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延年益壽丸 信之誌向;唯之野心。(1 / 1)

習武之人耳聰目明, 蒙恬又擅於分析情報,隻打眼一掃就大致猜到這裡發生了什麼,連韓信的心思都一清二楚。

這少年郎大概是因為經常饑一頓餓一頓, 身量沒長上去,有些瘦削,但觀其筋骨、步態, 應有武學基礎,他怕是以為夏稚唯隻是普通女醫,才會自信能帶她逃離縣城。

不足為慮。

蒙恬沒搭理韓信,繼續對稚唯解釋道:“王上不久前將幾個楚舊郡縣重新劃分設置,泗水郡、郯郡同在此列。淮陰縣就位於郯郡。”

蒙恬其實沒指望稚唯能明白各郡縣的地理位置,時人遠行不易, 輿圖作為軍、政要物, 非普通黔首能見到,許多活了一輩子的老農能搞清楚自己生活在哪裡就不錯了。

他隻是因看重夏稚唯, 想潛移默化讓她對大秦產生歸屬感,所以時不時就向她傳達一些有關大秦的信息。

再是神童, 不博覽群書, 不增長見識,早晚也會泯然於眾人矣。

稚唯也的確不知道蒙恬口中的“譚郡”是哪裡。

係統不忍道:“阿唯,不能因小失大。”

稚唯:[我知道。]

少年連續兩遍問她能否救其阿母, 看來病情確實不容樂觀。可她若是現在離開安豐縣, 當地的傷患要怎麼辦?因一人扔下其他人不管嗎?

如何取舍, 稚唯根本不用過多考慮。

可眼見少年神色灰暗,明明對結果心知肚明,卻還是握緊雙拳死死壓抑著情緒,一雙黑黝黝的眸子執拗盯著她, 仿佛不從她口中親耳聽到判決就不死心。

稚唯暗自歎氣。

“這位阿兄,你能陪我去水田玩嗎?”她微仰頭對少年問,“順便,給我講講你母親的情況。”

“?”韓信有一瞬間的茫然。

這前後兩者有什麼關係嗎?

但不重要。

他不自覺舔了舔乾皮的嘴唇,暗含期許問:“你問我阿母,難道是有辦法……”

“我不知道。”

雖是打斷對方的話,但稚唯目光和緩,語氣平靜,認真回道。

“我不是神仙,在不了解病情的情況下,無法空口作出判斷。就算能判斷,也未必能救。但……總好過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做吧?”

係統有些擔心:“阿唯,你說這樣模棱兩可的話行嗎?”

[構建良好醫患關係的第一要點:拿出專業態度,真誠以待,彆一上來就斷絕他人希望。]

為什麼醫生有時會在病人已確認死亡的情況下不停止急救?不過是為了活著的人考慮——能把人搶救回來當然最好,不能,也可以給家屬接受現實的緩衝時間。

而且這少年從外地跑到這裡,仍然抱著阿母存活在世的希望,那其母應當不是急症,若能對症開藥,指不定有救。

心思流轉間,稚唯卻沒有發現她說這話時,其他人略微異樣的表情。

韓家人心想,阿唯確實不是神,但她一定是大巫!雖然不像其他大巫那樣舉止神秘,但絕對是能溝通鬼神、延續生命的大巫醫!

蒙恬則是腹誹,夏稚唯確實不是神仙,但搞不好背後藏著一個神仙……

韓信反而因為不了解夏稚唯的底細,被她的冷靜影響最深。

總好過什麼都不做……

這不說的就是他現在嗎?

就算最後真的無法挽救阿母,他也要用儘全力試試,不讓自己後悔。

“好。”韓信嚴肅點頭道,“你讓我做什麼?”

“不是說了?陪我玩啊。”

稚唯重新拎起秧馬,無視了蒙恬的嘴角抽搐和韓家人的無奈表情,示意芙給她指路去韓家水田。

係統:“……你真的不考慮將秧馬押後處理嗎?”

稚唯表示二者不衝突。

[病人家屬要照顧,農具也不能放下。]

她就是為了這個才跑出家門的啊!

另外,有時候病患或其家屬面對熟人總有各種顧慮,創建一個較為私密的談話空間,更能讓他們放鬆打開話匣子。

水田就不錯,私密而不封閉,很適合精神緊張的少年。

[還不知道這位小哥哥叫什麼。]

稚唯回想了一下,有些疑惑。

[好像一直沒聽他自稱?]

係統推測道:“可能是不喜歡自己的名字?”

稚唯也不在意。

[那我不問了。]

〈26〉

“阿妹,這處可以嗎?”

芙的詢問聲打斷了稚唯的思考,她看著對方特意挑選的水淺之處,笑道:“多謝芙阿姊,放心,我會小心的。”

芙可不放心,她想跟著一並下田,但見稚唯不容拒絕的態度,隻能退而求其次,囑咐夫家的弟弟:“你們兩個不要跑遠,彆讓阿妹摔了。”

韓信默然點頭。

等下田之後,稚唯假裝不經意地道:“韓家人很擔心你。”

韓信也注意到正沿著水田邊一路尾隨而來的那群人,他張了張口,低頭扶好木馬,喃喃著:“我知道……”

他投奔韓家的時間雖然短暫,但並沒有寄人籬下的感覺,不管是韓家翁媼還是兄嫂,除了最開始的兩天相處比較生疏,之後就沒把他當外人。

這讓早年喪父,家境貧寒,受儘人情冷暖的韓信很不適應,又無法推拒,便在矛盾中愈發沉默寡言。

隻是他的寡言少語讓稚唯有點麻爪。

她也不是很精於引導話題啊。

係統興致勃勃問:“需要幫忙嗎?”

稚唯果斷道:[算了。]

她直接進入正題:“說說阿兄的母親?”

“……好。”

韓信低聲講起家母的病情。

兩人邊談邊走。

水田濕滑,稚唯經驗不足,下來時連鞋履都沒脫,長裙垂在泥地上,這身衣裳算是廢了,見少年同樣對水田生疏,卻能很快踩著濕泥穩步行進,她對其良好的運動神經甘拜下風,然後直接坐上了秧馬,開始滑行。

這片稻田已經收割完畢,還未重新插秧,蒙恬等人站在高處,視野開闊,能清晰俯瞰到田裡的情景。

他們本是在關注兩人的安全,但看著看著,韓家人卻不自覺偏離了重點,雙目散發出異彩。

這木馬……看起來有點意思啊!

“將軍,”韓老丈試探著問身邊男子,“這木馬是夏兄做的嗎?”

此時尚未意識到什麼的蒙恬聞言一頓,背起手,不答反問:“看出什麼了?”

韓老丈成功被這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帶進溝裡,誤以為秦軍將領早已知道木馬的真實作用。

也是,縣城如今在秦軍的控製下,稚唯出入軍營並不是秘密,夏家有什麼新東西,絕對瞞不過此地將領。

就是不知道阿唯帶著木馬出來“玩”是否是源於對方的示意……

韓老丈還在思索,韓母小心翼翼詢問道:“將軍,這木馬,我們楚人能用嗎?”

見蒙恬垂眸深思,半天不語,韓家翁媼不敢追問。

韓叢有些沉不住氣,指著水田開始訴苦:“往日農戶插秧、拔秧,一天要起身彎腰的次數都數不過來,長此以往,腰也就挺不起來了,這村裡的年老長者,都像背著那甲殼似的,更不用說身體上的酸痛。但這木馬看著像船,隻要坐著就能在水田裡滑行……”

後面的話蒙恬就沒再聽了,他已經明白,夏稚唯口中的“搖搖馬”並非玩具,而是又一種新農具!

一天之內連續出現兩種新農具,皆利於農桑,還都與夏稚唯有關,蒙恬真不知道該說這小女子命裡帶福,還是誇夏翁氣運好。

但恕他無法裝傻充愣。

蒙恬忍不住喟歎,選擇將此女送入鹹陽的決定果然是正確的。

這等利國利民的人才,必須掌握在王上手裡;而且她還是個未長成的稚童,不管對方有什麼隱秘,都不足為懼。

內心藏著政治考量,蒙恬對韓老丈溫言回道:“九江郡如今乃秦之疆土,凡是利於田地的農具自然是一視同仁,都能用的。”

韓老丈被那句“秦之疆土”說得面皮微僵,又轉瞬想想,好像沒有那麼難以接受。

他家略有薄產,卻也是底層黔首,隻要生活能過得下去,誰管上頭是楚還是秦——當然,前提條件還是因為原先的楚國貴族不做人,讓他們毫無留戀之情。

稚唯帶韓信從水田裡上來時,就聽到韓家人在蒙恬的引導下正在控訴楚國貴族。

“去年秦軍剛集兵的時候,楚王就進行過一次征糧,結果秦軍沒打過來。”

稚唯邊聽邊下意識算著時間。

王翦最初的行軍路線、進攻方向同第一次李信攻楚一樣。

但與銳氣的年輕將領不同,王老將軍打仗追求一個“穩”字。

當秦軍推進到陳、商水、上蔡、平輿一線後,就不再進攻,改為駐紮,一直從十月(秦國的歲首元月)到二月,固守不出,硬是讓項燕找不到時機擊破。

王翦不攻,秦王政也沒停止供應大軍糧草,頂著壓力給予將領莫大的信任。

而反觀楚國這邊,第一次抗秦成功讓楚國上層心態飄了,楚王負芻本就防備大貴族,更不會讓軍隊長久握在項氏手中,於是不斷催促項燕進攻。

項燕不得已從之。

然而秦軍花費幾月建造的壁壘非常堅固,楚軍無法攻破,反而在回撤時被秦軍猛攻。

韓母一拍大腿,罵道:“這下可不行了,前面戰事緊迫,後方就對我們加緊收糧。因為我們這裡糧產多,所以征收得更勤快,到今年三月的時候,安豐縣已經是第五次征糧了——呔!這誰受得了啊!”

三四月份正是早稻播種的時節,家家戶戶並無新糧,全靠存糧過活。

韓叢不由得重複阿母的話:“虧得安豐糧產多。”語氣卻截然不同,充滿嘲諷。

稚唯無聲看了眼身邊面無表情的少年。

她“蘇醒”後,知道安豐縣依靠芍陂灌溉係統,占據地利;又有秦軍在此駐紮,必是就食當地,這導致在她的認知裡,縣城並不缺糧食。

現在想來,是因為秦軍恰好趕在五月前攻占了安豐縣,這才沒影響水稻播種和收割,而且縣城不是“不缺糧食”,是“還餓不死人”。

可依照少年所說,卻是另一番景象。

他的阿母素來體弱,常年靠給彆人漂洗衣裳、養蠶製衣賺家用,好不容易獨自拉扯他長大,還送他去學武……

戰爭逼近,他的家鄉也不能躲過。

縣城糧價飛漲,兵患如匪,他的阿母天天忍饑挨餓、擔驚受怕,戰爭一結束就病倒於塌,因自覺渡不過這次生死關,這才逼著他遠行,投奔多年不見的親戚。

這個時代的人普遍缺乏醫學理念,對疾病的症狀並不了解,也就不會往心裡記,稚唯從少年單薄細瑣的敘述中,判斷不出其母有什麼重病。

如果隻是普通的慢性消耗疾病,諸如胃炎、貧血,或許還來得及慢慢調養,可單“求生欲不強”這一點,就足以摧垮一個人的生命力。

現在最好的辦法其實是讓少年歸家……

“阿唯。”

稚唯被打斷思路,茫然回神。

“韓翁?”

韓老丈似乎並沒有讓稚唯回答的意思,自顧自說道:“聽聞你大父在嘗試製作新農具?好,真好啊……”

他用粗糙的大手愛惜撫摸著那架沾滿濕泥的木馬,語氣壓抑著哽咽,半開玩笑歎道:“如今殘存的屈氏貴族算什麼?若能令糧食增產,你大父怕是要成為第二個屈子。”

稚唯愣了一下,第二個屈原?

她連連道:“不至於不至於!”

“至於。”韓母抹了把臉,彎腰抱住衣裳泥濘的稚唯,輕聲讚道,“好孩子。”

稚唯眼皮一跳,被韓母放開後,默不作聲地看向一旁的青年武將。

他都說什麼了?

為什麼韓母突然誇她?

還有。

他不會是在故意捧殺他們夏家吧???

〈27〉

蒙恬對小女子回以溫和的笑容,看到對方更警惕的反應,心下不免覺得好笑。

他在方才這點時間已經想明白了夏稚唯要把功勞給夏翁的用意,彆的不提,若這些新農具都驗證成功,夏翁最起碼會得到二級上造的爵位。

在大秦,有爵位者在法律上可以有優待,可以由此步入仕途,爵位還可以拿來給自己和親人贖身。

若夏翁有爵位,即使最後迫不得已必須去前線,也能多份安全保障。

然而蒙恬看透了卻不能說什麼,因為這一切都是在他面前發生的,合情合規,且嚴格意義上夏稚唯確實沒犯法——她隻是想讓自家大父給她做玩具,她有什麼錯?

她既沒有畫圖紙,也沒有削木頭,全程就空著雙手在玩兒,任誰都挑不出錯來。

反倒是蒙恬被利用了一通,成了夏翁得功爵最強有力的見證者。

日後誰有質疑,就必得先過他這一關;若是他揭穿此事……很好,那他蒙恬就成了能輕易被小女子蒙騙的蠢人。

蒙恬怎麼能不覺得好笑?

他用信息差從夏稚唯這裡詐出夏子推的身份,又借此得到肥皂製方,還示意她最好自願搬家去鹹陽,雖行事不那麼正派但也不曾掩飾,都是光明正大得來。

然後他就被回敬以一出陽謀。

蒙恬隻能歎笑,怪他心思縝密,熟讀兵法,卻還是被這小女子的表象所蒙蔽,忘了狡兔尚能搏鷹,弱勢並不代表溫順。

但如果他們未來能合作成為同僚,倒是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

蒙恬正想著,他真正的同僚,夏無且和王離,見他和稚唯遲遲不歸,終於找了過來。

“中郎將!”夏無且興奮地招呼道。

“你一定想不到剛才發生了什麼,夏老兄他改良了——”

蒙恬微笑著指向水田,夏無且條件反射順著看去,猛地刹住聲音。

“謔!那是在乾什麼?!”

此刻的水田是韓家人的熱鬨。

韓叢腿有傷,韓老丈自覺當仁不讓,率先褪去鞋履,想騎在秧馬上嘗試滑行插秧,結果被韓母一把拽下去。

“我來!”

摔在泥地裡的韓老丈委委屈屈不敢吱聲,隻好攥著芙拿來的秧苗,彎腰步行插秧,與使用秧馬的韓母形成鮮明對比。

韓叢拄著一根木棍,樂嗬嗬跟著在田邊走,還專程陪在阿父身邊,左一句“阿父你累不累”,右一句“阿父,阿母超過你了”。

見韓老丈頭冒青筋,芙趕緊揪著韓叢帶走:“良人很閒就來幫我送秧苗。”

她要跟不上阿母的速度了!

王離看著這一幕,若有所思問:“木馬不會也是夏翁做的新農具吧?”

蒙恬揣著雙手,糾正道:“半個時辰前它還是夏家小女的‘搖搖馬’。”

王離挑眉。

夏無且下意識道:“啊?這麼巧?聽說那改良的舂米器具也是……“

太醫丞的聲音再次戛然而止。

他縱然心機謀略比不上其他兩個將門之子,但巧合太多,他也不是傻的啊!

可夏無且將這番“不對勁”在嘴裡反複咀嚼,卻說不出來。

已經回過味兒的王離哈哈一笑,揶揄蒙恬道:“看來中郎將這次栽了跟頭。”

“無妨,”縱然心裡好笑,蒙恬表現得卻很淡定,道,“就算被利用,此事於我又沒什麼壞處。”

這倒是。

指不定等新農具推廣時,蒙中郎因“舉薦有功”還會受到嘉獎。

王離輕嘖了一聲,抱著手臂有些臭臉。

他就是吃了年紀小的虧,要是他也被選為王上的郎官,何至於被蒙恬壓製著無法繼續接觸夏稚唯。

蒙恬慢條斯理道:“恬又沒阻攔你。”

王離臉更臭了。

蒙恬是沒阻攔,隻是分給了他一堆軍務處理,美名其曰鍛煉他的政務能力,為以後走仕途打下基礎,讓王離無法拒絕,但成日埋頭在公文的竹簡裡,他哪有時間乾彆的?

等等、這個陽謀操作是不是有點熟悉?

王離陷入詭異的沉默中。

夏無且不參與武將鬥心眼,他在找人。

“阿唯呢?”

〈28〉

稚唯和韓信正站在一處樹蔭下。

“……就是這樣。”

少年看起來比她大不了兩歲,怕他記不住,稚唯重新總結了一下自己提出的建議。

“首先你要回家。你母親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隻有看到你,她才能‘想’活下去。”

“再根據我說的那些症狀,給你母親逐個排查,不用擔心忘記,你臨走時我會將條目都寫到竹簡上。”

“藥材我也會給你,但不一定對症,所以能不喝就不喝。可以少吃的補藥我會單獨包起來,但切記不要把它們一股腦喂給你母親,除非你想讓她死!”

“虛不受補”“是藥三分毒”的道理連一些現代人都不懂,稚唯沒指望打消古代人的僥幸心理,她刻意將這一條說得分外嚴重,是要用孝道之準則壓住少年彆好心乾壞事。

不過她低估了對方的心性,聽到這種毫不客氣又大逆不道的發言,少年隻是臉色微變,便慎重應下。

“還有嗎?”韓信問。

“有,”稚唯歎氣,“條件允許的話,帶你母親去鹹陽吧。”

韓信聽懂弦外之音,皺眉確認道:“你要去鹹陽?”

稚唯點頭。

韓信追問:“為什麼?”

稚唯不想交淺言深,隻道:“這很難解釋。”

韓信其實並不關心理由,他隻知道鹹陽是秦國都城,離淮陰縣很遠,遠到如果阿母有個萬一,他都無法求助夏稚唯。

那他要如何找到另一個願意給黔首耐心看診的靠譜巫醫?

韓信抬眼巡視了一圈,重點在那三個秦人身上停留片刻,又很快在引起對方警覺前收回視線。

他低聲對稚唯道:“我可以帶你走,就不能請你……”

話到一半,韓信又突兀住嘴。

稚唯注意到他臉色略有難堪,聯想對方如今算是寄人籬下的狀態……

想請她去家中看診但囊中羞澀?

稚唯無意戳人痛處,平靜地移開目光,微側身,留給少年整理表情的空間。

半晌,韓信咬牙表達歉意,道:“是信冒失了。”

稚唯多少能猜到他在想什麼。

“拒絕你而去鹹陽,不是因為診金的問題,也不是秦軍不允許的問題。”

她仰頭看著被頭頂樹枝分割的天空,一如地面始終存在分裂隱患的家國,嘴上輕飄飄說著重若千鈞的話。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去你家隻能救一人,而我野心更大……吧。”

韓信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有些不敢置信。

野心?

她嗎?

“不可以嗎?”

像是聽到了來自他內心的質疑,小女子輕快地笑起來。

“……”

韓信隻覺得心底受到一點觸動,還覺得有些荒謬、恍然、釋然。

當他提出“若夏稚唯能救阿母,他日後必給予回報”時,芙阿嫂和叢阿兄的反應他都看在眼中。

覺得他在空說大話,或是不自量力嗎?

可小女子尚可將野心掛在嘴邊,他為什麼要隱藏自己的淩雲之誌?

他熱愛兵法武藝,渴望領兵遣將,希冀封侯稱王。

他就是自負,覺得自己若有機會,一樣能成就大事。

他就是不甘,不願淪為汲汲營營的眾生草芥。

他有錯嗎?

恰在這時,稚唯終於後知後覺自己方才聽到了什麼,她遲疑地轉頭看向少年。

“你剛剛自稱,信?”

明明隻是一個確認名姓的普通問題,韓信卻像是聽到了不一樣的訊息。

“之前是信失儀,望夏女醫見諒。”他正色道,並努力撫平粗布麻衣上的褶皺,兩臂合攏,平向前伸,半躬身見禮,自稱,“淮陰韓信。”

稚唯:“……”

為什麼要這麼鄭重其事?

還有,他是說自己叫韓信吧?

稚唯恍惚著,幾乎是靠本能起手回禮,心裡還有些不真實感。

[統。]

係統也很懵:“我在。”

[怎麼回事?這幾天又是遇到漢天子,又是遇到兵仙……]

稚唯控製不住問出最初那個問題。

[你確定我的時空委托任務是'讓秦始皇壽終正寢'吧?是指名正言順的那個'壽終正寢'吧?沒有彆的含義吧?]

“……雖然但是,”係統無語道,“你用錯成語了。”

名正言順是什麼鬼?

“請停止危險的腦補!還有,不要誣賴我們,”係統理直氣壯地反駁,“你能見到什麼人都不是我們可以控製的啊!”

稚唯也知道這個道理,隻是這種“遇見”實在是太巧了,她難免會發散思維。

而且她遇到的劉季至少是個成年人,思想、行為、性格都已經基本定型了。

韓信卻……

想起對方如今的境遇,稚唯悄眼打量著面前的少年兵仙,強行忍住那些不應該存在的好奇心。

她不該輕易多言。

而直到這時,稚唯才想起她還未換掉裙擺泥濘的衣裳,而韓信同樣。

如此見禮,這可真是有幾分滑稽。

大概韓信也發現了,眉目間染上一絲壓不下去的羞赧。

隻是稚唯有更在意的事情。

她想了想,對韓信伸出手。

“介意我把個脈嗎?”

把脈?韓信不明所以。

稚唯半真半假解釋道:“我之前都沒看出來你練武,你太瘦了。”

體型瘦削,體重持續減少等症狀,放到現代可以作為某些疾病的表現,但如果是在此時,那就太常見了。

相反,豐腴之人那叫“有福”,很是稀缺。

稚唯天生力氣大,但不是練家子,她之前意識不到韓信的身體有什麼異樣,然而一旦得知對方是誰,再以醫家的角度去觀察,就覺得有些不太正常。

兵仙並沒有逃離“人”的範疇,若是沒有充足的營養,也養不出強健的體魄和一顆匹配軍事奇才的大腦。

如今的少年韓信營養不良是肯定的,就是不知道有沒有彆的什麼問題。

除此之外,稚唯還想起一件事。

“你與你母親的生活環境是同樣的,或許能從你身上找到她病弱的原因。”

韓信聞言,毫不猶豫地伸出兩隻手。

“來吧。”

稚唯見他一副“隨你割/腕”“想割哪隻割哪隻”的樣子,頓時哭笑不得。

“你放鬆就好,沒什麼危險。”

是嗎?

韓信有些好奇。

他曾經見過巫醫治病,有的是要放血,有的是用稀奇古怪的汁水在病人身體上畫著什麼亂七八糟的圖案。

夏女醫會怎麼做呢?

韓信準備認真觀摩,然後就眼看著對方將他的手調整成掌心朝上,再將自己的手指搭放在他的腕部,或輕或重按壓,感受那裡的搏動。

之後,半天沒有動靜。

又過了幾息,便皺著眉讓他換另一隻手,重複剛才的舉動。

韓信從認真到茫然:“……”

這樣就能得知什麼?

難道說,這才是夏女醫的奇異之處?

用這種觸摸的方式能夠看到其他人的身體內部???

嘶……

細思極恐。

〈29〉

得知稚唯在跟韓家的少年郎溝通病情,夏無且便沒去打擾,與蒙恬和王離一起親眼見證了韓母借助秧馬在水田插秧、拔秧的效率之高。

三位各司其職的大秦朝臣心裡,隻有一個不約而同的想法。

推廣,必須推廣,馬上推廣!

這就去信給王上吧!

而空曠的水田沒有遮蔽物,韓家人的舉止行為很快吸引來附近的人家,於是這場快樂又迅速演變成了全體農戶的快樂。

等夏翁提著一條鯽魚和劉季說說笑笑走到水田這裡準備叫稚唯等人回家吃飯的時候,就在猝不及防之下,“呼啦”被人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

“夏老兄你不厚道呀!有這種好東西不早點拿出來!”

“夏老丈!咱能不能煩請你替我家打造這個什麼什麼馬啊?”

“夏翁……”

“夏家阿叔……”

“夏老弟……”

所有人都在七嘴八舌,竭儘所能傳達同一個意思。

——夏翁你看看我們啊!!!

聽得夏翁懵逼而頭腦嗡鳴,想要尋求幫助,發現劉季早就見識不妙滑出了包圍圈,正隔著人頭攢動對他訕笑。

夏翁:“?”

滑不溜手!你是屬泥鰍的嗎!

等終於聽清楚鄉親們的訴求,夏翁心裡就是一咯噔。

秧馬?什麼秧馬?秧什麼馬?

是不是阿唯你又做什麼了?!

下次能不能提前通告一下大父!

夏翁滿心複雜不能表露,隻能含糊回道:“這東西不難做,在家裡自己造幾個就好了呀!況且咱縣裡會木工活的不少……單找老夫,我一個人要做到什麼時候?”

“!!!”

四圍人群驀然肅靜。

夏翁可算鬆了口氣。

韓老丈笑著代大家征詢意見:“聽老兄的意思,是允許咱們自己在家做這秧馬?”

夏翁淡定道:“嗯。”

周圍瞬時響起壓抑的歡呼聲。

等夏翁好不容易送走熱情的鄉親們,兩隻手已是一邊一個竹籃,裡面塞滿了農副產品,將他釣的那條鯽魚差點壓死。

劉季又不知道從哪兒跑出來,嬉笑著替他提竹籃,調侃道:“如今夏翁可是縣城裡最受喜歡的人。”

“嗐,不過是僥幸這一次。”

夏翁一擺手,看似寵辱不驚,很有墨家大師的風範。

“但他們說的秧馬又是什麼?”劉季表示疑惑,“不是指新的舂米器具吧?”

夏翁木著臉:“……”

好問題,他也想知道。

知道內情的蒙恬、王離和夏無且皆忍俊不禁,給他們指了指正在水田裡辛勤輔助勞作的“搖搖馬”。

夏翁、劉季:“!”

原來這也是農具嗎!

可搖搖車變秧馬沒有經過任何改造啊!

並不怎麼了解夏稚唯的劉季隻感覺夏家有哪裡不對勁,又說不上來。

而想明白的夏翁狠狠歎了口氣,不得不背起這口來自女孫的、沉重而光榮的“鍋”。

“正午已至,”王離看看天色,轉開話題,“該回了吧?”

劉季暫且放下探尋的念頭,提起竹籃裡的肥美鯽魚,主動請纓道:“借夏翁的收獲,幾位等下可要賞臉試一試季製生膾的手藝!”

夏翁笑罵:“那你可彆浪費老夫的魚。”

隨即讓他們先走,他去尋稚唯。

樹蔭下。

稚唯越是給韓信把脈,眉頭越是緊皺。

怎麼說呢,有這種情況倒是情理之中,但她怎麼才發現?真是不應該。

韓信略顯緊張地問:“怎麼了?我患病了?”

“與其說是患病,”稚唯頓了一下,反問他們家的飲食圖譜,“你與阿母是不是經常吃生食?比如魚、蚌之類的。”

韓信點頭道:“這樣可以省下薪柴。”

他說得平平淡淡,顯然早已習慣這樣的吃法,或者說,生食本就是當下一種司空見慣,甚至比較流行的餐飲方式。

隻是貴族擁有各種醬料、佐料可以調味,所以視膾為珍饈美饌其一;而貧家子是根本無從選擇。

稚唯深覺改善民生任重而道遠。

此時夏翁找過來,看著一身乾泥的女孫,滿眼心疼,連連催促道:“快回家!還有什麼事情沒處理完的,一並回家再說!”

接著又問韓信,“這個是……”

稚唯代為向二人互相介紹。

“這位長者是我大父;大父,這是韓翁的猶子,信、阿兄。”

係統聽出她的磕絆,不免笑道:“前有季伯父,後有信阿兄,阿唯感覺如何?”

稚唯望天。

[我隻希望彆再來個子房叔父。]

畢竟這位是實打實的反秦鬥士、頂級謀士。

夏翁本著“恰好碰上”的原則,邀請韓信一起到家裡用晝食,並提前堵住他的回絕可能。

“韓老兄家一日隻用兩頓餐,你這般少年不餓都能吃下兩碗飯,就彆推辭了,走吧!”

稚唯心道,大父真是想多了,彆的方面不好說,但蹭飯……韓信應當不會拒絕。

果然,少年兵仙聽到吃飯,眼神都在不受控製地放光,滿臉意動,難得顯出幾分朝氣。

路上,稚唯沒有特意拉著韓信聊天,避免他不自在,而是同夏翁話家常。

“……季太不厚道,剛才一溜煙躲後頭去了,也不知道幫幫老夫!”

稚唯被夏翁的抱怨提醒到某事,神情忽而有些微妙。

等等、這麼說,劉季和韓信馬上是要見面了嗎?而且是要當著三個大秦朝臣的面?

不過以目前二人的身份及處境,應當也擦不出什麼火花。

“對了,”夏翁壓低聲音,特意囑咐道,“季說要親自做生魚膾,我不好否決他。阿唯一向不吃生食,等用餐時我會說你年紀小,不讓你吃,阿唯莫要為難。”

“……”稚唯緩緩挑眉。

真是說什麼來什麼。

係統小聲道:“我覺得你要放大招。”

[怎麼會?]

“沒事的,大父,”稚唯笑容滿面道,“今日過後,季伯父應當不會再喜生魚膾。”

夏翁茫然:“啊?”

如今主流實行分餐製,一人一張案幾,但黔首家沒那麼多講究,都直接一起吃。

稚唯坐在夏媼與韓信中間,晝食期間她幾次關注,卻發現少年一心埋頭乾飯,與劉季的交流隻有……魚膾。

稚唯都想問他吃不膩嗎?

鯽魚刺多,劉季用匕首處理得卻很好,片出來的生魚片白、透、漂亮,連蒙恬都誇了一句。

“中郎將喜歡啊?”稚唯驚奇問。

蒙恬卻是警覺:“……怎麼了?”

“沒什麼,”稚唯心想也不差這一頓,微笑勸道,“多吃點。”

看著老中青少大快朵頤,稚唯轉頭鑽進藥房裡抓了幾味藥,磨成粉,配比成丸劑,在他們臨走時,挨個相送。

“有助於延年益壽。”

稚唯說這話時臉不紅心不跳,且萬分真誠。

“記得睡前一定要吃。”

第二天,除了因出公差無法停留多日,必須離開安豐縣的劉季,其餘幾人接連衝進夏家。

“夏——稚——唯!!!”