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唯揉揉耳朵,從藥房裡不緊不慢地走出來,迎面撞上王離。
“你……”年輕將領差點繃不住他那沉穩的性子,衝到稚唯跟前,深呼吸一口氣,克製著語氣問,“你那藥丸到底是什麼?”
“驅蟲藥啊。”
稚唯打量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緊隨他身後而來的蒙恬,雖表情都有些難看,但並非虛脫無力的狀態。
她訝異道:“你們沒吃啊?”
蒙恬心說,廢話。
昨日這小女子在餐幾上笑得他心裡直發毛,回去後,看著那藥丸,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對。
問題應該就出在夏稚唯碰都不碰的魚膾上,可蒙恬再是頭腦風暴,也超脫不了文明與科技的限製,聞所未聞的事情他想象不出來,也就堪不破答案是什麼。
他隻是一貫謹慎冷靜,沒被夏稚唯那句“延年益壽”迷惑雙眼,又確定夏稚唯不會乾出投毒下/藥這種蠢事,才讓近衛試著服用了藥丸。
藥丸初初吃下之後,近衛並沒有什麼異常,蒙恬總不能熬夜等待。
正好夏無且興致勃勃要研究所謂能延年益壽的藥丸,蒙恬就讓家將當夜留宿軍醫營帳,由太醫丞負責觀察,並在那裡碰到了王家家將——顯然,王離乾了同樣的事情。
這一夜很平靜,除了夏醫丞時不時在解碼藥丸成分時露出疑惑、迷茫、古怪的神情外,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直到今日清晨。
秦軍如今的營盤規劃是經過幾代軍事家,諸如白起、蒙驁、尉繚等,不斷修改後定下的,已經是當世最為科學的方案之一。
而與“占據軍營首要之地的是精銳前鋒”這等認知略有不同的是,反而是後勤部署更為重要。
糧草自不用說,單是廁所這等醃臢之地的安排就有不小的學問,它不僅要考慮到地形、水源的位置,還要做到便利與衛生,嚴禁士卒隨地而為。
畢竟,戰場刀劍無眼卻有活下來的機會,但一旦引發疫病傳播,搞不好就是“出師未捷身先死”式全軍覆沒。
蒙恬的近衛、王離的家將必然是嚴格遵守規定,進出公共廁所。
然後……
若不是蒙恬及時封鎖消息,又有軍紀在上,禁止士卒隨意言論,此刻軍營內部就隻不是小範圍的騷動,而是徹底炸開鍋了。
畢竟是那麼長、那麼多的蟲子——
王離實在描述不出口,趕緊強行住腦。
他都不知道今早得知消息時自己是什麼表情,大概是又被惡心到,又驚駭呆滯吧。
“但那兩名服用驅蟲藥的衛士……”
王離不禁面露尷尬。
堂堂七尺男兒被嚇得臉色蒼白,腿軟到起不來身——這話他也說不出口!
稚唯聽得既好氣又好笑,從一旁的架子上取下兩根已封口的中空竹筒,交給王離和蒙恬。
仿佛昨日送藥丸的情景再現,王離不由得警惕問道:“竹筒裡面是
什麼?”
稚唯無奈地回道:“隻是普通的湯劑,裡面包括一些溫和的草藥,還有蜜、鹽。”
其實本質就是用糖鹽水平衡體內電解質。
“帶回去讓兩名衛士喝了,然後好好睡一覺。若還有不舒服,再來找我。”
蒙恬見小女子一副早有準備的樣子,神情古怪地問:“這該不會是,原本打算給我們倆的吧?”
稚唯似笑非笑回道:“是啊,本來是給大家各自準備了一份……”
除了劉季。
昨日劉季於飯後已提到要離開安豐縣,稚唯便特意說明,讓他到家後再服用藥丸,他那一份湯藥自然不用熬煮。
哪成想隊伍裡還有兩個大聰明。
說實話,若是昨日那些人裡沒有一個人吃,稚唯都不會很驚訝,畢竟是入口的東西,還是藥丸,在搞不清楚成分之前,這些人存在戒心實屬正常。
就是他們把藥丸扔掉,稚唯也無所謂。
大不了她找彆人嘛。
驅蟲藥的效果非常明顯,又自帶衝擊力,隻要有一個人願意相信她,服藥做出表率,其他人親眼見證過後,不必她多費什麼口舌。
稚唯頂多會因為浪費了幾份藥材,而覺得心疼罷了。
——但怎麼會有人自己不吃,讓彆人吃啊?
可要說蒙恬和王離不信任她,或者輕視人命吧,軍營中分明還有地位更低的隸臣妾,犯不上他們的親衛家將冒險。
稚唯可不覺得那兩人會顧惜終身服役的罪犯。
“會不會是因為昨天你表現得有些'活潑',導致蒙恬和王離懷疑你真能乾出例如在藥丸裡摻巴豆這種惡作劇的事情來?再說,能延年益壽的藥哪有你這樣隨便拿出來還群發的。”
係統“哈哈哈”笑著,不負責任地猜道。
稚唯:“……”
離不離譜啊!
另一邊,被明裡暗裡嫌棄的兩位秦軍將領相顧彼此,一言難儘。
他們也很想知道,夏稚唯,她是對自己有什麼誤解嗎?
膽敢陽謀秦王政信重的中郎將;暗中引導新農具的出現;鑽法律漏洞給自家大父添功升爵——她乾的這一樁樁一件件事,哪個能讓他們徹底放下警惕心?
總不會……
她真覺得自己隻是個宅心仁厚的女醫吧!
蒙恬忽覺心累,深歎了口氣。
算了,彆辨析孰錯孰對了,果然還是談交易更痛快一些。
“是我們誤會阿唯的好意。”
蒙恬果斷坦誠錯誤,而後試圖利用夏稚唯“仁心”這點,提出求藥的訴求。
他先是試探道:“阿唯既然拿出驅蟲藥,想來是不忍吾等以後繼續吃那魚膾。可那是以後,先前卻……”
然而說到一半,後面的話硬是在小女子高深莫測的眼神中說不下去,如鯁在喉。
太天真了。
稚唯對著蒙恬無情補刀,道:“不止是魚膾,隻要是生食
,甚至是喝生水?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都會有腹中生蟲的風險。”
無力負擔柴薪之費的貧家黔首先不提,隻說在貴族飲食中占比極重的醬。
它們不僅口味豐富,而且還品種多樣,有肉醬、魚醬、蝦醬、蟹醬……其所用的原材料基本無一例外都是生的。
當然,對貴族而言,這不是“生”,這代表食物鮮活,吃用這些才配得上他們的身份,才能體現他們的財勢。
——所謂階級地位,不論再怎麼玩出花來,放到日常生活中無非還是衣食住行的表現。
聽完稚唯的話,蒙恬想起自己曾經吃過的那些“美味”,以及每天都在吃用這些的秦王政,他控製不住開始面色扭曲。
緩下想吐的衝動,蒙恬咬牙扯出溫和的笑容,繼續問:“不知阿唯現在可有什麼打算?”
正說著,又有人急匆匆進夏家院門。
“阿唯——”
“韓媼?”
稚唯了然,示意蒙恬稍後再談。
她拿著第三份竹筒湯劑上前相迎。
“韓媼可是為了信阿兄而來?”
韓母愣了一下,恍然道:“是了,良人那猶子說,藥丸是阿唯給的。你莫不是早就料到會這樣?”
稚唯眨眨眼,細問:“哪樣?”
沒想到韓信真的會去服用藥丸,這讓她多少有點感動。
可是能共感到同伴情緒變化的係統冒出來表示質疑:“真的感動嗎?”
[假的。]
稚唯輕笑。
[韓信重視己身,現在又想儘快回到他母親身邊,隻會更注意自身安全。
昨日我給他把脈時,分明已經表露出他有疾病的意思,但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問我是什麼病,怎麼治療。
他這樣性格的人,在沒有明確感知到自己生病時,不會亂吃藥。隻不過,驅蟲藥是我當著大家的面一起分發的,並沒有針對韓信一個人,又說了什麼'延年益壽'……
蒙恬等人居於軍營,韓信很難探聽到他們服藥的效果,估計他是想索性自己試試,有效的話就給他母親也求一份吧。]
同一時間,韓母正在詳細描述韓信的情況。
“家中還有阿唯上次送來的蜜,我和你韓翁給他喝了些,可那嘴和臉還是白的,頭上冷汗直冒,也起不來身……”
係統:“。”
稚唯口中和韓母口中的,好像是兩種形象截然不同的韓信。
它整個統都要聽裂開了!
稚唯倒是神色凝重,待仔細問過韓母一些細節後,才鬆開眉頭。
[虛驚一場,還以為驅蟲藥劑量過重導致韓信中毒了呢。]
“???”係統大驚,“這可不能開玩笑!阿唯你確定你的藥物配比——”
“驅蟲藥沒有問題。”稚唯半笑半歎,同時寬慰係統和韓母道,“信阿兄是經常吃生食才會顯得嚴重些,但身體無礙,現在如此……多半是既在後怕,又擔心其母吧。”
依據韓信昨日透露出的生活方式推斷,他的阿母恐怕才是最嚴重的那個。
韓母聞言苦笑道:“我們都被嚇到了,何況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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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唯將竹筒交給韓母,又道:“每個人的情況不同,驅蟲藥的服用次數也不一樣,信阿兄恐怕要多吃幾次,習慣就好、我是說,讓他好好休養身體,不要多想。”
係統問道:“阿唯你不去親自看看韓信嗎?”
[不去,我此時出現怕是會讓韓信不自在。而且我還要等人。]
係統疑惑,她要等誰?
而得到稚唯囑咐的韓母連連點頭,表示記下,然後不好意思地問:“那這驅蟲藥……”
“韓媼莫急,之後大家都能拿到藥。”
稚唯掃了眼一旁靜悄悄的某二人,笑意溫和,耐心解釋道。
“驅蟲藥有很多種配方,有的功效迅猛,有的效果緩和,分彆對應青壯與病情嚴重的,老弱婦幼和症狀輕的。而這其中不凡有情況交雜的。我要先請身體健碩的人試用,再根據他們的反饋進行藥物調整,爭取找到最適合大家的那一種配方。這需要一些時間。”
蒙恬·身體健碩-實驗者·王離:“……”
膽大包天!
竟然敢拿他們試藥?!
試就算了,還當著他們的面直說出來。
這小女子莫不是以為他們好脾氣!
一個小院裡同人不同命。
比起兩位將軍的心塞,韓母卻是舒心多了,她放鬆笑道:“往日那些個巫醫說話從來都是雲裡霧裡的,讓人聽也聽不懂,哪像阿唯這般,幾句話老婦就明白了。如此,咱們就安心等著,阿唯也莫要使自己勞累。”
稚唯:“……好的,韓媼。”
雖然但是,不要以為不明說,她就不知道韓母是怎麼想的。
她再說一遍,她不是巫醫啊!
可觀念轉變並非一日之功,
稚唯無奈送走韓母,重新面向蒙恬和王離。
王離當先發問,決定先聲奪人:“夏女醫就沒有什麼想解釋的嗎?”
“哦,”稚唯有恃無恐,淡定問,“那二位將軍需要驅蟲藥嗎?”
王離:“。”
同僚出師不利,蒙恬在心裡搖搖頭。
夏稚唯明顯吃軟不吃硬,凡事都一筆一畫記在心裡,但談不上小心眼,比起背地裡陰人,或者當面一套背後一套,這種有情緒就表現出來的性子反倒是坦率。
也更令人放心。
蒙恬目光長遠,看出夏稚唯早晚要走到秦王政面前,且他通過這段時間對此女的觀察和考量,並不會阻攔此事。
既然如此,他和王離作為年長者,又同為王上決定培養的重臣,遇到夏稚唯這樣品性的未來同僚,他們應該慶幸,何必跟她斤斤計較。
——總好過天天應對朝堂上那些老狐狸吧?
他又不比李廷尉玲瓏巧思,凡事都能做得合乎秦王政心意。
中
郎將成功說服自己,轉頭就對王離責備道:“阿唯是為了我們的身體好,怎能如此質疑?”
慘遭背刺的王離愣住了:“???”
好你個蒙恬!
怪道方才一句話不說,原來在這兒等著!
王離反應很快,立馬意識到蒙恬就是在等著他試探夏稚唯的態度。
若是剛才但凡夏稚唯表露出一點歉意或者羞愧的意思,蒙恬還會這樣說嗎?!
怕不是立馬就會得寸進尺!
這個心肝黑的!
王離在心裡罵罵咧咧。
稚唯也沒有那麼厚臉皮,縱然面上神色自若,心裡多少有點尷尬。
諸如驅蟲劑、湧吐劑這類方劑,所使用的一些藥物都自帶輕微毒性,身體虛弱者要慎重使用。
昨日她拿出驅蟲藥的確是有考慮到“在場老中青少均體質不差”的因素,且自認沒有拿大家當實驗品的心思——韓信等人服用藥丸後效果突出,是因為她所用藥物皆是上品,可這樣的丸劑,價格昂貴,配伍藥物稀缺,根本無法作為適宜大眾的普適性驅蟲藥去推廣。
稚唯對韓母那番解釋半真半假,是她見韓母想要驅蟲藥,善意隱瞞了這一點,沒有說出口。
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采用昨日藥丸的那種配方,不過是一時興起,想著給喜愛魚膾的劉季等人開開眼。
所以要說她一點促狹之心沒有……咳咳。
係統笑話她:“心虛了吧?”
稚唯在心裡嘀咕。
誰知道蒙恬突然“真誠”起來了,搞得像在陰陽怪氣她似的。
〈30〉
稚唯不知道怎麼接蒙恬的話;王離氣得直接閉眼,抱著手臂不說話;蒙恬誇出一句已經是自我說服的結果,再多就顯得很假了。
沒人開口,小院頓時陷入一時詭異的寂靜之中。
就在稚唯默默呼喚外出的夏翁夏媼,或者隨便誰出現都好的時候,救場的人到了。
“阿唯——”
熬了一通宵,眼底青黑一片,衣裳遍布褶皺,但精神矍鑠的太醫丞匆匆忙忙趨步而來。
稚唯立馬眼神一亮。
在這個時代,宮廷醫幾乎代表著醫家最高水準,就像她曾經為羊腸線的稀缺問題糾結多日,而從未接觸過縫合術的夏無且卻在得知過後,很快找到桑皮線作為替代品。
稚唯不會覺得自己來自後世就理所當然瞧不上他們的學識和頭腦。
她昨日特意送雙份驅蟲藥給夏無且,其實就是尋求幫助,如今看對方的模樣,想來是連夜研究有所得。
而且對方還代表著官方力量。
這真是……
太好了!
她價格低廉的普適性驅蟲藥有著落了!
“普……啊呸、”稚唯急忙改口,上前相迎,“夏醫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