

如今中郎將蒙恬人還在安豐縣,細數王上身邊的隨行重臣,能做出這種防衛部署的應當是太尉繚的親手筆。

剛這麼想完,夏無且就迎面看到禦史馮劫從王上的殿內走出。

兩人自然是互相見禮,寒暄一番。

馮劫笑問:“太醫丞此行可有收獲?”

“確有所獲。”夏無且對他沒有隱瞞。

見侍者並未通傳他進殿,想來是王上正忙,夏無且閒著也是閒著,便趁這時間和馮劫聊起來,大致說了安豐縣出現新農具等事,並時刻關注馮劫的表情變化。

與某些不懂政治的貴族或者尋常黔首中認知不同的是,雖然丞相是官職之首,為君王助理萬機,但真要論起來,禦史與君王的關係其實更親密一些。

本身禦史是跟隨君王左右的記事官。

昔年秦昭王與趙惠文王會於繩池時,秦國禦史記下了“令趙王鼓瑟”的事實,緊接著,藺相如就逼迫秦王為趙王擊缻,並由趙國禦史記了下來。

既然要隨佐君王左右掌管文書記事,能當禦史的一定是君王的親信,也正因此,君王的政令下達各官時也多由禦史轉承。

所以馮劫的官職比左右丞相王綰、隗狀要低,名義上還是輔佐丞相,但地位卻十分重要。

而且夏無且曾聽王上和左丞相無意中說起,之後要將禦史的官職升為禦史大夫,位列九卿之首……

夏無且自知能力有限,他雖是秦王政的侍醫,能有意無意接觸很多政事,但在政治方面他的敏銳度遠遠不如這些朝臣,甚至連王上身邊的中車府令趙高都不一定比得過。

他將肥皂、踏碓等物說得很具體,對夏稚唯的事情則是隱晦透露,便是想試探馮劫的態度,進而推測秦王政的態度。

但他失算了。

“蒙中郎此前送來的肥皂配方,少府已經試製成功,雖月餘之期未過,還不能使用,但足以證實配方可信。聽聞這肥皂是出自安豐縣一位稚齡女子之手……不曾想,那位女醫後期還做出來這麼多東西嗎?竟還有農具?”

馮劫略略揚眉,露出驚訝之色,卻好像沒聽出夏稚唯學識由來的奇異之處,讓夏無且摸不清他的態度傾向。

他隻能嚴謹答道:“農具並非出自她手,乃是其大父所為。”

馮劫笑而不語。

他在律法深造上雖然比不過李斯那廝,但每天接觸各種文書,甄彆各種文字陷阱,對鑽空子這種事情再常見不過了,哪還能看不出這其中的端倪。

不過,那叫夏稚唯的女醫隻是把功勞轉移到了自己家人身上,又不涉及外人,他不至於討嫌非得揭穿。

況且,就算真實上報,難道他們還能給一個女子爵位?

單給錢財獎勵略顯單薄,將爵位轉移到她的男性親屬身上又不太公正……這種事拆穿了純粹是讓大家為難,還不如裝聾作啞。

至於夏稚唯身上的神異之處……

馮劫在心裡歎道,這種涉及天地以外的事情,他們做臣子的哪能輕言?還是站在王上的殿外。

真當眼睛看不到人,四周真就無人了?

太醫丞不應當不懂這個道理,平日行事也沒有這麼輕率,怕不是關心則亂吧?

看來他是真喜愛那位醫家小輩。

馮劫心思繁多,面上卻不露分毫,三言兩語就將夏無且的話題帶歪。

等趙高趨步而出,請夏無且入殿謁見,兩人已經聊到魚膾之事。

夏無且回過神來:“……”

幽怨的眼神實在難以隱藏。

“太醫丞,萬莫讓王上等待。”馮劫一本正經地提醒道。

夏無且嘴角一抽。

好久不見這些朝臣睜眼說瞎話的本事,還真是有點懷念。

夏無且在心裡冷哼,沒聽到魚膾之事的後續,算馮劫的不幸。

他將衛士檢查過的隨身藥箱打開,從裡面摸出一個小瓶子,塞遞給馮劫。

馮劫疑惑:“這是?”

“老夫和夏女醫研製了一種新藥丸,即將獻給王上。這瓶是品質稍次一些的。”

見王上不能失儀,夏無且褪去鞋履,仔細整理著衣襟衣袖,同時慢吞吞回道。

“在這裡碰見馮禦史乃是有緣,便贈與你了,萬莫推辭,萬莫推辭啊。”

既是王上同款藥丸,馮劫哪能拒絕,連忙拱手道謝:“那就多謝夏太醫贈藥。”

夏無且捋著胡子,淡定地囑咐道:“莫忘了吃,最好今天就吃。”

看老夫嚇不死你!

〈33〉

馮劫走後,夏無且隨趙高進殿。

殿基高台上,一身玄色常服的君王端坐於長案之後,正在批閱手中一卷文書,眉目專注,神色冷峻。

趙高輕手輕腳上前,看見被不屑扔在地上的竹簡也面不改色,快速收拾好它們,另放到不礙眼的地方。

夏無且也習慣了秦王政這番處理政務的樣子,安靜立在下方不出聲,呼吸著大殿中繚繞的清柔香氣,判斷這是來自哪種提神的香料。

等秦王政出聲:“無且來了?”

他這才趕緊上前,屈膝跪地行禮:“臣夏無且,拜見王上。”

若是平常,夏無且不會特意行大禮,秦王政也不要求,但他這不是離開了一段時間嗎?歸來後頭次見王上,禮節還是正式一些得好。

趁這時間,趙高躬身奉上杯盞,低聲對秦王政彙報著什麼,待夏無且行禮完畢,他也就說完了,時機卡得剛剛好。

新藥嗎?

知道他這位太醫丞在醫藥上非常嚴謹,堪稱一板一眼,秦王政稍微起了些好奇心,但抬手叫起後,他並沒有急著詢問,而是先問起夏無且這一行的任務。

“讓無且你和蒙恬去往安豐縣軍營察查情況,如何?可有所得?”

夏無且先將蒙恬的信件呈上,接著暗自沉下心來,保持平靜的語氣,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他面對馮劫時,將有關夏稚唯的事情說得不清不楚,卻不敢有絲毫隱瞞秦王政。

就算他隱瞞,蒙恬也必不會。

答完軍營中的情況,不用等著被詢問,夏無且按照事情發展的順序,一五一十得將這些天發生的故事講述了一遍,期間自然少不了要提夏稚唯。

這是一段不短的時間。

沒有正事的時候,秦王政不要求自己正坐,若不能起身活動,便傾斜身體,倚在憑幾上,趁機稍稍放鬆被壓迫到麻木的雙腿。

他一手把玩著腰間玉佩,一手翻閱蒙恬的信,邊聽邊看,偶爾露出感興趣的眼神,是看到又出現了幾種藥用物品;充滿讚賞的頷首,是得知新農具效率之高;微微的怔愣迷惑,是沒看懂“驅蟲藥”到底是什麼——蒙中郎實在不知道如何用精煉的語言闡述這一部分,而夏太醫還未講到。

再往後看……

臣子們是不敢輕言判斷,但秦王政聽得出、看得出二位臣子的意有所指。

再將蒙恬對夏稚唯的所有調查結果一整合,秦王政得出結論不難。

他不輕不重地道:“得天所授……嗎?”

夏無且立刻噤聲,對這種可能觸動君王敏感神經的問題裝作聽不見,同時低頭垂眸,不敢看秦王政的面色。

經過殿外和馮劫沒有用的對話,他已然意識到他那番試探心思之愚蠢。

是他妄想了。

王上的心思豈是

他能隨意揣摩到的?

要是王上真起了召見夏稚唯的心思,比起旁敲側擊去勸說◢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他還不如直接求情陳述事實。

夏稚唯得天所授之事不能廣而告之,外人隻會當她入了秦王政的眼,那讓一些常年不得見君王的臣吏怎麼想?輕蔑、不屑或者是不以為然倒還好了,就怕暗地裡使絆子,多來兩次就足夠令人頭疼了。

還有諸位三公九卿。

他們未必會妒忌,但絕對不會仁慈地吝嗇於審視和利用。

甘羅的前車之鑒,猶在眼前啊。

何況夏稚唯還是個來自楚地的小女子。

細數七國,楚國女子的社會地位最高。

在安豐縣時,身為裡長的韓老丈要試用秧馬,韓母拉扯他、駁他面子,芙直接上手扭韓叢的耳朵,不僅韓家父子覺得有什麼不對,周圍人皆不以為奇。

在秦國兩口子打架也挺常見,但一般都在家裡,沒有在外張揚的。

而在很多其他國家的貴女都不識字的時候,楚女不僅可以掌管家庭財政,還可以參政。

從秦宣太後到秦華陽夫人,已經證明,論政局眼光、手腕能力,她們不比朝臣差,然而這同時也引來了忌憚。

秦王政至今都未立王後,焉知不是受此影響。

夏無且不能評判什麼,但事實就是,楚地女子的身份太容易遭受攻奸,被人利用。

若是召見夏稚唯之後,王上肯欣賞、維護她一二還好,萬一王上覺得她不妥,要把她困死在某處呢?

想想就覺得難受。

夏無且並不是什麼舍己為人的大聖人。

但他在夏稚唯身上看到了醫家未來的希望!

一如李斯對法家的推崇備至。

醫家昌盛,福澤天下,是夏無且絕對無法拒絕的。

〈34〉

君王陷入沉思,大殿中無人敢出言。

片刻的安靜讓夏無且有種度日如年的錯覺,清涼的提神香吸入肺腑,也突然變得焦灼起來。

最終,夏無且咬咬牙,主動起手行禮,小心詢問道:“王上可要召見夏稚唯?”

指尖敲打在蒙恬那封竹簡信上,秦王政緩緩一笑,反問道:“無且覺得寡人應見?”

夏無且語塞:“……”

這讓他怎麼答?

想不出對策,他乾脆撇去夏稚唯的神異之處,隻說她的功勞:“以夏稚唯所創之功,王上依例給予封賞,見或不見都可。但臣鬥膽,不太希望王上此刻召見。”

說著就把“夏稚唯年歲小”“木秀於林”這樣的理由拿出來囫圇說了一遍。

可不能提什麼具體的朝臣屬吏,會得罪人。

秦王政頗為意外地看了夏無且一眼,道:“你倒是喜愛這位女醫。”

說完,他起身向殿外慢步走去。

夏無且躬身退了兩步,待秦王政路過他後,再行跟隨,其餘侍從、衛士同樣沿路隨行跟上。

這期間,

夏無且偷瞄了兩眼王上的臉色,見他隻是坐累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並非生氣,且神色平淡,似乎心情不壞,便半開玩笑道:“王上都說了她是女醫。臣也是醫家,忝為長輩,自是愛惜她的才華。”

秦王政似笑非笑哼了一聲,沒說什麼,徑自走出一刻鐘後,帶著一尾巴的人登上一座起於地勢高隴處的樓閣。

登樓時,秦王政像是閒聊般說道:“太尉讓寡人選擇居處時,寡人一眼就定下了這處行宮。”

夏無且懵然,不明白話題怎麼這麼跳躍,又不能不接,隻好回著萬能句式:“王上喜歡,自然是好的。”

秦王政哂笑:“不,這簡陋的行宮寡人還瞧不上,寡人想看的……”

低沉的尾音飄渺於空中,似是說了,又好似沒說。

然而夏無且已經聽不見了。

當踏上最後一層,轉過牆角時,他隻感受到一陣猛烈的風呼嘯而過,讓他不禁眯了眯眼,再睜眼時……

居高望遠。

憑欄遠眺。

大半個壽春城儘在腳下。

城池市井,稻田山川,獵場林囿……

夏無且看得不免出神,進而意識到秦王政方才的未儘之言。

——原來這才是王上想看的。

“八百年楚國已為寡人的大秦疆土!”

夏無且愣愣地抬頭,不受控製得被面前的一幕吸引著目光,再轉移不能。

那玄衣君王立足於狂風中,巋然不動。

他一振袖,抖出颯颯之聲。

他隨手抬起,抓握面前流動的空氣,如翻雲弄雨之狀。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勃勃與雄心壯誌,卻用著厲聲喝斥的語氣,仿佛在斥退所有阻攔在面前的人、鬼、甚至是神。

“天下歸一,唯我大秦!”

他是在向天地宣告、警告。

而不是在祈求。

他也從來不祈求。

“……”

夏無且、趙高,又或者隨侍左右的侍從、黑甲兵衛,皆是呼吸一滯,被君王那股睥睨天下的氣勢近距離衝壓得胸悶氣短,上不來氣。

隨之燃燒的,是他們眼裡的狂熱。

無人敢開口打斷君王的情緒,卻無一不在心裡瘋狂隨之呐喊。

——天下歸一,唯我大秦!!!

而周圍人激動得雙拳緊握,臉目通紅如充血,秦王政卻平淡地收回手,問夏無且、也問天下道:

“夏卿,何等大才不能為寡人所用?”

“……是老臣愚昧。”

夏無且深呼吸一口氣,彎腰鄭重行禮。

得天所授又如何?

便是天上的仙,秦王政也得審視一番,看對他、對大秦有用與否。

何況是人?

秦王政虛扶了一把,示意夏無且起身。

“我看無且與蒙恬都很看好夏稚唯,那就一觀,她要如何走到寡人面前吧。”

秦王政略帶深意笑道。

“寡人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